汤志辉 郑师懿
刘荣恩(1908—2001)是中国现代诗歌史上的边缘者,长期以来未得到学界足够重视。但纵观刘荣恩一生行迹,他不仅与徐志摩、陈梦家等著名诗人广泛交游,活跃于现代中国诗坛,在小说、音乐、绘画以及戏剧等方面也颇有造诣。刘荣恩曾于《益世报》《大公报》《南开大学周刊》等报刊杂志上发表过数十篇小说、散文以及评论性质文章,或许因其后半生定居英国,较少出现在世人面前,研究界对其人其文关注不多。直到21世纪以来,刘荣恩在新诗史上的地位才得到部分学者的承认与肯定。刘荣恩的6 册自印诗集亦由刘福春教授整理编成《刘荣恩诗集六种》,并交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于2021年出版。作为诗人的刘荣恩引起了关注,但刘荣恩的小说创作却缺乏系统整理与深入挖掘。这些汇聚岁月印痕的喃喃低语,在历经淘洗后被遗忘于文学史的无名沙砾堆中。
刘荣恩1908 年出生于杭州,后随父母移居上海。1930 年刘荣恩从燕京大学英文文学专业毕业,他先后辗转于天津、长沙等地,在南开大学、长沙临时大学负责教授英文类课程。1940年,刘荣恩赴天津与程荫完婚,后于天津工商学院任教直至抗战胜利。1948 年,刘荣恩获该年度驻华英国文化委会奖学金,进入牛津大学贝利奥尔学院进修并举家定居英国,直至2001年于伦敦去世①吴昊:《刘荣恩年谱》,《新诗评论》2019年总第23辑。。终其一生,刘荣恩存世的新诗创作达340首,分别收录于6部自印诗集中(《刘荣恩诗集》《十四行诗八十首》《五十五首诗》《诗》《诗二集》《诗三集》)。这些诗不仅得到了同期评论家李广田、袁可嘉等人的重视,在21 世纪以来也受到了部分文学史编纂者及诗选家的青睐。如孔范今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人民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严家炎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以及张泉编著的《抗战时期的华北文学》(贵州教育出版社2005 年版),都将刘荣恩视为沦陷区诗坛的重要作家,对其创作价值与意义给予了肯定。在吴晓东参与编撰的诗歌选本《中国沦陷区文学大系·诗歌卷》(广西教育出版社1998 年版)、《中国新诗总系:1937-1949》(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 年版)、《中国新诗百年大典·第6 卷》(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 年版)以及赵敏俐、吴思敬主编的《中国诗歌通史·现代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中,亦收录有刘荣恩的部分诗作。其中,刘福春教授历经多年苦心搜集,终于在2021 年将《刘荣恩诗集六种》整理出版,使得学界关于刘荣恩的研究得以在新的诗歌谱系中再度展开。在史料整理与学术研究方面,由吴昊编写的刘荣恩诗评以及年谱等研究材料于2019年发表在《新诗评论》的“刘荣恩研究专辑”中,该专辑更收入同期诗评家李广田、毕基初二人对刘荣恩的评论,这是学界首次对刘荣恩进行较具规模的学术研究。与此同时,陈子善、刘福春、陈晓维等人也基于发掘到的新材料,就刘福春的新诗创作发表过简要评述①参见陈子善:《刘荣恩:迷恋古典音乐的新诗人》,《纸上交响》,百花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41-50页;刘福春:《刘荣恩和他的诗集——寻诗之旅(四)》,《新文学史料》2019 年第1 期;陈晓维:《好书之徒》,中华书局2012 年版,第263-270页。。
除了存世的6 部诗集外,刘荣恩于1931 年在《南开大学周刊》发表其小说处女作《买哭的故事(仿柴霍普)——献于志摩先生之灵》②该文标题全称为《买哭的故事(仿柴霍普)——献于志摩先生之灵》,后文简称《买哭的故事》。,自此共于《南开大学周刊》《天津民国日报》《益世报》《大公报》等报刊上发表13篇小说,其中包括长篇小说《一万个勇士》③此数目是笔者据吴昊所撰《刘荣恩年谱》一文中收录的小说篇目所统计。。但这些小说创作却缺乏系统整理与深入研究,仅见于年谱编撰与文学史选辑时的零星几笔。除了对刘荣恩的诗歌创作给予肯定之外,其小说在创作转向上的断与续,以及寄寓在笔下人物中的对社会思潮的感应,都值得进一步的探究。对于刘荣恩的小说研究,尤其是聚焦于沦陷区那段跌宕起伏的生命境遇,使得这一“失语者”形象从零星的史料中走出,成为沦陷区新诗史以及文学史上的一条重要支流。
陈晓维在其随笔集《好书之徒》中谈及刘荣恩“生于杭州的一个基督教家庭,父亲是书商,曾在教会书店里工作,很小随父母移居上海,上海话是他终生不忘的母语”④陈晓维:《好书之徒》,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266页。。作为基督教家庭熏陶下成长的沪籍作家,他与都市的关系,与基督教的连接,成为其笔下文字的精神之源。刘荣恩在早期作品中关于现代都市形象的肯定性建构,对于资产阶级内心孤独的投射性认同,在文本人物与真实主体间形成了跨越时间与空间的对话。囿于极度严苛的沦陷区创作环境,刘荣恩早期诗歌与小说大多侧重于面向日常生活的自我言说。楚天阔在《1940 年的北方文艺界》中曾谈及沦陷区作家在创作上普遍出现的“自我阉割”心理,“以个人生活为主,不至于牵涉到另外的事情。写的是自己生活中的琐事,用不着担心意外的麻烦”⑤楚天阔:《1940年的北方文艺界》,《中国公论》1941年第4卷4期。。在风声鹤唳的氛围下,作者只能“用意念、用泪、用死”来埋葬破碎的生活与干涸的心灵。
孤独感是资产阶级文化的主题,资产阶级文化具有一种私人化特征,注重隐私和内心生活⑥参见陈晓明:《众妙之门》,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84页。。刘荣恩所塑造的主人公多为匿于上海的失意个体,他们所受的精英教育要求其承担起时代的启蒙责任,但资产阶级的身份与现实环境的局限却赋予了他们宿命性的错位。想象与现实间的鸿沟促成了都市与革命间的隔膜,从而间接导致了主体认同的紊乱与自主革命性的消解。这些和中国社会一样徘徊于现代性岔路口的都市个体,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存在的虚无,他们对未来充满了无解的忧愁:“她相信人类在溃烂下去……她可以日夜伴着溃烂下去的人类,身心就舒爽得多了,正好像一个年迈的人要买一口寿材来,放在家里,日夜的看管,这样似乎非但减少‘死’的恐怖,而且觉到‘死’的可亲”①刘荣恩:《一万个勇士(六)》,天津《大公报·综合》1946年第32期。。在《丽娜》《一个不幸的女人》《一万个勇士》等作品中,皆不同程度地渗入了这一资产阶级价值体例的影响。与时代相悖的孤独,爱而不得的孤独,年华已逝的孤独……在人来人往、灯红酒绿的都市里,这些孤独准确地捕捉到了资产阶级在精英“遮羞布”下的生活形态。但在仅仅充斥着孤独回音的文本中,悲悲戚戚成为自我感动的情感滥觞,资产阶级都市青年耽溺于欲望的宣泄,城市与个体本身相互缠绕的复杂性被遮蔽,使得文本流于如戏剧性表演般的符号化与单一化。
透过一扇扇半掩的窗闺,与孤独相伴的则是少女们无时无刻的祷告,幽怨而孱弱的个体将希望寄于上帝的垂爱,以虔诚的呼唤安抚着动荡的心灵。《圣经》及基督教思想作为构筑西方思想文化的话语载体,其关于人性、信仰等深层命题早已跨越人种、地缘、国族等边界,在中西文化交互碰撞的过程中进一步生发出不同面向的意义。基督教视域以及圣经话语在融入中国现当代小说叙事语境时,不可避免会产生本土化的罅隙,在刘荣恩的小说中同样也显示出或隐或显的形变与重塑。当基督教的博爱理想与小资产阶级女性不得不面对的生存现状构成撕裂时,上帝和圣经箴言成为抵挡心灵沦陷危机的最后一块“挡箭牌”。基督徒的吟哦在《一万个勇士》中最为泛滥,小说中曾良箴、琬华、慕超等人的价值建构与情感追求皆出于基督教文化以及基督徒特质的形变。琬华因爱而不得写信倾诉时,她向心上人唐安若表白道:“天何苦生我,叫我因爱而受苦。上帝是爱,爱就是上帝。恋爱是魔鬼,魔鬼是恋爱……”②刘荣恩:《一万个勇士(一六)》,天津《大公报·综合》1946年第39期。丽娜在写给荣君的信中也不无困扰地提及,没有基督之爱的家庭就是人间地狱。宗教由此成为弱者尤其是女性面对生理欲求与社会壁垒时,采取的一种以柔克刚的纾解方式。但毫无疑问,作者抱着既信任又怀疑的态度在探究这一救赎方式的可能性,自我贬低的幽灵借基督教话语还魂,从而不断削弱现实生活本身的情感与认同需求。丽娜和琬华这样受过教育的新女性用基督话语装饰着自己身上的现代性,当奉献与牺牲通过教化成为女性当仁不让的义务和施恩,自我的觉醒和反抗便不可避免地退居次要位置,成为逃避责任的借口。琬华与丽娜在情感上“削足适履”的结局似乎也证实了作者的忧虑,对于活动范围与视野仅限于家庭情爱的小资产阶级女性而言,仅依靠宗教上的精神支柱来应对现实苦难无疑是一种避难就易、避重就轻的无望之举。
除了曾良箴以外,刘荣恩笔下的女性似乎各有其不幸。她们无一例外地拥有貌美的皮囊,丰富的学识,但却在成为贤妻良母的道路上屡屡碰壁。都市中的女性将躯体、欲望与学识视为婚恋市场上的筹码,但却在一次次苦心孤诣的算计与衡量中永远失去了爱的能力。刘荣恩不厌其烦地续写着莎菲式的异化:这些在资本与色相市场上拥有绝对优势的女性,一次次试图成为欲望的掌控者,爱情的主笔人。然而结局总是固定的:她们的生命复归于平庸的家庭、暴虐的丈夫以及无枝可依的精神困境。在《一个不幸的女人》中,曾懿君自始至终对爱情抱有幻想:留洋的学识、骑士般的外表时刻萌发的浪漫情调,共同形塑成一个永远听令于她的理想伴侣。西式的教育似乎并没有给这位女大学生带来灵魂上的震荡与重塑,而是与白日梦般的婚恋观念一起铸造了更加牢不可破的樊笼。曾懿君并不拒绝走入色相市场,甚至极度仰赖这一色相市场的评断,来实现其所谓的人生价值。使她痛苦犹疑的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妻子角色固有的宿命:男性们或是转身离开或是另寻新欢,徒留曾懿君陷于意识形态的两难中,进退维艰。无论是幻想还是现实,曾懿君始终是一个被动接受的客体,接受别人的垂爱,接受别人的抛弃。寄希望于男人的忠贞,也失望于爱情的脆弱。都市女性身上的进步性似乎只是一种浅薄而浪漫的恋爱装饰,即便是女性本人也难逃“旧瓶装新酒”所带来的割裂与游离之感。
刘荣恩以不幸的女人开题,所思所言看似也离不开常规性的都市女性生存困境,但想要唤起的则是当下看来仍旧尖锐的女性议题:新教育能否带来新思想、新价值?如何拒斥资本主义与市场化婚姻价值共同构建的浪漫牢笼?除了家庭与婚姻之外,女性值得耕种的园地又在何处?面对社会现实而产生的无可奈何的叹息、忧虑、孤独、彷徨,或许是刘荣恩早期发声与写作的原动力。他笔下的形象,尤其是都市女性皆类似于单向式的形象变体,从写信泣诉的丽娜开始,在幻想之中不知餍足的曾懿君,个体情感通过对笔下人物的塑形与真实境遇的内化得以强烈直抒。这些概念化的女性群像意指着都市女性的孤独叙事,某种意义上体现出殊途同归的身份焦虑与自我投射。而从《一万个勇士》开始,孤独成为女性出走的契机,刘荣恩笔下的都市女性开始萌发出更多新鲜的枝叶。
以赛亚·伯林在《两种自由概念》中创造性地提出了“消极自由”与“积极自由”的分野:所谓的自由不仅是不被干涉的“消极自由”,自由同样可以指涉一种积极抗争的权力或能力,从而达到自我导向的行动目的①[英]以赛亚·伯林:《自由论》,胡传胜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而把自由的复杂性应用于评价刘荣恩笔下形色的个体时,或许可以在不同的话语中找到新的阐释空间。对其笔下人物的存在状态以及复杂矛盾的心理群像进行观照,则可在此基础之上进一步探究作者内在思想与立场的自我转化过程。
在李广田的诗评中,沦陷后的刘荣恩经历了漫长而痛苦的精神修行:“他既不能像一个实际行动者一样去拼命苦斗,又不能像一个麻木不仁的人一样无感无觉,他既不能向前猛进,也就只好在生命中寻找另一种寄托。”②李广田:《刘荣恩的诗》,《新诗评论》2019年总第23辑。与其等待盼不到的黎明,隐于夜色,隐于诗歌,也许也算得上是聊以自慰的出路。在长篇小说《一万个勇士》中,沈鹤鸣同样也是缩于蚌壳之中的青年。他因看不惯学校人事的阴暗以及学生信仰的虚无,而携幼妹来到美丽静谧的白马庄,复归诗书田园的悠然生活。这种逆流而行的生活无疑是刘荣恩幻想中的乌托邦,他也毫不掩饰对这一自由疆域的心驰神往:“人们是一种仅仅能羡慕的动物,是仅仅能批评的动物:不知道只要一步,只要向前走一步,这个地狱变成了天堂。”③刘荣恩:《一万个勇士(五〇)》,天津《大公报·综合》1946年第62期。这一内心独白式的微喟触及了刘荣恩心灵深处的痛痒,虽然全文中对沈鹤鸣兄妹的着墨不多,但纵观其描述,却暗含了作者对人生最朴素而神圣的想象。在爱与美的神圣小庙中诗意栖息,这是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们偏爱的生活方式,更是在时局之下实现不了的“出逃”理想。在华北沦陷的岁月中,自然中的芬芳一直在诗人的梦境中复现,它以虔敬的譬喻与深情的吟咏,唤醒灵魂于无声处寂静归巢。而沈鹤鸣的人物小像正是脱胎于诗人潜意识中的归园理想:当通往理想之路已被外在世界的阴霾尽数堵塞时,逃避于自身的精神休眠便成为了实现“消极自由”的途径。
然而从某种程度而言,自由与责任相辅相成。面对严肃的外部视景与社会现实,刘荣恩一方面难以割舍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纯粹美学趣味,但另一方面又在爱国主义的精神导向下努力迎合革命需要,试图承担个体在传统价值体系中应有的社会职责。在浓厚的抒情之余,刘荣恩对沈鹤鸣所崇尚的“消极自由”始终怀有一种警惕,因为在私人化的精神园地中,沈鹤鸣身上孤僻、琐碎与多情的隐居者气质始终被赋予了一种消极主体性,天然地站在革命的对立面。其身上温和的、人道主义的自由,却在默许和纵容恶的蔓延。他人痛斥社会道德之沦落,百姓为了生计贩卖子女为奴为娼,他却只发出了“世界总会慢慢变好”的无奈喟叹。囿于政治时局与阶级属性,沈鹤鸣除了将严苛的道德戒律加诸自身之外,始终抱着冷僻的目光看待社会积弊,这也延续了刘荣恩在早期小说中时常表现出的无力与悲观色彩。沈鹤鸣的遁世虽包含着新的对个体自由的经验和想象,但这样的态度对于改良者而言,则意味着一种令人不齿的平庸。在感伤之余,刘荣恩尝试反思“消极自由”对于人类惰性的内化,以及其是否成为个体对社会责任的开脱?他开始将视野转向隐匿于市民生活中的“非革命者”,寄希望于他们的觉醒所带来的反抗力量。在《一万个勇士》第105 章中有一段暗含作者政治寄寓的感性表达:
堵着耳朵,难道那小孩子的哭声就听不见了,躲在山间世间的痛苦就没有了吗?铲除,拔根,烧了它,这才是办法。你看你的朋友是一个善心肠的遁世者,想逃跑;往坏方面说,她是放弃做人的责任……可惜世界上好心肠的遁世者太多了……天下只要一两个热心者,全世界的弱者都会个个刚强起来。我们应该恳恳切切的期望着热心者来临;那末,这世界就会幸福起来。①刘荣恩:《一万个勇士(一〇五)》,天津《大公报·大公园地》1946年第120号。
这里的“热心者”就是医院院长曾良箴——一个具有留洋背景的上层职业女性。她是整篇文章的锁眼,联系起所有叙事主线的关系图谱。曾良箴同样是基督教背景下成长起来的都市女性,是从小用“牛乳与圣经”喂养长大的上海小姐。她年轻时经历了一场失败的恋爱,而后并没有选择组建家庭。她身上有时也会流露出孑然一身的孤独感,但她本质上与因个体孤独而疏离革命的都市女性不同,她选择将孤独感通过政治理想与现实行动外化。她不是谁的妻,谁的女,谁的附属品,而是一个具有社会力量和斗争精神的活动家、宣传者和真正的战士。作者匠心独具地将其设置为一个医生,既救治身体的创痛,又启迪精神的重生。琬华、安若以及古小春皆是在她的引导下走上自我革新的道路:“我们得一步进一步,一个一个的治他们。暂时必有许多人要被牺牲,我为那些牺牲者难受。一个一个的来!中国社会数千年的老奸巨猾地大瘤子。”②刘荣恩:《一万个勇士(三四)》,天津《大公报·天津客》1946年第6期。
曾良箴鄙夷一切的同情与眼泪,沉浸于与恶斗争的乐趣。她始终抱定革命发生的必然性,而除了寄冀于身边的知识权威与精英同道外,她还将目光锁定于半梦半醒间的底层群众,即所谓的善心肠的遁世者。他们并没有泯灭作为国民的同理心与责任感,但怯懦的文化惰性如幽灵般附身于他们的思维模式中,故在面对社会的沉疴与顽疾时,他们只是忿然而视却无所作为。与前期短篇小说中沉溺于自怜自伤情愫相比,彼时写作《一万个勇士》的刘荣恩开始将目光从注重个体情感的“消极自由”中,拓展至践行公众参与的“积极自由”边界。知识分子的独唱只能是残砖败瓦下的幽微哀鸣,而团结尚未觉醒的非革命者,才能使革命变成一场具有摧枯拉朽之势的大合唱。
与前文对古小春和小连儿等人的长篇铺垫对照,小说结局显得突兀而奇特,因为其并没有交代曾良箴等人营救小连儿的行动是否成功,也没有证实古小春是否做了人生的第一次主去打掉了腹中的胎儿。曾良箴、安若是否实现了心中的理想抱负也仍未可知。小说最后两章仅仅聚焦于慕超如何仓皇逃出城市,于无人海边尽情释放内心情感。摒弃所有社会关系的慕超复归自然属性的“人”本身,得到了心灵的疗愈。慕超这一女性形象虽然脱胎于前述的小资产阶级女性模板,但作者在其身上却开掘出变异的可能性。她的身上无明确的自我体认或阶级立场,也并不因性别等因素被放逐于公共空间之外,而是主动选择游离并开启新的实践。当慕超不告而别,听从心灵指引来到海边做“自然之女”,她赤身裸体匍匐于河岸,“像一块岩石一样坚实;像河流一样古老;像自从原野改进成了都市她就一直就伫立在那里;她是千古不变的一种源动力;老得像‘母’一样亘古;她是地球的一角,宇宙的基柱之一;遗忘了的流浪性”①刘荣恩:《一万个勇士(九三)》,《大公报·大公园地》1946年第93号。。自然之力通过对都市女性的召回与唤醒,或许是刘荣恩所希冀的将其从传统伦常秩序与社会话语所建构的神圣文化符号中解放的契机。
作者这里似乎仍旧抱着半信半疑的姿态谨慎下笔,腐烂的、自私的城市小民心态是否能依靠个体的带动而得到觉醒?一个勇士能否真正因其牺牲而造就“一万个勇士”前仆后继。小说刻意模糊了时间线索,并无确切对应的社会史实或政治人物给予读者追溯故事背景的线索。在作者刻意营造的政治真空环境中,曾良箴的口号与其说是鼓吹性的政治标语,不如说是自愿性的道德宣言。以自我革新为基础的道德宣教,是否能代替政治革命所产生的力量,达到曾良箴所言“全世界的弱者都会个个刚强起来”的最高目标?同时,在社会内部还弥散着资本(权势遍布政商的古家)、舆论(操纵言论的明镜报)、信仰(基督教的多种信仰变体)等多种民间势力的对峙,使得想要依靠社会理念革新的曾良箴(或说作者)陷入更深的悖反现实与内在焦虑中。
都市女性的生存经验成为刘荣恩洞视现实生活的起点,然而读罢其作后不难发现,刘荣恩的小说某种意义上总是围绕三种意象来展开的:死亡、爱情和海。在《一个不幸的女人》中,刘荣恩借陈丰之之口谈及:“他很神秘地谈着‘死’,说‘死’是有翅翼;谈到爱情,无异乎谈到一个美丽的姑娘,诗意横溢;‘海’是文化的母亲……”②刘荣恩:《一个不幸的女人》,《南大周刊》(文艺专号)1932年第137-138期。在《除夕》中,书店老板文彬在与幽灵交流时由“爱的浪费”而想到“海的低吟”,由“海的低吟”而想到“死”的神秘。在刘荣恩的笔下,死亡与爱情总是如影随形。死亡是生命的极限。在无数苦难面前,死亡无外乎一种终极意义上的解脱。人类之所以愚蠢,是因为终其一生都挣扎于金钱、权势与过往的爱恨嗔痴中,在遍体鳞伤后,无论醒悟与否,死亡都将接踵而至。死亡是一面尖刻而锐利的玻璃,映衬出生的无聊、乏味与愚昧。而爱情则是生命的延续,刘荣恩向来不惮以最虔诚的礼赞与歌咏来表现对爱情的赤诚。作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刘荣恩所盛赞的是灵肉合一的伴侣之爱,是广济天下的造物主之爱,是拥抱万物的自然之爱。一切无法弥合的肉体苦役与精神创伤,都能借由爱而表现、宣泄与重生。爱本身的温柔与感性,则被作家托女性之口缓缓诉出,形成了刘荣恩在文本中所偏爱的女性角度和立场。而海则是一种象喻,在刘荣恩的笔下反复出现。海是物质的而又是精神的,它不仅是一种点缀性的环境描写,更像是一个曼妙难解的文化符号,永远包容着作者声声无奈、无用、无意义的喟叹。
在刘荣恩的创作中,似乎格外青睐将死亡作为爱情的献祭,但与其说是为了表现某种超凡脱俗的浪漫主义情调,不如说是将死亡作为爱情的炼金石。爱情中的自私、排他,恋人间的争吵与隔膜,都仿佛借由死亡的阴影而撕开了一道口子,挑战着爱情意识形态中的价值理想。其所创作的《丽娜》《除夕》与《买哭的故事》讲述的是亡妻与亡夫的故事,聚焦女性囿于性别观念与社会现实,而产生的自我矮化。在《丽娜》的开头,作者似乎想要强调的是两个男人对亡友与亡妻的追思与痴情。但从姚君(丽娜的未婚夫)向“我”侃侃说起灵学书籍与如何通灵的方法开始,事件开始一改温情脉脉的基调而转向隐秘的另一面。除了身体的病痛,心灵的迷失与精神的困扰更使她迅速地枯萎和凋谢。在《丽娜》的后文中,作者皆在罗列丽娜生前写给好友的一封封“求救信”,这样密集的编排比用词的哀切更能显露出丽娜的孤立无援之感。绝望的“呼喊”并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在这一封封石沉大海般的信件中丽娜声嘶力竭的孤独更加微弱与无力。
而《买哭的故事》则是发表于《南开大学周刊》的另一篇小说。该篇于副标题处写道:献于志摩先生之灵。文章讲述的是丈夫新逝,妻子内心极度悲痛却无法落泪。为了避免邻里对其“不忠不节”的指摘,她的姑母雇来宁波的老妇人哭丧。但当听到老妇人亲热哀切的号啕时,妻子却抑制不住内心的怒火与愤恨:“亲丈夫”三字显然触动了妻子的逆鳞,嫉妒和敌意使得妻子愤怒地赶走了哭丧的老妇人。她因为哭不出来而被排除于民间性的集体认同系统之外,而雇人哭丧正是其寻求复归的方式。妻子重新获得了认可之后,老妇的哭丧又使她回忆起了过往的创伤性经验,更害怕重新遭到集体的否定与抛弃(“简直比月娥自己还哭得有头有序”),因此妻子选择扼杀任何一个潜在的敌人。在这篇文章中,刘荣恩以少有的犀利笔触讽刺性地描画了男性缺席下的女性群像。对“买卖眼泪”这一荒诞情节的戏弄,对妻子拙劣自卫的嘲讽,皆使得该文的死亡叙事成为一纸对于情感压抑与伦理规训的黑色诉状。
除了幽暗的死亡外,刘荣恩倾向于透过自然之景来稀释或强化内心的情绪。自然与诗歌本就为一对密不可分的恋人,对海的刻画与描摹在刘荣恩的诗歌中俯拾皆是,如《吴淞海面》《中南海写生回来》《忆北戴河之夜》《北戴河海滨一夜》《海上月出》等。在《一万个勇士》《北戴河海滨》《海为什么那样静》《一个不幸的女人》等小说中,海作为故事发生的环境背景以及表情达意的特写镜头,共同营造了审美形象的深化以及个体情感的宣泄。为了更好地研究刘荣恩笔下的海意象及其承载的建构意义,笔者选取《忆北戴河之夜》《北戴河海滨一夜》两首诗歌,以及《北戴河海滨》《一万个勇士》两篇小说作为代表性文本进行解析。
《忆北戴河之夜》《北戴河海滨一夜》两篇诗歌收录于1945年私人出版的诗集《诗二集》,具体创作时间不详。《北戴河海滨》一文则发表于1935 年的《人生与文学》上。从上文相近的题目可猜测,作者在素材选择或创作主旨上似有相近之处。小说《北戴河海滨》中的海是三个都市青年消暑度假之所,更是整个叙事发生的背景。白天的海喧闹而辽阔,海和沙滩上的游人们共同构成了热闹的意象群,营造出一个以公共空间为底色的叙事图景。而夜晚的海开始与宁静而忧郁的暮色融为一体,而海也成为“我”与朋友文卿的私有物,在暗沉的夜幕与空旷的大海边上,“人是要不能自止来说心事的”,任何的秘密与私语都将被黑暗吞噬,在黎明到来前成为无人知晓的秘密。而在文卿的回忆进行时,作者逐渐敛收起大海与夜幕所带来的浩大感与窒息感,仅通过海浪、沙粒、礁石等单个的微小意象来暗示海的伴随,使得镜头更多聚焦于文卿的爱情故事,而将海朦胧化了。《忆北戴河之夜》《北戴河海滨一夜》两首诗则更为直观地揭示了情感上的延伸,夜晚的海是忧伤而浓重的,但是它却能给城市的人带来慰藉和疗愈。在小说和诗歌中海的意象都是温柔而浪漫的,白天与夜晚间的微小差异,看似并无甚区别,但却能看出作者的情感走向与审美偏好。
在《一万个勇士》中,海构成了结局不可或缺的元素和基调。刘荣恩在结尾把海的概念相对地外扩了,海成为自然之母的具象化表达。因而从都市中仓皇逃离的慕超,内心一直流宕着的“精神寻根”的指引,跃入自然的拥抱,通过与其神交而获得精神上的复归与饕足:
在她的心里她已经扑上了海的胸脯,在吮吸着她充分的奶,向大海举手大喊着大自然的小名,她不知道怎的好,也许顶好把自己分裂成为万万粒砂子去洒在海滩上。她又觉得自己忽然长大了,全身填满了海的全部,头靠在山峰上,大自然的呼吸像情人的呼吸一般,吹着她的胸膛,于是大生命微微的抖动起来。①刘荣恩:《一万个勇士(一〇七)》,天津《大公报·大公园地》1946年第122号。
她深深的领略到大自然的宠爱人类,她的身躯灵魂全都没有秘密;她已经同天地由海打成了一片:她一点也没有羞耻的当了大自然的亲女儿……这是爱母亲的爱,爱原始人拜创造者的爱。②刘荣恩:《一万个勇士(一〇八)》,天津《大公报·大公园地》1946年第123号。
慕超的出走既不是堕落,也没有回来,而是自愿投入了海的怀抱。海在这里已经不再是上文所谓的表情达意的意象,海(抑或是自然)在这里被上升为宗教性的造物主般的存在。无论从符号意义或从象征意义上读解,海因其广博而具有的包容性使其成为孕育万物之灵的自然“子宫”。从冰心的诗中,我们便可读到这种一脉相承的意象谱系:女儿—母亲—大海。荡漾的海浪,宁静的海水,温柔而缱绻,静谧而自然,它唤起了人类内心关于极乐的最初想象。慕超自觉地投降于这样的“极静”中,成为宇宙的一部分。这时的海是与病态的现代都市相斥的,迸发出反文明的原始野性与生命力,审判一切僭妄自然尺度的“文明排泄物”(虐杀婴孩,糟践女子,蹂躏人类的感情)。同时刘荣恩笔下的海也具有消解性——肇始于安若的情爱纠葛以及曾院长所致力的革命同盟,这些异己的存在于全新的伦理逻辑中已被彻底祛除。海的透彻照出尘世间的一切鄙陋与卑俗,海的博大则包容了仓皇出逃的血泪与呻吟。五四的女性始终逃离不了“寻找母亲”这一永恒的主题,“‘父亲的女儿’和‘母亲的女儿’分别代表了五四时代朦胧出现的女性意识的两个不同发源点”③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97页。。而当慕超从父系与母系的阴影中出走,一种更为豁达而无所不包的可能性出现在她的面前——自然之女,它超越了性别、血缘与社会身份的设限,而构建了一种完整的、自然的、理想状态下的身份谱系。而刘荣恩为何在高歌猛进的文本主导基调外,如此大开大合地选择以这样一个逃遁的浪漫主义结局收尾,其中或许有值得思考的统一性与矛盾性所在。
作为沦陷区的代表诗人之一,历经炮火的刘荣恩经历了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洗礼,这些经历也分明在其笔下的文字中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痕。都市文化蕴涵与爱国革命热忱在其身上杂糅融合,在创作的各个阶段都产生了不同的思想振荡与价值重塑。正如骆一禾所言:“诗歌不是心智一角的独自发声,而是整个精神生活的通明与诗化,它熔铸剥凿着现代意识,直到那火红而不见天日的固体呈现于眼前,新鲜而痛楚。”④骆一禾:《为〈十月〉诗歌版的引言(一份短提纲)》,《骆一禾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855页。从这些留存的文字中或许窥得,早期刘荣恩的作品更多像是记录“畸零人”的梦魇,在深夜独自反刍一幕幕无法醒来的噩梦。作者走出了自己的忧愁屋,用理想的高歌弥合了寂寞的裂缝。在处理都市与革命这一命题时,作者变得更加果敢而自觉,并在文本中融入了更多基于政治文化视野的角度与方法。虽然小说的叙事技巧与思想深度在一定程度上仍囿于作者的立场与识见所限,但在无所作为的悲天悯人与自我牺牲之余,刘荣恩在其延长线上找到了值得探究的第三种足音。
杨义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曾将华北沦陷区的小说创作誉为“冻土上开放的花卉,以丰富的姿态和色彩向冻土的制造者们显示自己顽强的生命力”①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88页。。作为一朵在近代史伤口下开出的花,沦陷区文学所指涉的影响范围与精神内涵既广袤又博大。而在此基础之上,我们更可以开始重新审视刘荣恩在沦陷区文学史上的地位,他不仅是“一个赋有极深厚的性格与情感而且赋有优越的写作才能的诗人”②李广田:《刘荣恩的诗》,《侨声报·星河》1946年10月28日第6版。,更是一位在政治动荡与文化杂糅的特殊时空下仍坚守身份认同与人性底色的理想主义者。分析其小说作品中的情感摇摆与价值取向,有助于还原文学史叙述之外的真实现场,重塑一个更为完整的华北沦陷区文学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