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洋
在等待了八年之后,终于在日本东广岛的海杜美术馆见到了心仪已久的桃花坞木刻版画的早期作品,即被命名为“姑苏版”的作品。这次分两批展出的三百余幅中国古代版画,其中有“姑苏版”的精品,如清早期的作品,还有清中晚期的代表作。遥想八年前,为了借展“姑苏版”回国展览,特地赶赴东广岛海杜美术馆,可惜当时该馆正在施工修复。此次再探海杜,可谓印象深刻。
古版画再现“姑苏图”
日本海杜美术馆位于东广岛的海边,建筑位置处于面朝东部大海的半山中,较为偏远,但是因为所藏“姑苏版”极其丰富,而备受业界关注。所谓“姑苏版”即明末、清初及清中期的精品苏州民俗版画(桃花坞木版年画),国内所藏极少,大部分流失在欧亚他国,在亚洲则以日本为最,在日本则以海杜美术馆为最。
在展览中,印象深刻的是,有几幅大尺幅的“姑苏版”版画,表现的是清早中期的姑苏城,如《姑苏阊门图》《三百六十行》《金阊古迹图》《姑苏万年桥图》等,从这些写实的版画上可以看出对照苏州古城各个城门,可以找出齐门、娄门、葑门、盘门、胥门、阊门,以及护城河上的万年桥情景。
在此之前,一直有研究者认为,创作于清雍正时期的《姑苏阊门图》和《三百六十行》是一对版画,经过“合璧”展览时则可以发现,两段城墙完全吻合。阊门内的热闹街市,与护城河的商船、游船,以及城外的街市完全是可以连为一片的风景,一直向西绵延到山塘街,再到虎丘山,后者的远处正是虎丘塔。
《金阊古迹图》(清雍正年间)和《姑苏万年桥图》(清乾隆年间)则更是显示出清中期苏州城门内外的城市建筑和商业分布。万年桥的建造时期正好是乾隆五年(1740),当时由知府汪德馨等倡建,建成一座气势雄伟的三孔石桥,桥堍有石牌坊,题额“三吴第一桥”。在大桥建成次年,即乾隆六年,就被刻成了版画发行。此举也许是官方所为,也许是因为有市场需求。在海杜美术馆就展览有一幅清乾隆六年(1741)的《姑苏万年桥图》,版画作者“墨林居士”还特地在画上注明“辛酉年春日仿大西洋笔法”。因为在当时对西洋画的透视法的模仿是一种时尚的做法。从画面上可以看出城内外有一些商业字号,如茶室、参贝陈皮、四时果品行、南北杂货、测字如见、青蓝布店、京苏杂货、浦城生烟、冶坊、米行、精洁馄饨、三山馆(酒店)等,还有关帝庙、胥门门头和城头戏台等。虽然只是墨版,但也可谓是一派繁荣景象。
在德国莱比锡北部萨克森安哈尔特的沃利茨城堡里也有一幅同样画面的装饰,也是来自苏州版画。沃利茨城堡建造于清乾隆年间,为当时公爵居所。这幅《姑苏万年桥胜景》位于城堡内门洞上方的高处,画面视野更为开阔和纵深,远处可以看到山塘运河、虎丘塔、山峦、桥梁,近处则可以从胥门向内到内城河道,河边有老八鲜行、客寓、老九如菜豆麻油等。
在海杜美术馆展出的另一幅清乾隆九年(1744)的《姑苏万年桥图》彩色版,从护城河上的万年桥往城内画面则与德国城堡中的那幅一模一样,只是少了远处的山塘运河、虎丘山、云雾景致等。那些画面被一首首长诗代之:“姑苏城外锦成堆,商贾肩摩云集来。最是南濠繁盛地,万年桥上似登台。”可知这些诗是临时所作赞歌,书法题写后雕版印刷。对于外国人来说,颇具“中国风”,有画面、有书法、有题跋、有印章等,作为室内装饰真是再雅致不过了。
《莊子传》与晚明刻书业
苏州木版桃花坞年画作为国家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一直备受关注,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晚明时期的文人画,如受唐寅的仕女图、仇英的城市风景画作等的影响,还有与明代刻书业插图的相互影响,从而使得桃花坞年画更具有文人画的气息。最早的刻印工坊分布在山塘街、虎丘一带,即阊门外繁华之地,与商业有紧密的联系。但后来太平天国运动,战火混乱,很多画坊遭到焚毁,及至灭顶之灾。在清末时期则逐渐在桃花坞大街一带重新恢复,可是受西方工业印刷的冲击,以及新技术造纸和墨业的影响,年画的创作和生产都进入了比较粗放的时期,无论是画面还是雕版、印刷、纸墨都已经大不如前。因此,对于“姑苏版”的寻迹和研究就显得尤为重要。
在这次海杜美术馆展览现场,令人很惊喜的是,看到了以往从未经眼的“姑苏版”,尤其是一些连环画式的图传。如清康熙年间的《庄子图》。一整幅有十二格画面,木刻彩色版,苏州年画老字号“姑苏季求吉”刊印,应该是有关庄周最早的图传。各格画面上题有庄子扇坟、田氏毁扇、庄子得病、楚王孙吊慰、赠金求亲、窥视王孙、王孙合卺、毁棺取夫脑、庄子还魂问妻、庄子叹骷髅、骷髅反要包裹伞、成仙得道,并有“姑苏季求吉发行”版权记号。
从画面来看,人物形象颇为复古,但却又是鲜活的,甚至充满着戏剧化,形神皆好,活灵活现。庄子的服饰颇有唐宋遗风,而庄妻田氏服饰、发型则具有明代风尚,有些画甚至有画家陈洪绶笔下的仕女风格。楚王孙的造型则又如盛唐时期的小王爷的风流造型。这些画作由当时较好的画师所作,镌刻精致,印刷精美,应该说是中国最早的连环画的精品之作。
《庄子传》其实取材的是明末冯梦龙纂辑的《警世通言》中的故事,说的是庄子因为看到有女子扇新坟,从而感慨夫妻之间的情感值得怀疑,以及婚姻关系的不可靠。只是这种感慨带着微妙的戏剧性。这个故事还曾在元明时期被编成戏剧上演,名为《大劈棺》,其中有昆曲、京剧、豫剧、淮剧等。
这幅版画构图灵活,人物形象众多,有时一个小格空间里就有十余人之多,但每个人服饰、表情,以及室内设置都很精致,可见刻、绘、印都是极其精湛的。这种连环图的创作,应该是继承了宋、明的刻书插图的传统,尤其是明代插图的特点极为明显。譬如现收藏于德国科隆东方艺术博物馆的明刻套色《西厢记》图册,就是明崇祯十三年由浙江吴兴闵寓五氏主持刊印的,其中二十一幅版画堪称一绝。
辽宁省图书馆藏国家珍贵古籍的《琵琶记》,则有二十幅清新婉约的版画插图,主持刻绘的为吴兴凌氏家族,绘者则为苏州的画家王文衡。凌家中的凌濛初本身就是一位文学家,著有《初刻拍案惊奇》和《二刻拍案惊奇》,其作品可与冯梦龙的相匹配。
此次展览的还有中国古典弹词《双剪发》(元杂剧),刻绘于清康熙年间,一幅画中多达二十四个单幅的画面,构图和刻画不可谓不精细。这组画面更是说明苏州古版画取材的古典和广泛,对于神话故事、汉魏传奇、宋元杂剧等都会涉及。
另有取材于唐代“饮中八仙”的《酒醉八仙》,彩色刻绘,构图新颖,八幅小画融为一体,每一幅画以一个酒杯形式呈现,八个杯子完全不同,杯中尽显人物故事。如《天子呼来不上船》反映的是酒醉后的诗仙李白的故事;《张旭三杯草圣传》讲述的是唐代草书之圣张旭不拘小节,酒后脱帽露出头顶挥毫落纸的情景,可谓是栩栩如生。这八幅画面相互之间以缠枝纹相联系,堪称巧妙设计。此幅图为“姑苏季祥吉发行”。
还有一幅《土行孙做亲》,则是取材于《封神演义》,同样是十二幅小画,组成一个完整的传奇故事,十二幅画完全是“混为一体”,但是却极其巧妙地以隔扇、城墙、轩台、庭院、月洞门、假山等隔开了每幅画面,看似热闹“混乱”,细看则发现各有独立情节,可见绘者巧妙用心,使得整个故事更富有“连环”的意蕴。而且这种作品还不忘在画幅后特别注明版权,可见这种做法是有一定的原创性的。
而之前所见到的清康熙年间的《清明佳节图》《二十孝图》则是“姑苏吕云台”所发行的,刻绘精雅,画面有明代绘画的构图法,人物则着墨细腻,经过刻工精准还原。
这一构图形式显然影响了后来的连环图画,如《三国志》《山海经》《百美图》《杨家将》等晚清年画作品,使得年画的创作进入了纵深层次。不只是以往单幅张贴装饰,还具有一定的可读性,甚至对于儿童启蒙、家庭娱乐、家庭教育都具有一定的意义。
“姑苏版”曾是奢侈品?
有关“姑苏版”出口的推论是这些年一个新的研究亮点。在清早期,中国的古版画就像瓷器、丝绸、茶叶等一样实现了“出口贸易”。
在海杜美术馆看到一幅“姑苏版”《仕女童子图》,发现装框的背景处有从墙壁上剥离的痕迹。大幅的木版画被装裱在棉麻织物上,在此之前显然曾做过壁纸。难道这张姑苏版画是从墙上揭下来的?
在东京和中国古版画研究专家三山陵女士聊天时,她也提及,日本这批藏品,有些来自欧洲市场。也就是说这些曾经作为壁纸的版画,可能因为遭到淘汰而被二次销售。
值得一提的是,此幅画中身披云肩的仕女正在绘画,四个童子围桌观看,其中只有一个童子头戴紫金冠(类似贾宝玉的头冠),而且只有此童子是站在台板上的,可知另外三个童子只是陪侍。显然这是中国貴族之家的一对母子日常生活的写照,对于外国贵族来说,悬挂在家中,再合适不过了。
巧合的是,苏州一位好友携女儿到德国过暑假,在游览当地风景时,居然拍到了姑苏版画。朋友所去的宁芬堡坐落在德国慕尼黑西北郊,是巴伐利亚王国时期的皇家之夏宫。根据资料显示,这座城堡建造于一六六四年至一七二八年。这一时期,正是中国清康熙时期到雍正初期。这座宫殿建筑开阔,分布有序,其中还有一座“中国之阁”,其中有来自中国的彩绘屏风、瓷器、绘画等。这处皇宫曾因为住着尊贵的皇后而广受关注,国王为了褒奖皇后为他育有王子而建造了这处夏宫,并作了丰富多彩的室内装饰,除了西方神话故事图像以外,还有来自遥远的中国江南苏州的木版印刷版画。
这些版画被安排装饰于皇家城堡的“浴池亭阁”,不亚于当今奢侈品的价值。它们被设置的年代应该为清康熙晚期到雍正初期。这一时期,也正是苏州水印版画发展的黄金时期。这里的店铺分布于阊门外的山塘街和虎丘山下,以精致的彩绘、细腻的雕版和工艺讲究的印刷著称,通常最后一道工序是绘画上彩,使得整个画面更为立体、熠熠生辉。
根据中国台湾艺术史研究学者徐文琴女士实地探访后记录,这件卧室的厅阁被嵌饰有三十余幅姑苏版画。当我看到朋友拍摄的画面,发现墙上连绵排列的水印版画多为传统《仕女童子图》,还有一些戏画。有些和现藏于日本海杜美术馆的藏品为一个版本。
徐文琴的论文中还提到一个有趣的过程,德国宁芬堡的清康乾时期的“姑苏版”画,曾被清嘉庆时期从广州运来的外销新壁纸覆盖,所不同的是,这些广州壁纸是纯粹的手绘制品。从这些专业的壁纸画面可见,这些画作多为中国传统山水和人物形象,只是画风突变,明显是受了西来的宫廷画家郎世宁的影響。从人物形象看,明显是晚清时期的王公贵族家庭和侍从、侍女的画面,主要人物衣着华丽、身材肥胖,手持折扇,而侍从、用人则瘦弱、矮小。贵族男童手持兵器之戟,寓意为“连升三级”;画面还有三只羊,寓意为“三阳开泰”;山水庭苑不像是传统中国画那样淡雅清逸,反倒如西方油画一般的写实画质。
还有占据整面墙壁的花鸟壁纸,也是凸显出现代装饰意义,而没有对画面主体的审美追求。根据徐文琴的论文记录,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皇宫维修人员偶然在广州壁纸之下发现了被遮蔽已久的姑苏版画。这才把“姑苏版”妥善移到一旁的“休憩室”,再次以新的面目展示出来。
从目前展示的姑苏版画来看,它们主要为《仕女童子图》和传奇戏画。前者即为闺房中的女士嬉戏图,或是演戏,或是奏乐,或是共读,或是在船上、榻上与童子嬉戏玩闹。显示出当时贵族日常生活活泼的一面。
还有一种“姑苏版”则是传统戏画,如《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在德国宁芬堡墙上就是典型的姑苏版之戏画,画面上有三个主要人物,分别为武松、孙二娘、张青。这三人的故事在《水浒传》里讲述得清楚明白,说的是武松为哥哥报仇杀了西门庆和潘金莲后,被判发配孟州,当时两个衙役押着武松来到了孟州道的十字坡酒店,店主孙二娘(外号“母夜叉”)常常以迷药酒迷倒客人,抢劫财物,并杀人做人肉馅包子。这幅图所讲述的是武松与两个衙役进店后歇息吃饭,当时两个衙役被迷药酒迷倒在地,武松则把酒偷偷倒了,假装被迷倒了。可是当伙计来抬他去做人肉包子时,却抬不动。孙二娘只好来亲自动手。没想到被武松抓个正着,于是两人打了起来。最后当然是圆满大结局,张青与武松还成了结拜兄弟。
从画面来看,武松头戴软罗帽,手举行枷,脚踏在木榻之上,而孙二娘则是手持利刃蹲守下方,张青正巧赶回,身体侧立观望,这幅图的创作可谓是栩栩如生。可惜在宁芬堡所展示的只是画面不全的残品了。不过在日本海杜美术馆则还可以看到画面的全貌,而且还是两个版本的对照。
从海杜美术馆看这两幅《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三人的面部“开相”都略有不同,床榻造型也不一样,还有张青和孙二娘的腰带颜色也不同,更为明显的是画面中的背景屏风画面更是不同。其中一幅是有楹联和书法尺幅的,上面写着“青云千里色,红日万方辉”“打虎但闻名,英雄千古称。开钱如云散,方知抛易(阳)双。还逢赤松子,天路共相邀”。另一幅背景则是松竹石画面和书法题诗,显然是两块不同的雕版。但所表现的故事主题却是一致的。海杜美术馆的图册上介绍这两幅图皆为清雍正至乾隆年间。实际上从德国宁芬堡反证的话,基本上可以确认为清康熙至雍正早期。
从上述的事例可以说明,“姑苏版”作为唯一一种发源于都市的民俗版画(年画)品种,对于题材要求和刻绘技艺都比一般的乡镇风俗画起点要高。因为它面对的群体是都市具有一定审美的群体,以及海外具有一定汉学基础的顾客。这种脱胎于宋元工笔画,或是明代文人画的雕版印刷艺术,与当地的文人创作氛围是紧密联系的,无论是花鸟、人物、城市景观,还是宗教画,都是可以媲美真迹的拓印精品。由此使人想到了现在珍藏于法国国家图书馆的明代万历年间的《湖山盛概》古籍(孤本),即一本文图并茂的雕版印刷精品之作,其中十二面四色套印插图,可能取材于唐代绘画,如阎立本的《步辇图》、孙位的《高逸图》,乃至于宋、元画精品。而且所参与题诗的诗人皆为文人、名士,这本木刻水印精品的画家和刻工也都是徽州的名手,策划者更是堪称鉴赏家,因此所作所为虽然只是复制旅游册子式的画作,但却一样是无可比拟的精美艺术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