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得太快,使人羞赧”

2023-10-08 23:02嵇心
书城 2023年10期
关键词:卡尔维诺福楼拜帽子

嵇心

张秋子的《万千微尘纷坠心田:文学阅读的生命化》(新星出版社2022年),因为作者的“背道而驰”,而令人惊喜。她虽是学院中人,却不热衷以各路眼花缭乱的理论拆解文学,而是心心念念于文本细读,并为之叹赏,为之沉醉。这本呈现在我们眼前的书,大多数是她文本细读所结的果实。她被精彩的细节打动,按捺不住地邀请我们一起品赏。

这本《万千微尘纷坠心田》分为上下两篇。上篇大概算是张秋子阅读的一些理念与主张,它们以贴切的文字道出,毫无说教意味;下篇是她细读一些具体作品后,从不同角度做出的新颖解读。上下两篇虽然目的不同,但都充满了对细节的体会与品味。《万千微尘纷坠心田》绝非高头讲章,它是作者多年教学相长、集腋成裘的汇合,里面还留有她与学生一起研读讨论的场景与温度。

相比于学者,张秋子更想做“向绝大多数人打开文本的人”。这种打开,显然不是轻易翻翻书就可实现的,而是贴着文本,触摸文本,竭尽全力进入由微妙细节所构成的文学肌理之中,同时又以轻盈的笔触书写出来。这是一种“竭尽全力的轻盈”,由此才不会将绝大多数人拒之于千里之外。它绝非大而化之地对文本的概述,而是令人游弋与流连于由文字构成的美妙世界。

文本愈伟大,也就意味着愈难进入,作家所深耕细作的每一寸疆土都有无限风光。稍有懈怠,则容易被我们忽略。作者的苦心孤诣时常抵抗我们轻易入侵。它的丰富,使轻松过一遍断难把握。伟大的文学往往无法被概述、被总结,不能被轻易地还原为信息,它总是歧路纷出、枝蔓丛生,令人迷惑。因此,恢复我们被各类信息轰炸所麻木的感受力,是文学阅读的当务之急。唯有感受力的恢复,我们才能对自身与他者更为理解与同情,才能挣脱种种规训去感知世界与人心。

张秋子认为,我们应该像侦探一样,见微知著,不放过蛛丝马迹,我们对待伟大的文学应“逐字逐句读,为了一本书而花以往读五本书的时间”。阅读的过程是读者与作者的对抗与竞争。作为读者,我们不是以抽象概念回应文本,而必须与文本进行贴身肉搏。如此说来,以往将阅读比喻为外科手术,或许就显得过于傲慢了,因为它已将文本当作没有血肉的客体。所以,在本书中,作者一再主张将文学阅读“生命化”,而实现“生命化”的重要途径就是耐心细致地阅读,将生命融入阅读,将阅读融入生命。文本不再外在于我们的生命,我们借助生命经验对文本进行反复编织。在此过程中,文本与生命都将更丰盈。

书中有一句话令人印象深刻,是作者对读者的诚挚告诫:“读得太快,使人羞赧。”这句话与大加速的当下,与我们争分夺秒的生活节奏背道而驰。细读恰恰需要无限的耐心,不避烦琐,乐在其中。我们的生命感知亦将被细读带来的震颤重新雕塑成形,朦胧恍惚的轮廓变得清晰,被忽视的细节再次绽放闪耀的光芒。

上篇中有多篇文章是对我们细读文本的一再提醒与告诫,它们同时也指示出一些路径与方向。

《当我们做外国文学作业时,我们在做什么?》富有启发,它还原了课堂教学的氛围,是师生合作的写照。张秋子作为大学教师,自然要遇到布置作业的难题。作者很清楚,如果按以往套路出题,如“《红与黑》反映了作者怎样的思想观念”等题目,只会迎来空洞苍白的答案。所以,她别出心裁,让学生去寻找莎剧中日常生活的细节,让学生拾取文本中与自己的生命经验关联的情节,甚至要求学生补充原作所省略的一些描写,也让学生进行仿写与改编训练。这些有意思的作业,让学生必须细读文本,无法投机取巧、蒙混过关。学生在认真完成作业时,锤炼了细读的技巧,加深了理解力。她布置的作业不仅值得学生去做,也值得每个愿意深入文本的读者尝试。

《小说的物理学》则收集了作者历年来所读印象深刻的文学细节,它们关乎事物的物理性质:轻重、软硬、大小、温度与湿度等。这些物理性質,容易被感官接受,也容易因为熟悉而被忽略。一个未受训练的马虎读者,时常忽略作者看似轻描淡写背后的苦心孤诣,这时往往需要敏锐的提醒。作者所引用的几个细节,实在不由得让人惊叹作家的天才横溢。它们非常值得再次引述。伍尔夫《达洛卫夫人》中两个少女享受亲密的时光,突然一个男人闯入,令主人公觉得“就像一个人在黑暗中撞在花岗岩墙上!多可怕,多可怕!”这段描写,令人想象柔弱身体狠狠撞在坚硬石墙上的疼痛,让我们感受到少女的痛苦与惊恐,仿佛马上就要听到她们的尖叫声!

《小说与意识》则直指文学对人物意识的把握。人物的意识本是极为复杂的,过于轻易的解读会带来标签化。人性往往在各种晦暗不明的意识纠缠中浮现。张秋子将文学对内心意识的挖掘归纳为三个层次:一、愿意承认的意识;二、自知而不愿承认的意识;三、尚未察觉的意识。这三个层面最复杂的当然是第三种,如果作家能写到这一层面,便可见笔力之犀利,作家洞察人心的能力也可见一斑。这三种意识又和我们的道德感紧密相关,道德法则的存在,压抑了我们直接袒露第二、第三种意识。一个拙劣的作家和批评家往往只能接触到最浅表的第一层次。张秋子引用了几个例子。一个是奥威尔参与西班牙内战时,看到敌人的炮弹总是落空,心里竟然遗憾它们无法击中目标——自己的战友,而觉得无聊。作家无法公开表露这种心理活动,否则会被视为叛逆通敌。另一处则来自托尔斯泰的《伊凡·伊里奇之死》:伊里奇得了癌症,对于健康的妻子的亲吻,他心里涌起了厌恶,想推开妻子。他嫉妒妻子的健康,哀怜自己的不幸。这种心理被作家精准地捕捉了下来。作者指出:“直到现在,没有文学的帮助,我们仍然无法勇敢地说出最真切的内心意识。”只有文学艺术能容纳我们这些不够敞亮又不由自主的内心活动,而不令人可憎。张秋子为拉近与读者的距离,尽量不使用已有的精神分析学说与概念。她只是以文本中的细节来揭露内心的幽暗。张秋子清晰地提醒我们阅读时留意内心活动的幽微,即便它们与现存的道德法则相违背。因为它在加深我们对人性的感知与理解。

下篇的一些文章是张秋子对自己文学主张的实践与展开,它们围绕更集中的主题,也拥有更丰沛的细节。

《轻与重:卡尔维诺的细节叙事》是一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文章。卡尔维诺《美国讲稿》的关键词之一即是“轻”,他曾直接表明:“我尤其努力消除故事结构的重量和语言的重量。”轻盈是他的美学追求,因轻盈可让想象力飞升。作者正是借着卡尔维诺本人的提示来分析他的小说。卡尔维诺小说里存在各种匪夷所思的主人公,如被炸成两半的子爵、没有肉体的骑士等,他们自然是作家想象的产物,但他们的言行举止却令人信以为真。细节的饱满,将我们带入了人物的情境,进而体会他们的悲喜遭遇。作者继而自问自答:卡尔维诺“为何要描写那么多纤细轻盈的人”?因为卡尔维诺要帮主人公摆脱沉重的肉身,让叙事变得更加流动,也更便捷地穿行于想象王国。但这并非虚无缥缈的逃逸,不如说是一种绝妙的对比,频频对现实回望与嘲讽。

张秋子亦注意到《包法利夫人》的著名开场。福楼拜在小说开篇用一番笔墨描绘包法利的帽子,这顶帽子的确怪异,但值得花那么多文字描述吗?特别是对一位惜墨如金的大作家,毕竟福楼拜经常写了一个上午,最后只得了几句话,改了几个词与标点符号。但为何他在此却详细写了一顶帽子?伊格尔顿认为这个细节铺陈得“凶猛”,只能是文学中的帽子,而与现实存在很大距离,很可能是福楼拜的败笔。张秋子完全不同意这位大批评家的判断,甚至认为他“过于经院派”。张秋子遵循纳博科夫的提示,认为福楼拜的描述不是叠床架屋,而是下笔精准,自有深意,甚至极为绝妙。福楼拜通过描述包法利的帽子,刻意将帽子描述得不伦不类,是为了暗示包法利的小资产阶级趣味庸俗透顶,让我们一开始就厌恶这位小人物。这个细节并非无关紧要,是对人物命运的预示。《包法利的帽子》围绕这顶帽子论述,做出了令人信服的结论:福楼拜对帽子的描述,已经展现了他创作中的现代性意识。

本书善于从一个细节出发,牵连引发出对至关重要的大问题的思索。书中最后一篇文章《哈姆雷特的踌躇》是个明显的例子。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时常陷入自问自答的沉思哀叹,而迟迟没有当机立断手刃杀父仇人。他的自怨自艾已成经典,被视为忧郁王子懦弱的表现。这是世人的一贯看法,哈姆雷特已被貼上难以洗刷的标签。踌躇不决往往意味着优柔寡断,缺少决断力与行动力,应遭到鄙弃。但作者没有人云亦云,而是借用丸山真男的相关思考重启了讨论。这篇文章并非长篇大论,但明确肯定了哈姆雷特的沉思。作者指出,哈姆雷特的踌躇是沉思的表现,它悬置了行动,但不能只被视为怯懦。相反,她提醒我们应警惕行动中的自动反应,这些自动反应不过是一种未经思考的举动,是过于融洽接受规训后的行为。而我们身上有太多的自动反应,太轻易就把自己最珍贵的部分让渡出去,加入了同一声部的合唱。这种自动反应并非灵敏迅捷,而是麻木不仁的顺从与逃避。它躲避了我们对自己更严肃的拷问。自动反应也反映在对文学作品的判断与感受上,在很多时刻,未进行细读的我们往往脱口而出一些陈词滥调。我们并未扪心自问,哪些是真正属于自己的独特感受,而非复述社会训诫与教条。读到此处,我们或许更明了作者的良苦用心:文本细读是这类自动反应的解毒剂。

综览全书,可以看到张秋子的敏感与博学,也能看到她对纳博科夫、卡尔维诺、詹姆斯·伍德等杰出文人的参照。她敏锐地投入文本中,结合前人的洞见,挖掘并展现出更多对细节的品味与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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