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扬
在新生代作家中,很少有人像孙频这样钟情和执着于中篇小说。近年来,孙频以节制而均匀的节奏,推进着她的中篇小说创作,几乎每年一本的中篇小说合集,既贯通着孙频明显的个人风格,也彰显着她对自我小说体系的整体性把控和系统性探索。《以鸟兽之名》(2021,收入《以鸟兽之名》《骑白马者》《天物墟》三则中篇)、《海边魔术师》(2023,收入《海边魔术师》《海鸥骑士》《落日珊瑚》三则中篇),分别以“山林三部曲”和“海边三部曲”结集,从最为熟稔的黄河流域山区地带,到相对陌生的南方海滨小镇,叙事空间的切换转移,都一如既往地延续着孙频对生命状态的本真思考。最早的人类踪迹在山上,最早的生命孕育在海洋,孙频的创作视角恰是一种对古老文明溯本求源的眺望。
一
作为中国独有的文学体裁称谓,“中篇小说”的定义向来就比较含混。通常认为,中篇小说是一种在审美意义、叙事结构、创作篇幅等方面,介于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之间的“中间化”写作状态。正如孙频本人在接受采访时所说,“中篇小说更符合自己想象的体量,不至于像短篇一样点到为止,也不像长篇小说一样必须写一个宏大的主题”。
对中篇小说的偏爱,一定程度上也体现了孙频对“中间状态”的偏爱。在《疼》(2016)、《盐》(2017)等早期小说集里,孙频笔下的人物都是清一色的都市女性,她们处在婚姻和恋爱的劣势地位,或是默默沉溺于情感旧伤的啃噬,或是在拉扯撕裂中濒临崩溃。专注于对女性特殊生存状态的书写,也让孙频一度被冠以“女性心灵捕手”和“当代张爱玲”等名号;从《鲛在水中央》(2019)等作品开始,孙频又转而将小说中的人物切换成了男性,他们置身在更加宏阔的时空之中,继续延续着孙频对生命之微的探寻,也昭示着她与附加在自身之上的各种标签的决裂;到了近作《以鸟兽之名》《海边魔术师》中,主人公们的性别虽然也能从细微处得到辨识,但某种意义上他们又是去性别化的,孙频将小说主人公从非男即女的程式化特征中解放了出来,让他们随着天性自由漫步在两性的中间地带,不再拘囿于某些特定的性别人设。值得一提的是,孙频的叙事坐标也都是“中间化”的,《以鸟兽之名》《骑白马者》里的故乡一脚踩着平原、一脚踏着山区;《海鸥骑士》里的船员们虽然“远离陆地,终生逐水而生”,但栖身谋生的船只又何尝不是“半海半陆”的处所;《海边魔术师》《落日珊瑚》里的木瓜镇依海而建,村民们群居在陆地和海洋的边缘,享受着两者的双重喂养。空间上似是而非、兼而有之的状态,似乎正是孙频执着于中篇小说创作的理想状态。
作家曹文轩在谈及小说叙事节奏时,曾经引入“快意”的概念,他认为小说家一旦拥有“沉醉于飞流直下、将万重大山尽甩身后”的快意,就势必会因为缺乏“节奏变化”,而导致“一种极其糟糕的叙述”。小说家是统治虚构王国的君主,掌管着一切叙事的轻重缓急,告别《自由故》等最初的泛青春文学,拿出十余年后的《海边魔术师》等最新作品,孙频宛如一位成长起来的少年君主,愈加显露出对麾下虚构国度的绝对掌控。有别于其他八○后女作家,在孙频的网络社交平台上,我们几乎寻觅不到任何对文学活动和日常生活的分享,而是填满了她随手拍下的各种各样的植物,俗话说“所见即所思”,这些或是稀奇少见或是稀松平常的生物,恰恰构成了孙频小说的“博物志”特征。
如同奧尔罕·帕慕克在《我的名字叫红》中,时常通过精彩的绘画、哲学、宗教论述来调节叙事节奏一样,孙频的《落日珊瑚》《以鸟兽之名》等小说,也借助于对闽南地区或是三晋大地的风土人情,特别是对动植物形态、习性、种类的一系列介绍,在赋予小说更多阅读新鲜感和轻松感的同时,也起到了调节小说起承转合速度的作用。以《以鸟兽之名》为例,当故事发展的张力因为游小龙兄弟的忽然出现而被瞬间拉满时,孙频故意切换了叙事的“档位”,转而开始对游小龙的写作事业娓娓道来,整整两页的著述援引,不厌其烦地介绍着阳关山上的各种鸟儿,在铺陈“人”与“山”的情感、“县城”与“山村”的关系的同时,更是把演绎故事的主动权牢牢掌握在了作家本人手中,让情节免于一味地直上直下,有了更多因时因势的起伏。
二
南非作家J.M.库切曾经说过:“所有的自传都在讲故事,所有的创作都是自传。”库切的话并非表明,小说就必须具备足以让人对号入座的自传特征,而是指,作家的思维经验、认知经验和个人情绪都会不可避免地投射到小说之中,成为小说家倾诉自我的隐秘通道。孙频的小说就有着鲜明的个人经验,但这种经验又是含混和多元的,用评论家李敬泽的话来说就是:“孙频是特别传统又特别现代的一个作家。”
在长篇处女作《绣楼里的女人》(2013)里,孙频的叙事基座是传统的;到了转型之作《松林夜宴图》(2018)里,孙频已不再满足于形式上的传统,一幅深藏传统基因的“松林夜宴图”,很大程度上成为书中人物启智开悟的关键。在近年来创作的一系列作品中,孙频更是将传统性融入小说肌理,《天物墟》《落日珊瑚》等小说都流露出了鲜明的神性通灵思想,特别是“天人合一”理念贯通字里行间,成为孙频小说不可忽视的精神内核。
“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世间生灵从来都是没有高下之分的同一本体。以“以鸟兽之名”命名小说和小说集,已经是孙频拥趸道家思想的鲜明昭示,而在《海边的魔术师》中,她借刘小飞的书信讲出“他们(梅姐)家的波罗蜜又大又甜,吃起来像蜜一样,因为他们每天都要和波罗蜜说会儿话”,讲出“这里很多小孩的小名都叫树生、石生,好像他们都是大树和石头生出来的孩子”;在《以鸟兽之名》里写白胡子老头“在茫茫山林里唯与鸟兽作伴,死了便是山间一把尘土”,介绍“山民们一向把有本事有能耐的人称为‘恶,把这食物也取名为‘恶”;在《海鸥骑士》里说“船不仅是活着的,还有性别,她们至今是母系氏族或者说是女儿国”,都是将作为“万物之灵长”的人类和芸芸众生的植物、动物,以及处在更为广阔空间的各类事物交融在一起,构建形成了彼此对等而又相互依存的广阔生命体系。甚至于在孙频看来,一些对人类世界无法讲清道明的情感,却可以在那些看似无法相通的事物身上找到共鸣,就像《以鸟兽之名》里的游小龙,苦心孤诣撰写阳关山笔记,却从未想过要将其呈现于市面,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我本来就不是写给人看的,我是写给山上那些鸟兽草木的”。
孙频小说里的虚构人物,大多是知识分子和文艺青年。在稍早创作的《我们骑鲸而去》(2020)以及《海边魔术师》《海鸥骑士》等作品中,孙频总是善于将笔下主人公们的文学经验和艺术经验,变成驱动或是影射小说发展的重要副本。在《海鸥骑士》里,“我”从父亲遗留的日志本中,看到了他所收藏的《基督下葬》《沉睡的维纳斯》《梅杜萨之筏》等一幅幅世界名画印刷品,借助于相同处境下对艺术的相通理解,以及现实经历与艺术画面的神秘呼应,“我”在与这些名画的孤独对视中,打开了一扇理解父亲的大门。在《海边魔术师》里,“我”一边寻找着藏匿在木瓜镇的刘小飞,一边不断联想到约瑟夫·康拉德在《黑暗的心》中所记叙的情节,比如库尔兹不愿走出非洲丛林并自愿留在土著族群被供奉为神,又比如库尔兹指挥黑人土著赶走同样来自西方社会的船长马洛,等等,这些相互映照的情节,既是对“我”这个寻人者的心理暗示,也为刘小飞的失踪预设下了一种可能性和合理性。只不过《黑暗的心》里的库尔兹象征的是西方工业文明对原始文化的野蛮入侵,而《海边魔术师》恰恰相反,表现的则是深受现代社会困扰的人们对淳朴的乡村文明的回归,这种回归不仅仅对出走的刘小飞而言是一次灵魂上的救赎,对被刘小飞牵引而来的“我”和父亲来说,也不失为一场精神上的洗涤。
英国作家丹尼尔·笛福的《鲁滨孙漂流记》,自诞生之日起就一直是世界文学热衷于致敬、效仿和改写的文本。《我们骑鲸而去》同样集结了“绝境”“荒岛”“孤独”“重返”等关键词,孙频在笛福的基本意象之下,为原本孤立无援的荒岛增设了一条往来出入的通道,并借此探寻着那些活得有如乱麻一样的人们是如何相处、选择和自持的。在有关“鲁滨孙”的同人小说中,法国作家米歇尔·图尼埃的《礼拜五:太平洋上的灵薄狱》尤为突出,小说以反转之笔,把鲁滨孙启蒙礼拜五的经历,重述成了鲁滨孙被礼拜五救赎的故事—鲁滨孙在礼拜五的指引下,渐渐褪去了文明的印记,重新找到了生存的意义。图尼埃笔下的“新鲁滨孙”“新礼拜五”也出现在了孙频的小说之中,“海边三部曲”的乡村,一改“山林三部曲”里的荒芜和衰败,更多地显露出了世外桃源的意味。《海边魔术师》里的刘小飞,来到木瓜镇后深受当地民风感染,像个类人猿一样隐居在桉树林中央;《落日珊瑚》里的“我”带着现代文明的思维回到木瓜镇,原本是试图改造“冥顽不化”的发小阿梁,最后却被“阿梁建造的那座巴别塔”彻底征服,简直就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特别是在《海边魔术师》的最后,可被视为刘小飞化身的“鲤鱼精”—一位操着普通话却寓居木瓜镇多年的渔民—乘船“在大海上彻底消失”,这和《礼拜五:太平洋上的灵薄狱》的结尾处,礼拜五搭乘途经的“白鸟号”“彻底消失在远方的水天之间”,似乎又遥相构成了另外一层的呼应。
此外,《海鷗骑士》中有关父亲和船长在海难中艰难求生的情节,也会让人联想到诸多航海小说,其中尤以寓言性的《老人与海》最具比较意义。对比欧内斯特·海明威在惊涛骇浪中所演绎的“英雄主义的赞歌”,《海鸥骑士》不仅把求生的悲壮写得异常平静,而且还把英雄主义无情地放置在了遭受质疑和群嘲的环境之下,阐述了“人被一个充满敌意的宇宙毫无理由地惩罚”的过程。父亲对英雄形象的维护以及对个人清白的自证,也因此成了一场充满宿命意味的殉道,奏响了一曲“英雄主义的挽歌”。
三
无可置疑,孙频小说的题材是现实性的;但究其肌理,却有着明显的先锋文学特征。在《以鸟兽之名》《天物墟》《海边魔术师》《海鸥骑士》等小说中,主人公们都借助于一场又一场的“出走”或“回乡”,执着追寻着未知的事实真相,全力解决着各种萦绕心头的困惑。孙频笔下“解疑释惑”的主题,很大程度上正是对德国哲学家歌德等人“在场”(presence)/“不在”(absence)经典理论的阐释和演绎。如同格非等中国先锋派作家在小说中精心营造的“叙事空缺”一样,孙频的小说也设置了重重空白,而对这些空白的探寻和补充,并没有从真正意义上完成由“不在”到“在场”的转变,而是事与愿违地消弭着在场的意义。比如《海鸥骑士》里的“我”,顶岗来到父亲生前工作的船上,打听父亲跳海失踪的缘由,但随着探寻的不断深入,父亲失踪的可能性也更加错综复杂,直到小说最后,仍然没有得到绝对证实,企图对父亲“在场”的还原,却滋长了更多“不在”的交织。又比如《海边魔术师》里的“我”,陪伴重病的父亲来到木瓜镇,其目的就是因循刘小飞过往的通信,来一场“行迹追踪”,进而帮助父亲找到“我”的哥哥,完成见他一面的临终愿望;但结果可想而知,来信的描述和眼前的世界既充满了吻合也充斥着错位,新的疑窦在追寻中接连出现,破题的过程又催生了更多问题。
新文化运动把年轻知识分子从父权的桎梏中解放了出来,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则是对父亲形象的彻底解构。在余华的《在细雨中呼喊》等早期代表作中,“父亲”均以荒谬、失德的面貌出现,但到了新世纪的《第七天》《文城》里,“父亲”则更多地表现出寡言深沉的特质,就像《文城》里描述的那样:“(他)有着垂柳式的谦卑和田地般的沉默寡言。”“父亲”形象也贯穿了孙频近年来小说创作的始终,书中的“父亲”同样寡言深沉,在情节叙事中几乎毫无语言对话,只会留下一个孱弱模糊的背影,有的甚至阴阳相隔,化为一个传说、一捧骨灰或是一座坟墓。
有如苏童的“枫杨树乡村系列”,在孙频的“山林三部曲”中,“父亲”更多也是以血脉和宗族的象征意义出现,孙频把对阳关山古老文明、风土人情赓续传承的担忧,都融入了对“父亲”寥寥几笔却又深入骨髓的叙述之中。而“海边三部曲”虽然也写“父亲”,但在折叠和错位的时空中,表达的则是隔代人之间从隔阂和尴尬,到理解和宽宥的演变。《海鸥骑士》里的“我”通过“父亲”留下的几张名画卡片,达成了对父辈的感同身受;《海边魔术师》里的“父亲”见到刘小飞为其定制的礼物,在“满脸泪花”中也读懂了儿子。父子间的复杂情绪,让人联想到先锋诗人吕德安在《父亲和我》中的两段诗:“我们走在雨和雨/的间歇里/肩头清晰地靠在一起/却没有一句要说的话”,“依然是熟悉的街道/熟悉的人要举手致意/父亲和我都怀着难言的恩情/安详地走着”。
不仅仅是“父亲”,孙频笔下的人物无论主次,几乎全都沉默得“却没有一句要说的话”。他们或以书信,或以摘抄,或以著述的方式,完成着与自我个体和过往时代的对话。《骑白马者》里的“我”会每月定期给“妻子”写一封信;《海边魔术师》里的刘小飞从大学开始,就和“我”常年保持着通信;《海鸥骑士》里的“我”用漂流瓶的方式和“幻影父亲”进行着秘密的交流。“写信”看似是小说主人公们与外界积极对话的方式,但事实上,他们并不需要真正意义上的沟通,只是期盼完成形式上以自我为中心的倾诉,正因为此,刘小飞的来信会有很多无法印证的想象,而我给“父亲”的寄信也只需要塞进漂流瓶,并不奢求收到任何回信。
在“山林三部曲”中,游小龙伏案于灯下,用近乎偏执的态度,默默记录着阳关山的万物生灵(《以鸟兽之名》);老元独居于阳关山之上,用厚厚几十本的日记考证着山野间的文物古迹(《天物墟》),他们同样孤独而倔强地证明着自我的价值,也是以一己之力延续着古老文明的根脉。虽说“阳关山”的取名暗含着“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悲凉,但跨越时间和文本,正值青春年少的游小龙,似乎已经对风烛残年的老元,完成了一次颇具象征意义的使命接力,他们约定以圣徒般的热情,共同记录和守护好阳关山的万物生灵、芸芸众生。这又不禁让人联想到《海鸥骑士》里的“我”,在“父亲”驾舟消失后,通过顶替的形式同样来到“银紫荆号”工作,在经过对父亲过往经历的一系列追踪后,终于悟出“他们永远留在了大海深处,此刻正与我隔海对视”—这种跨越重重海浪的遥远“对视”,虽然苍凉,但也不免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