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不识人情味

2023-10-08 20:17暗香
啄木鸟 2023年10期
关键词:大姨母亲

暗香

不知道什么時候起,我竟在心头上了把锁,想把和母亲之间的点点滴滴都锁住。可这把锁总在午夜梦回时擅自打开,往事就趁机翻墙,母亲的音容笑貌便跋山涉水而来。

母亲去世五年了,我的笔墨始终不敢接近她,恐惧泛滥的泪水会让内心瞬间成了汪洋泽国。我无法承受那种灾难。可人对故乡和母亲,总有一股难以割舍的根柢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心底发酵的痛,终于还是冲破了密封的高压盖。

我的家乡位于太行山南麓的丹河峡谷。丹河水像神女的飘带,系住了两岸的山野和村镇,又似耀眼的珍珠链,将蜿蜒百余公里的秀丽风光和历史印迹贯穿起来。峡谷里的村庄,便成了这条链子上的莹润珍珠,那个叫许湾的山村,在我心中就是最璀璨的一颗。

那是我的出生地。

村子不大,仅有百余口人,村里是清一色石墙灰瓦的怀川建筑。村南头那座飞檐起脊的高门楼,就是我家。高门楼在过去是大宅院的象征。河水的上下游共有十二盘水磨,旧时曾是我家的产业,我家的商号在那时开到了山西的高平、晋城等地。

荣华富贵若流水,母亲十七岁那年嫁进我家时,显赫一时的尚家早已因战乱和奶奶的病痛而潦倒没落了。

小时候我一直不明白,母亲生长于沃野膏壤的平原,为何要远嫁到道路崎岖的山村?我不止一次地问过母亲和大姨,却没人告诉我,直到有一年的下雪天,母亲才启封了尘封多年的回忆。

母亲围在炭炉旁,透过木格子窗户中间镶嵌的那块小玻璃,望着窗外被白雪催眠的天地茫茫开启她的讲述,她说我姥爷是平原上的古董商人,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去世了,那年母亲才七岁。

姥爷去世后,本家和周围人觊觎他们的家产,处处刁难和欺负姥姥。姥姥是大姨的继母。大姨性子强势,虽和姥姥在一条街上住着,对姥姥的遭遇却并不怎么上心。在那种兵荒马乱的年代,姥姥带着年幼的母亲和尚在襁褓中的舅舅根本无法生存,无奈中,只好改嫁了。

姥姥临走时母亲却不见了,她疯了一样找遍了每一个角落,都没有母亲的身影。在好心人的提醒下,她才知道母亲被大姨藏起来了。

姥姥坐在街上痛哭了一场,抱起年幼的舅舅,跟着后姥爷走了。母亲躲在竹梢垛子后面,就那样定定地望着姥姥,几次想出去,耳边却回响着大姨的话——“女人再嫁是不贞洁的,丢人啊。咱们要给伯(旧时当地对父亲的一种称谓)争口气,不能跟那个女人走,不能让咱伯九泉之下不瞑目!”读过私塾的大姨,将旧日礼教原封不动地对母亲宣读,导致了她和姥姥的生离。

姥姥走后,刚强的大姨将母亲接过去照顾。刚开始的几年,母亲仍可以继续读书,可她上中学时,三年自然灾害拉开了帷幕,日子便捉襟见肘起来。养尊处优的大姨不仅开始编竹筐补贴家用,还把姥爷留下的古董一件件出手,才能勉强糊口。母亲晚上放学回家也要跟着劳作到深夜。周围不时有饿死人的消息传来,母亲的一个女同学在放学途中就倒在了她眼前。

那晚,大姨迟疑着和母亲商量,说有人给她说了门亲事,在山里,对方是公共食堂的司务长,不愁吃的……母亲哭了,请求大姨,说自己可以再少吃点儿,让她继续读书吧。大姨也哭了,说她怕把母亲饿死。

那个人就是我的父亲。父亲提出来相亲,为躲避他,母亲开始住校。

山村里长大的父亲,倾慕读洋学堂的母亲,跑到学校,送给她一张自己亲手制作的明信片。那年母亲刚满十七岁,她当众撕了那张明信片,转身离去,任粉色的碎屑如凋零的花瓣,在风中飘舞。

父亲坚定地一片片捡起,粘好,夹进了记事本。那晚,他的二胡拉得格外响亮,不屈不挠。

不断有人在那个年月死去。除了母亲外,大姨还要抚养几个孩子。待母亲回家取粮食时,大姨流着泪要她退学嫁人。她倔着不肯,大姨气得拿起编竹筐的竹条子狠狠地抽了母亲几下,说实在没有能力再养她了,万一真的把她饿死了,对不住她们死去的伯。

母亲绝望地大哭一场后,终于点头答应嫁给家有余粮的我的父亲。

结婚那天,母亲怀里紧紧地抱着一个包袱,里面除了两件单薄的衣服外,就是几本书。她面无表情地跟着父亲在山路上走了一程又一程后,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生长于平原的母亲,哪见过大山的冷横苍凉,便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掉泪。她想回家去,可母亲身后哪有家啊,她的家在姥爷去世后已经没有了。

父亲比母亲大了整整七岁。尽管父亲高小毕业、会拉二胡,算是当时的乡村文艺青年,可在读中学的母亲面前,就逊色了很多。二人除了文化上的差异,年龄上也有代沟。父亲“少爷”出身,打小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加上母亲的清傲,婚后二人没少用拳脚交流。当然,最后的战败国永远是父亲。他无法直视母亲那双充盈着泪光的眼眸——像一匹掉队的狼,孤独,绝望,却有着不肯向命运低头的不屈不挠。父亲心疼她!他知道自己是母亲唯一可依靠的亲人。

亲人之间,哪有输赢?

没能完成学业的母亲,很注重对孩子们的教育。有一年哥说不读书了,要回家挣工分,她气得把哥摁在地上,拿鞋底子狠抽他的屁股。最终哥没哭,母亲打着打着却哭了,说自己当初想上学都没办法上,他咋能那样!

哥也是九头牛拉不回的犟,不想看父母太过辛劳,熬到初中毕业后,不顾母亲的反对,还是回家务农挣工分了。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是村子里备受瞩目的人物。她心灵手巧,谁想裁个新衣,纳个好看花样的鞋垫什么的,都会来找她。但将母亲推上“村花”宝座的,是她肚子里的墨水。母亲是当时村子里为数不多的读书识字的女人,除了一些名著外,《林海雪原》、《红岩》、《青春之歌》等在那时极为流行的小说亦是她的珍贵典藏。母亲喜欢和人分享她的读书心得,村子里唯一可以和她心灵对话的是小焕婶。

小焕婶家在村庄邻近河畔的地方,叫外门廊,隔河相望就是巍峨的太行山。

冬天农闲时,母亲喜欢抱着最小的我(那时弟弟尚未出生)去小焕婶家串门儿。大多时候是她们俩,若是周末,也会有在山外读书的学生加入。母亲通常会带一些红薯和花生过去,埋在小焕婶烧得红红的炭火里。大家围坐在那里,或高谈阔论,或喁喁私语,吃着笑着。那些共同读过的书,就成了他们联结友谊的神秘纽带。聊到开心时,母亲还会动情地背上一段《军中一小丫》(《林海雪原》里的一首诗)——谁信小丫能从戎,谁信小丫能飞马,谁信小丫能征战,谁信小丫能万里剿讨动杀伐……

映着红红的炉火,母亲的脸上镀着一层暖色的光,眼睛里有两簇小火苗在寒冷夜色里跳动着,格外动人。

现在想想,那些应该算是山村版的读书沙龙吧,发起人大多是母亲。那时候父亲已是村办制香厂的采购员,出差时为母亲买回收音机,这扩大了“读书沙龙”的主题,从书到电影,再到从收音机里听来的国内国际形势,从庄稼和收成到我爸从广交会上带回来的最新款的鞋样、衣服和花花绿绿的海报,以及给我们买的童书。他们聊得兴致勃勃,往往到深夜都还意犹未尽。

通过那些沙龙,母亲被生活挤压得沉重干瘪的灵魂,才能稍加轻盈润泽。

我们小时候,山村里常有野生动物出没,尤其是下雪天难以捕食的时候。父亲为此忧心忡忡,但凡在家就会来接我们,在他出差或忙碌时,母亲便抱着我独自归家。

那是一个雪霁初晴的夜晚,又大又圆的月亮清冷地挂在天边,将天地万物照得纤毫毕现。母亲和小焕婶聊了个畅快后,已是深夜,她抱起熟睡的我,踩在松软的雪地上,满心愉悦地往家走去。路过我家东边的空地时,一头半人高的青背狼突然闯进了视野——浑身松针状的银亮皮毛,在清亮的月色下闪烁。它威严地端坐在香椿树下,像震慑天地万物的煞神。

一人一狼,就那样隔着几十米的冷凛空气对视。母亲将我使劲往怀里摁了摁,不挑衅也没退缩,脚步沉稳地走向高门楼。可她的脊背是僵硬的,手脚是软糯的。还好,她已迈上了大门前的青石台阶。同一个院子住着的还有二伯和八叔两家,她本来是要松口气的,结果那晚不知谁勤快了一把,竟从里面用铁搭链把门给拴住了。

我家大门用的是經过特殊处理的坚实木料。兵荒马乱的年代,土匪曾将我家团团围住,拿大斧头砍剁都没能破门而入。

母亲使劲推了两把门,没能推开。而那头青背狼已倨傲地迈动脚步朝这里走来。

母亲焦急地连着又推动了几下门,铁搭链松动了。她左手抱紧我,右手从缝隙伸进去,拔掉了门搭链,旋风般进门,旋风般关门,哆嗦着将小鬼门闩从里面插好,而后被抽去脊骨般滑坐到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那晚凌晨两点左右,狗群的吠声和狼群的嚎叫,突然回响在山村的上空,尖利的牙齿和横飞的血肉,将静寂的夜扯裂了一道又一道口子。第二天听说是狼群进村觅食了,幸好有群狗守护,仅丢了几只鸡。而那头和母亲对视的青背狼就是头狼,它的任务大概是先行进村探路。

此后,父亲开始阻止母亲在夜间外出。可有思想的人,需要和同类进行灵魂碰撞,以抵御物质的匮乏和生活的单薄。母亲依然喜欢在清静的夜晚去找小焕婶聊天。

腹有诗书气自华。母亲虽然在山村中扎下根来,但她的气质和山村是格格不入的。我爷爷弟兄六个,我爸堂兄弟八个。想在这么一大家子中“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母亲的书卷气和倔劲儿,很难融入其中。我那几个伯娘婶子,虽说个个出身不凡,却没一个识字的。时间的针脚虽已迈入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奶奶对她们却仍是“王大姣”、“张二姣”地叫着,仿佛她们在家中只有排行,没有名字。母亲从进门的第一天起,就认真纠正了奶奶,强调自己叫“玉清”,不是什么“姣”。

自此,母亲便成了当时我们家族中唯一以真姓名示人的媳妇。大家族有大家族的好处,大家族也有大家族的烦恼。母亲的特殊待遇,成了扎在其他伯娘婶们指腹上的刺。大家脸上笑盈盈地各过各的小日子,台面下的争斗却从不手软。八婶在几个伯娘婶们中心气最高,喜欢和母亲较个高低,但我们身上的衣服总比她的几个孩子样式新颖、针脚齐整,我们的学习成绩也比堂哥堂姐们的好……八婶在这方面讨不到风光,内心的气就鼓鼓的,只待伺机而爆。

秋收后,家家户户都开始用丰收的红薯做淀粉。这天大雨倾盆,八婶在家里淘洗红薯渣做淀粉时,图省事直接把水豁到了院子里。我家住东屋,门槛低些,奔腾的雨水混入几大缸混浊的粉浆水后,排不及,就溜达进了我家串门子。

父亲坐在桌子前打着算盘粘差旅费单子,水把鞋浸湿了,他就把脚抬抬,一副息事宁人的好脾气。母亲让姐姐去堂屋提醒,八婶原本只是无心之错,见这招竟能让母亲不开心,便有意而为之了,扬着脖子高喊——天上下雨地下流,我家的屋子我家的水,想往哪儿流往哪儿流。她现学现卖,把刚看的电影《李双双》的台词都喊了出来。

母亲从不是别人打左脸就把右脸伸出去的人。她喊上哥姐,拎着铁铲和箩筐就出去了,从外面挖来几箩筐土筑成堤坝,那些水自然就原路返回了。

眼看着自家要被反噬,八婶有点儿急了,拿着铲子过来想铲开土堤,可撞上母亲冷凛的目光后,便杵在那里当风景了。她没想到,喜欢咬文嚼字的母亲,竟然不用嘴巴讲道理了,而是挥起了抗争的拳头,掂着铁铲的姿势让她有些胆怯了。

八叔和父亲两兄弟各自站在自家屋门口,万分紧张地看着两个剑拔弩张的女人。母亲望着进退两难的八婶,在大水漫进堂屋门的刹那,挥起铲子铲开了一个小口,水便欢畅地朝南去了。

八婶见家门无恙,总算长长地吁了口气。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母亲摞下这句话,带着哥姐将剩下的土铲到我家屋门前,直至院子里积水排光,才清理掉那些泥。八婶被母亲的话弄得满头雾水,有些尴尬地回了屋。八叔和父亲意味深长地对望一眼,解除了警报。

我因年龄小没有参与,却一直站在父亲身边观战,母亲和八婶直面硬刚的一幕一直在我眼前闪烁。长大后我逮住机会就对父亲和八叔威逼利诱,问他们母亲和八婶两个要是真的干起仗来,他们是助战还是拉架?二人异口同声——鞋底抹油!

大姨当年强行让母亲辍学嫁人,对母亲始终心怀愧疚。我们家五个孩子,母亲很难照料,每逢节假日,大姨都会打发表哥表姐来,把我们接走一两个住些时日。几个孩子中,我在大姨家待的时候最多。等我到了上学年龄,母亲竟主动提出来要我去大姨那里读书。

自此,我远离了老家,回到了母亲的平原。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瞬便到了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大幕拉开后,父亲从制香厂辞了职,带着全家移居到平原,开办了印务公司。母亲成为带着几十号人的管理者,在经济的大潮中撑船。我家也成为改革开放后的首批“万元户”,在平原上修建了比老家的四合院大好几倍的建筑群落,父母还在前院专门辟出两间书房。

在我童年的记忆簿里,母亲绝对是武能修自行车、文能填葬花诗的女神。可自从我跟着大姨读书后,我们就不再是原来的我们了。尤其当母亲的轻舟驶入商海分外忙碌后,我和她的交流就犹如沙漠中的水,少得可怜。

我和母亲之间的生分,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

我到大姨家生活后,就被她泡进了蜜罐子里。大姨把对母亲的愧疚全部补偿在了我身上。早上我若没吃饭,课间定会从老师手里接过她送来的葱油餅或煮鸡蛋。我喜欢吃竹笋,冬天时鲜笋稀缺,姨夫是护林员,大姨便把他带回家的那点儿笋尽量做给我吃。我害怕考试,大姨明知我是借病逃遁,却从不戳穿,老师家访时还帮我打掩护……

记忆中,母亲和父亲之间一旦燃起战火,常会祭出两个法宝,第一是“我姐给我找的好婆家呀”,第二是“你当初用什么收买了我姐,让她把我卖给了你”……这些话中隐含着母亲对大姨的怨。大姨对我的宠爱,母亲从不表态,却会在我和弟弟争东西时,毫不客气地在我的后脑勺上赏一巴掌,斥责大姨把我惯坏了,完全无视我已是十二三岁的少女。原来我们发生争执时,母亲要么甜言蜜语地哄一下,要么左右各打一板子,不会偏袒于一方。

母亲的巴掌在我身上响起的次数多起来后,就慢慢走下了我心中的神坛。

随着公司规模的扩大,父亲和母亲完全成了停不下来的陀螺。贷款以及公司日常事务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母亲的脾气日益暴躁起来。

十六岁,我考入了高中。我是我们家第一个考上高中的孩子,本想着会享受天之骄子的待遇,可每个周末,我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被母亲喊进屋里“上政治课”——和男孩子说话了没有?谈恋爱了没有?做没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或者干脆拿“听别人说,看到有男生请你吃饭了”来质问。

母亲的话像烧红的烙铁在我脸上烙下了“不要脸”三个字,我疼得跳了起来,大叫——我没有!母亲却用巴掌镇压了我的抗争,封死了我满腹想对她倾诉的心事。

我在学校的日子也是九曲回肠。那时港台歌曲在内地流行,我的课本里常被人塞进小纸条,写着“你的眉目之间锁着我的爱怜”等歌词,或者在书的扉页上写上“三妹(我家三个姑娘里我是最小的三妹),祝开心”等等。走在校园里,会有男生拿着相机对准我拍;周末回去的路上,还有男生在半道拦截我的自行车。有些女生开始莫名其妙地孤立我,捉弄我,有人还在文具盒里夹纸条骂我。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看谁都像是作案者,却不敢质问。改革开放初期,家里有钱好像带着原罪,有着浓厚的资本主义尾巴的色彩……

学校和家,我学习和生活的地方,却成了我的刀山火海。我怕学校里或追逐、或鄙夷的目光,更惧怕回到家里母亲的盘问。还好,受母亲影响,我打小就爱上了阅读。那时流行的武侠小说和港台言情小说,加上我喜欢的《茶花女》、《飘》、《巴黎圣母院》等一批中外名著,暂时慰藉了我无处安放的灵魂。大量阅读使得我的写作水平飞速提升,我开始在报纸上发表作品。那时候唯一的念想就是——攒点儿稿费,不用每周都回家手心向上管母亲讨生活费,就可以避免她的夺命盘问。但命运总喜欢捉弄弱者,收到报社的《采用通知书》后,样报和稿费单始终不知所踪。

我不得不再回到家里见母亲。而我妈给钱都是固定的,每周十块钱,一分也不会多,买点儿饭票和菜票就见底了。母亲在经济上对我的制裁,和我们家当时拥有的财富水平绝对是云泥之差。致使我小小年纪,不自觉地会凡事都要“留后路”,从没有为所欲为地做过一件事。

若一个人的性格是栋大厦的话,年少的经历会铸就其钢筋水泥的骨架。后来我步入婚姻殿堂、成为母亲后,落下了不少毛病,最显著的有两个,一个是性格上的,做任何事情都极其真诚认真,潜意识里怕被冤枉;发生争执时,无论对错都会先反思自己,怕被孤立无人爱。另一个是,不管吃的还是用的,都会留一点儿放在那里。家里常见用剩下一点儿的牙膏、护手霜、吃剩下的小半个苹果、小半块面包,甚至喝剩下几口的粥……先生和女儿N多次不解地问:为什么不能干脆用完、吃完?剩下那点儿干吗啊?起初我也奇怪自己为什么要那样,渐渐地方悟出来,这个习惯不是现在才有,而是十几岁时就有了。我极力想改正这些毛病,可总会在不经意间又犯。

随着我家公司规模的扩大,母亲也愈加忙碌,周末我回家时她对我的态度也越发凌厉。有时候她的高压会引爆我反抗的小宇宙,我会冲她吼,她也会拿巴掌教我做人。

学校里,有人给我起了非常难听的外号;从初中一起考入同一所高中的好友,莫名其妙开始疏远我……这些遭遇,使得我的心理身高总是矮别人几分。我深刻地反省过,却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我常坐在教室里呆呆地望着窗外,长时间朝一个方向看,导致我的右眼出现了弱视倾向。

我的内心是一座孤岛,多么希望有人和我畅谈,倾听我的心声,可我被家和学校关在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地狱里。

高三下半学期,从湖北来了三个男生三个女生六个“高考移民”。我渴求友情的温暖,便走近他们。很快,我们成了朋友。我期盼这份友情可以得到维持,冒着被我妈责罚的风险,从我家仓库偷拿很多玩具和用品送给他们。那是我爸妈投资的百货商店倒闭后剩下的货物。

高考结束,“高考移民”们临回去前,一个男生塞纸条给我说喜欢我,问我要不要跟他回湖北。我问他,跟他走的话,他母亲会对我好吗?他说会的。我便不假思索地同意了。

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我妈一如既往地在车间和办公室忙碌,我爸依旧拿着计算器算他的成本和赢利,我收拾好行李,拉开我家庭院深深的大门,准备去寻找我梦中的母亲——慈眉善目,会做好吃的给我,会买好看的衣服给我,从不打骂我。

我走出我家大院,走过我家公司大门,走到十字路口那棵大树下时,狗的狂吠声像锋利的尖刀刺破了夜空的宁静,直通通地朝手无寸铁的我扑来。隔着厚重结实的空气,我的肌肤有种被撕裂的疼痛。我从小怕狗,吓得夺路而逃,狂奔回家,咣当作响地将危险关在了门外。

依靠在坚硬的大门上,我心脏跳得拿绳子捆都捆不住,拿石头压也压不住,许久,我才发现我又回到了家中。

第二天我赶到学校时,“高考移民”们已经走了。食堂的大师傅递给我一封信,是那男孩子留给我的,说他走的时候落泪了。

少年的眼泪含金量是多少我不知道,但成年后我明白,那次没有贸然出走是正确的。和母亲的拷问以及偶尔的巴掌相比,社会的铁拳更残酷,那不是青葱岁月的我可以承受的。

那个暑假格外漫长,在母亲眼里,我是个无所事事的移动米虫。无论我怎么左奔右突,始终晃悠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无处藏身。母亲不训斥我的时候,便視我为空气,从我身边经过时脸上写满了嫌弃。

好在那时候我家订了大量的报纸杂志,它们成了我的精神食粮和最好的朋友。我每天都会顶着母亲饱含刺芒的眼神,溜进办公室取报纸,而后关进房间大快朵颐。某天,我竟然在上面看到了某个尼姑庵的报道。

我是那么的渴望逃离,便写了封信,塞给了每天都会来我家的邮差。当天晚饭时,我妈撇撇嘴说,我们家要出个尼姑了,呵呵……

在座的哥哥姐姐嫂子和两个姐夫(都在我家公司上班)谁也没说话,眼中含混不清的笑意和上扬的嘴角告诉我,大家都知道了一切。他们不见得有恶意,却用不无嘲讽的神情来表达对这件事情的见解。

我又羞又恼,恨邮差出卖我,却只能无可选择地接受现实。

后来到古城读书时,不到伸手管母亲要生活费的日子,我绝对不给家里写信。

后来和闺蜜聊起来在古城读书的时光,她问我当时都干了些什么。我想了下回答,躲在黑暗中,用一双探照灯般明亮的大眼睛寻觅可以娶我的人。她笑得前仰后合,说以你的条件还用寻觅吗?男人们会自觉排成五百只鸭子般的长队等你挑。我笑笑,没解释。我没有撒谎,当时,我就是一心一意想找个带我远离那个和我格格不入的家庭的人。

某次在宿舍的楼梯上,我遇到了一个抱着吉他的年轻人。他因为差点儿撞到我向我道歉,从而和我结识。他是美术系的学生,却酷爱音乐。后来,他常约我看电影,也会在晚上音乐系的琴房空闲时,借来钥匙,弹奏风行一时的《秋日的私语》和《致艾丽丝》给我听。

后来,我带他去见了我的父母。

或许,母亲也厌烦了我的桀骜不驯,想让生活的铁锤给我来点儿浓墨重彩,一向对我投反对票的她,竟然认可了我的选择。

再后来,他毕业我上班后,我俩就结婚了。

两个姐姐出嫁时都哭得一塌糊涂。唯有我,高高兴兴地穿上了红嫁衣,大大方方地给父母鞠躬,转身离去,义无反顾地上了那辆在当时极为醒目的黑色轿车,转战到人生的另一个战场。

生儿方知父母恩。生女儿时,我犹如在锋利的钉板上滚了一天一夜的幸存者。女儿的第一声啼哭提醒我,我能来到这个世界,也是母亲拿撕心裂肺的疼换来的。那一刻,母亲虽不在身边,我的心却像女儿的小身子那般柔软。

女儿出生后,我和母亲的关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缓和。每逢周末,我们一家三口都会回到大宅子,和父母团聚。走时,母亲总会送我一些东西。手边没什么可送的时,她就会露出尴尬的神情,说妈好像没啥可送你的……

我感觉失去的母爱在回归,一些伤痕似乎变浅了。就在我以为会和风细雨地陪伴父母终老时,父亲突然中风住院。手术救了老爸的命,却让他变成了一个只会咿咿呀呀的“傻子”。

再后来,我突然得到一个消息——母亲把偌大的家业分成了两份,一份给哥嫂,另一份交给两个姐姐和姐夫。彼时,我刚从粮食系统下岗,四处谋职未果,家里仅靠先生每个月两百多元的工资维持生活。我真正体会到了等米下锅的窘迫,却咬牙硬撑着。父亲病倒了,我不敢向母亲开口。可就在我被生活逼到悬崖边时,母亲竟背着我处理了家产!

我哽咽着往家里打电话,问母亲是不是不要我了?我是不是她捡来的?电话那头,母亲嗫嚅着说,哪会,哪会,只是暂时让他们打理。

挂断电话,我默然坐在那里落泪,努力想穿越回童年,找到那个虽不乏暴力、却温暖可亲的母亲,可我始终看不清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巴。那个曾被我奉为神明的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在我心中的画布上竟然模糊不清了。

我有一段时间没回大宅子去,因为我的家轰然倒塌了。

可血脉不是你想掐断就可以掐断的。我熬了一个月,这期间母亲没给我打电话,我也没有打给她。可我真的想念她,更放不下那个变成了“傻子”的老爸。他每次见到我,都会咿咿呀呀地喊一通,那神情分明是认得我的。

就这样,像年少时离家出走那样,我又回到了家里。母亲脸上讪讪的,像做错事的孩子,张罗着给我做好吃的,却不敢和我对视。

在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中,时间的火车驶过了三个春秋,我那不堪病痛折磨的老爸,终是去了。母亲用痛哭一场作为几十年感情的谢幕词,然后有条不紊地指挥我们操办丧事。

夜里为父亲守灵时,怕触碰到母亲的伤痛,我们的话题刻意绕开父亲。谁料,母亲竟主动提起了他,说前些时日同学从大城市回乡看她,当年自己如果可以继续读书,也不会一辈子窝在这里,更不会嫁给我爸。她的眼神和声音不无恨意,说从她嫁进家门,我爸就端个少爷架子,柴米油盐酱醋茶概不操心,不做饭,不洗衣,吃个饭都必须端到桌子上才肯动筷子……总之,就是一个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人,懒得让人恨不得烙个大饼套到脖子上。所以,我爸走了两人就都解脱了,尤其是她,总算可以清闲点儿了。

我们有点儿吃惊地望着母亲,她说的是我爸吗?细想想,那个在我们心目中温暖可爱的父亲,个人生活能力确实不敢恭维。

本来还担心父亲的离去会让母亲难过,见她这样,我们提到嗓子眼的心都稍稍释然了。

埋葬过父亲,我便放心地回去了。当天深夜,哥慌慌张张地打来电话,说母亲住院了。等我匆匆赶到医院时,她已被送去做胃镜了。哥说母亲吐血,他下意识地去接,竟满满的一手心……

后来医生告诉我们,母亲是悲伤过度引起的胃大出血。

原来,人的感情竟然可以伪装。假装不爱,假装厌恶,以掩饰失去的痛。

母亲病愈出院后,开始吃斋念佛,并将公司完全放手交给姐姐姐夫打理。父亲的离去教会了我什么叫缘分和珍惜,对母亲的那点儿抱怨,被我用封条封存,再不愿想起。

可人生如钟摆,总在痛苦与倦怠间摇晃。一个突如其来的变化,将我们全家都打得措手不及。我家的公司出了变故,两个姐夫被带走问话。望着被拆得七零八落的设备,以及办公室和仓库门上的封条,我瘫软在地上。

犹如《红楼梦》的结局,我那辉煌一时的家,突然遭到了灭顶之灾,父亲大半辈子的心血就这样化为了乌有!母亲闻讯赶到我那里时,天已经黑了。她焦急万分地非要我先生马上送她去姐姐家,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姐姐肯定会急死的。

那时候私家车极少,我家仅有一辆摩托车,而我先生又是高度近视。我劝母亲说等明早再送她过去,她却跑到马路边准备拦截过路的车辆……我哽咽着问母亲,她的心里是不是只有姐姐姐夫?我老公视力不好,半夜三更骑摩托车开那么老远去送她,路上灯影乱舞的,万一出了事,让我和年幼的女儿怎么办啊?!

寒风中,母亲的嘴抿得紧紧的,脸像尊瓷器,漠然地望着来来往往的车,一副马上就要出发的姿势。无奈中,我先生只好骑着摩托车载上她出发了。

关键时刻,把骨肉亲情放在天平上称,我明白了自己在母亲心中的分量。夜色中,我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接下来,不管愿意不愿意,我都被飓风卷进了风眼,不得不随着它的节奏起舞——帮姐夫找律师,和法官沟通,安抚姐姐们激动的情绪。我像个不会游泳的人被突然扔进了惊涛骇浪,为救人使出浑身解数,身心俱疲,暴瘦了十几斤,只是想止住姐姐们的泪水,安抚焦虑的母亲。那时,女儿小升初在即,可我完全顾不上孩子了,只求一家人平平安安。

待姐夫们平安回家后,我像一枚刺破了的气球,完全瘪了下去,大病一场。我被亲情盘剥得仅能喘息了。

在这场风云突变中,母亲对姐姐们的偏袒令我格外伤心,那条看不见的鸿沟在我们之间愈发清晰可见。母亲知道我内心有怨,有意无意在我面前提及其他兄弟姐妹的不易。若是从前,我就算不高兴也会耐心听她唠叨,可从那以后我开始数落她的偏心。母亲的自尊心极强,被我数落后脸上讪讪的,有时不吭声,有时会再回怼我。

时间的白马涉过了岁月的江水,母亲的人生从春光明媚步入暮秋后,空闲潮涌而来,过起了候鸟般的生活——在市区住些时日,再回到平原的大宅子里住些日子。或许为补缀年轻时的遗憾,她常戴上老花镜,如醉如痴地在喜欢的书中徜徉。

当电脑开始走入大众的生活后,我走进下岗人员再就业培训班,潜心学习电脑知识,开始用电脑写作。我从最初在报刊上发表短篇,到后来出版长篇小说、改编电视剧,一路跌跌撞撞地走來,最终成为北京一家影视公司的签约编剧。去公司、进剧组、采风、采访、赶稿子成了我的日常。但只要在家,我就会挤时间去看母亲。

远离商场的硝烟后,母亲的性格慢慢回归了岁月静好。她喜欢和我探讨文学经典,谈国内国际大事。无论我在外面经历了什么,对她都只报喜不报忧。我会给母亲讲剧组的逸闻趣事和听到的一些明星八卦,母亲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

亲情的河水冲淡了心中的幽怨,我童年的女神似乎又回来了。我默默计划着,待工作告一段落,休假时带母亲外出旅游。

若岁月能在此刻摁下暂停键该多么美好。可生活就像小说和电视剧,总在平静中制造波澜。六年前的腊八节,母亲下楼交电费时,被飞驰而过的电动车撞倒,股骨头断裂了。

母亲患有三高和严重的冠心病,手术风险极大,只能保守治疗,她从此再也没能站起来。出院后我给她买了辅助行走的小推车,她推着可以缓慢挪动,生活逐渐基本自理了。

成为一名专职写作者后,我一直想为母亲写点儿什么。但母亲的一生是一本大书、重剧,我单薄的笔一时难以描绘。可我没有放弃,一直在思考,积累,酝酿。经过两年多的奋战,隐含母亲身影的电视剧《那年小米正芬芳》完成了初稿。

开机前夕,我正奋笔疾书修改剧本时,母亲突然中风进了医院。剧组两百号人就在离我家不到两百米的酒店里住着,我只能在改稿的间隙去陪母亲。

那天我去时病房里静悄悄的,母亲似乎睡着了,安详地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可我刚在病床边坐下,她就醒了过来。我把熬了几个小时的粥倒进碗里,想喂她喝点儿,她却摆摆手,示意我坐下。

母亲似乎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却欲语还休。她嗫嚅了一阵儿后,终于开了口,说她知道我一直都在等她的道歉,可她不会说出口的。我读书期间,她之所以不停地质问一些事,是因为几个孩子中我长得最俊、也是最像她的一个。她担心追求者众多,我年少单纯把控不好自己,犯下无法挽回的错,耽误了前程。她不想我像她一样半途而废,所以不停地敲打我,没想到和我越走越远。她说她不后悔那样做,因为小树不修不成材。还有就是,我的言行举止太像我大姨了……母亲越说声音越低,眼泪在眼眶里转啊转的,她拼命控制着,没让它们泛滥。

我这才明白,我既承载了母亲的梦想,又背负着她的怨怼。她对我的感情像个复杂的调色盘,想画高光却又不自觉地混进了补色,使得画风格外灰暗。

虽然母亲始终没有说出“对不起”,可我知道她已经道歉了。回顾母亲的一生,生活对她百般锤打,她都没低过头,没求过饶。她能将深埋多年的心事和盘托出,比无数个“对不起”都艰难。

我的泪夺眶而出。其实这么多年来,我无数次想问母亲为什么。可始终没勇气直面她。若我们能像今天这样敞开心扉谈谈,那些困扰我们的情绪应该会酿成酒,而不会发酵成又苦又涩的醋。

我握着母亲的手,哽咽着想和她说什么,她却摆摆手让我回去。她知道剧组那么多人在等着我的剧本开机。

那晚,我修改剧本时特意加了几场戏,让董小米与母亲肖爱花从怨怼走向了释怀。我想将《那年小米正芬芳》作为对母亲的献礼,我期待中途新闻发布会时母亲可以康复出院,我想接她到现场,让她见见一众明星,请她喜欢的王丽芸老师(剧中饰演董小米母亲)同她合影,我想亲口告诉她——妈,董小米妈妈的身上有您的影子……

可命运总喜欢挤爆别人的梦想取乐。某个夜晚,我正奋笔疾书时,姐姐打来电话,说母亲病危。鼠标毫无预兆地“啪”的一下子掉到了地上,砸得我的心生疼生疼的。

我立即和文字做了切割,急匆匆赶回去。

在那所深深的庭院里,母亲静静地躺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她的嗓子里像架着风箱,呼呼噜噜地剧烈喘息,再也不能说话;眼睛紧紧地闭着,再也不能看我们;她的手再也无力抬起来……母亲的生命列车到达了终点站。在唱佛机的袅袅梵音中,母亲油尽灯枯,翩然而去,留下我们兄妹五个,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兒。

哭,是人类情绪泄洪的闸口。那夜我哭到泪流尽、眼干枯。我宁愿母亲再张嘴训斥我,再拿白眼珠子斥责我,再抬手揍我……可这些只能成为记忆中的一部分。曾经,我执拗地认为,母亲差了我一句“对不起”;阴阳两隔的瞬间我才明白,我差了母亲一句:“妈,没事的,那些都过去了。”

母亲生前曾不止一次表示,她去世后把她葬在出生的平原。对于平原,母亲有着她的执念:出生于斯,梦断于斯,因此还想和平原再续前缘。我能理解母亲,她可能并不想寻求与父亲的圆满,而想于精神上超然独立。可我懦弱了,和其他兄弟姐妹一样,心疼母亲年幼时的孤零,不想她在天国里仍独自漂泊,最终还是将她和父亲合葬于山村的祖坟。

丧母之痛,既有利器迅猛的杀伤力,又有钝器持续的伤害性,让人从精神到肉体都无从应对。《那年小米正芬芳》开机后,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放声痛哭了一场,随后离组去了柬埔寨。

后来,在电视剧的首播仪式候场时,我特意在贵宾室和王丽芸老师合了影。若母亲天上有灵,应该能感知我的心意。

每次回乡扫墓时,我总会在幼时的家门前徘徊再徘徊。春天的花秋天的风和冬天的落阳还在,高门楼还在,青石台阶还在,香椿树也还在,那头青背狼和它的狼群在热火朝天的开山凿石中焚尸灭迹了,那些生猛的土狗被温驯的宠物狗替代了,那个抱着我雪夜奔赴读书沙龙、映着炭火背诵《军中一小丫》的母亲,在岁月的层层叠摞中遗失了……想和他们说声再见,都难以启齿,因为再也不能相见。唯愿那缕书香,袅袅复袅袅!

多么希望亲情树是轮回树。从幼苗,到茁壮的成年,随着日子的起舞,在枝丫碰撞的相爱相杀间,在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浓于水里,不可逆地凋零枯萎;但在春天来临时,又会有新的幼芽于角落里破土,长出散发着珍珠色光泽的枝叶,柔和、温暖、彼此依存,再度轮回重生。

而我和母亲,是这轮回森林里的两棵树。

责任编辑/张璟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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