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元用
一个乍暖还寒的春日午后,我正在安检口处置警情,对讲机突然响了起来。黄师姐呼叫,她用暗语对我说:“一位老朋友来看你。”我登时紧张起来。所谓“老朋友”,特指经常活跃在站区的熟面孔,他们的出现往往预示着麻烦来了。
我让她报个位置,她说:“那人刚上电梯,朝候车室走了。”于是,我叮嘱安检员处理后续警情,转身跑上电梯,朝候车室追去。追到半截,视线里果然闪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名白衣女子正大步流星地拐进八号候车室,我猛追几步,冲她喊道:“喂,请等一下!”
候车室嘈杂,女人仿佛没有听见,继续前行。我当时笃定她就是那位“老朋友”,于是加紧步伐追了上去,一把拦住她。与此同时,我也看清了她的脸。我认错人了,她只是一位普通的旅客。她一脸诧异地盯着我,摘下耳机,茫然地问:“怎么了,警察同志?”
我耸耸肩说:“没事,认错人了,不好意思。”
她重新将耳机塞入耳朵,大步流星地走向检票口。我怅然若失地站在原地,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到三年前——
我的那位“老朋友”本名朱大虹,因常被人喊老朱,久而久之,演变成“二师兄”。我干便衣搞治安整治那会儿,没少和她打交道。当然,也没少吃她的亏,由于她神出鬼没,常被暗访的督察发通报。这也是我为何一听是她就紧张的原因。
其实“二师兄”这个外号,于她而言名不副实,她本人并不肥胖,甚至堪称消瘦,她自诩是个生意人或作家,我曾不止一次见她在西广场的肯德基店里奋笔疾书挑灯夜战。有一次在广场碰见她,出于好奇,我问她到底在写些什么东西。可能平时绝少有人关注她的写作事业,我随口这么一打听,她便放下手中的小推车,兴致勃勃地介绍起她的另一份事业来。之所以称为“另一份”,是因为她手里的小推车也是她事业的一部分,堪称主业。
提起写作,她登时精神抖擞,连说话也放慢了语速。她说:“我写的小说很多,共计十三本,眼下正在搜集第十四本的素材。每一本都有我自己的影子,我想传递正能量。譬如我自己,如何从小山村走到大都市,又如何通过努力奋斗奔向新生活。总的来说,我写的东西有点儿自传的味道。”
提起“创作”,她沉浸在作家的角色当中侃侃而谈,她的那种状态让我不忍打断她。
我说:“写作的人多喜欢阅读,你最近在阅读谁的作品啊?”
她瞪大双眼打量着我,仿佛我的问题冒犯了她。见状,我将话题转移,问:“你有没有想过什么群体愿意读你的作品,换句话说,你想过你的作品谁会看吗?”
她耸耸肩,目光望向橱窗外,说:“我想我的读者应该是那些生活在底层的女人吧,比如山里的、村里的,那些从未出过远门的女人,尤其是年轻女人。我想把我的经历说给她们听,鼓励她们勇敢出去闯一闯。”
她的回答令我心头登时冒出一个疑问,她口中的“她们”真的有空闲或者有机会阅读吗?
我指指她推车上的包裹,揶揄道:“你会把这些经历写进书里吗?”
她扑哧笑了,说:“当然会写,干吗不写?说不定等我哪天火了,我的书都得抢着买呢。”她拍拍小推车的拉杆,上面挂着一只脏兮兮的帆布袋,里面鼓鼓囊囊,不消说,她的大作应该都安放于此。没等我开口,她便主动询问我:“想不想瞧瞧?”
我问:“可以吗?”
她说:“你应该感到荣幸,我这些书还从来没给人看过呢,你是我的第一位读者。”说这话时,她表情严肃,一脸认真。只见她小心翼翼地将束紧的袋口打开,从一摞笔记本中抽出一本,我伸手去接,她并未递过来,而是拿在自己的手里冲我展示。笔记本封面上赫然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粗体字标题。我仔细一瞅,分辨出写的是“山沟沟里的女人”。标题下方有括号,里面写着“第一卷”,接下来是署名,字体大小快追上标题了,为了和标题区别开来,署名特意用了蓝色笔迹——朱大虹著。正面展示完毕,她将本子翻转,这时我看见背面右下角竟然写有“全本定价:1999元”的字样。我心里不禁一颤,这姑娘真够自信,定价竟比十八卷的《鲁迅全集》还贵,未免太自不量力了吧。
见我表情不屑,她缓缓打开本子,解释说:“我这是手写本,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当然贵喽。”说着,她把手稿塞回帆布袋内,束紧袋口,生怕我多看一眼,剽窃了她的劳动果实似的。收起书稿,她问我:“你觉得起个什么笔名比较吸引人呢?”
我没搭话。
她继续说:“你觉得阿戊怎么样,甲乙丙丁戊的戊?”
我一时没憋住,笑了,反问她:“为何起这个名字?”
她说:“许多作家都是阿字辈的,比如阿来阿城阿乙阿丁阿炳。”
我纠正她:“阿炳不是作家,是搞音乐的。”
她说:“艺术不分家,你觉得阿戊可以吗?”
“叫什么那是你的自由,我个人觉得作家的笔名不重要,重要的是作品。”
她连连摇头,不敢苟同:“你看人家鲁迅莫言金庸古龍,哪个不是用的笔名,我觉得还是得起个响亮的笔名。可是阿戊听起来有点儿像啊呜,容易混淆,你觉得呢?”
我实在没工夫陪她继续闲扯,便把目光重新锁定到小推车底座的大包上。大包蒙着一层塑料袋,我朝着大包努努嘴,问:“你今天又带啥好东西了?”
她哼哧一笑,仿佛把戏被人看穿,悻悻道:“反正我不偷不抢,靠自己劳动赚钱,你为啥非要盯着我。人家做点儿小生意也不容易,就不能通融通融?”
我说:“火车站不是大卖场,要是人人都拉小推车来摆摊,那成什么了?”
她反驳说:“为啥那些门店可以卖吃的,而且难吃得很,还卖得死贵。我这茶叶蛋是家传秘方煮出来的,香着呢,不信的话,我给你拿两个试吃一下。”说话间,她掀开沁了一层热气的塑料袋,一只堆满褐色茶叶蛋的铝锅露出真颜,她动作娴熟地伸手抓出两个,往我手里塞,我连忙拒绝:“谢谢,我不能收,违反纪律的。”
她失落地把鸡蛋放回,突然又一扬手,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她说:“怕啥呢,我是让你闻闻味儿。”见我不接茬儿,她将布满残汁的手伸到自己鼻子前,猛地一吸,作陶醉状。
隔着两步远,我的确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香味儿,那香味初闻诱人,再闻,明显香过了头,一定是添加了某种香料所致。
“你这茶叶蛋里加了什么东西?”
她摇摇头,故作高深道:“都说了是家传秘方,能告诉你吗?”
我劝她去别处售卖,别在广场上和我干耗,以免茶叶蛋坏了蒙受损失。
她一屁股坐在花坛边,摆出一副打持久战的架势。她用筷子翻来翻去,从锅里挑出一个她认为最入味的,抖抖汤汁,剥去蛋壳,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她边吃边说:“我在这儿吃鸡蛋不犯法吧?”
我无奈地摊摊手,示意她敞开了吃,最好把茶叶蛋吃完走人,如此一来,我便可以顺利交差了。吃完一个,她抹抹嘴,冲我说:“都说人民警察为人民,你老是和我作对。每次赶上你上班,我一分钱也赚不到。你凭良心说,我这茶叶蛋论色香味,哪点比铁路超市的差?物美价廉的好东西,你非拦着不让卖,这么一来,损失的不光是我一个人,还有那些背着大包小包的农民工兄弟们,可怜他们也要被人宰,多花冤枉钱。”
“人家正规店铺卖吃的,有营业执照,万一吃坏了肚子能找商家索赔。而你,估计连健康证都没有办吧,你如何保证食品安全?还有一点,你卖的尽是些手工食品,馒头油条包子什么的,这些都讲究个新鲜度,容易过期。”
我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她真听进去了。她承认自己没做好市场调研,接下来必须调整商业策略。两天后,她再次出现在南广场时,大包里堆满了矿泉水、方便面,除此之外,她还携带了一只暖瓶,时刻准备着为顾客冲泡面,可谓细致周到。
大老远瞅见我,她就自觉地把摆在地上的商品收起。等我走到她跟前时,她早已“刀枪入库”,带着自豪的语气问我:“怎么样?”
我问:“什么怎么样?”
她指着更新的商品库,得意扬扬道:“这些食品生产日期都是最新的,保证安全!”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购物清单递给我,“看看,我的进货渠道可安全了,都是从家乐福超市采购的。”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当然,我是趁商场做活动打折促销时买的。”
那时她刚来火车站不久,我以为她是故意装傻充愣,否则,怎会听不出好歹话呢?我的本意明明是制止她做生意,却被她当成业务指导了,真让我哭笑不得。
“尚警官,我真得谢谢你,前段时间我半天没一个生意,可今天我刚到,就做成了三单。你的建议真是管用。”不知为何,她发自肺腑的感谢在我听来却极似讽刺挖苦。
我低头瞟了一眼,她细心地给矿泉水和方便面都贴上了醒目的价码标识。她说这叫童叟无欺,杜绝坐地起价。我的到来,中断了她的生意,不过,她并不在意,她料定我不会二十四小时围着她转。事实证明,她是对的,只要对讲机一响,我就得去处理紧急的警情,把她撂在一边。每当这时,她便会抓住难得的窗口期,争分夺秒地吆喝生意。等她发现我再次从广场上逼近时,就立刻收摊,恢复原状。
原状自然是无法完全恢复的。鼓鼓的大包逐渐干瘪,在她身旁不远处,有人端着泡面吃得正香,不消说,这些都是她的客户。
靠着“游击战”策略,她的小推车每天满载而来,空空归去,也算是不虚此行了。直到有一天,她因有眼不识“泰山”而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那天,身穿便衣的督察来暗访,刚踏进广场,便听见她的热情吆喝:“喂,矿泉水要不要,比超市便宜,来一瓶呗。”督察被她的声音引了过去,一番交流,把她的话都套去了。督察问她:“你在这儿做生意,没人管你吗?”
“当然有人管呀,但咱讲究策略,敌进我退呗,不能硬碰硬。”
督察通常不带任何行李,至多拎一个手提包,一进站区,视线就闲不住。常年混迹火车站的人当中,数她最没眼力见儿。换成其他人,一看对方这身打扮和举止,便知八成是暗访,早溜之大吉了。
二师兄撞到枪口上浑然不知,还夸夸其谈,向督察介绍她的生意经。如此一来,当然是一则督察通报,负责广场片区的我免不了被领导一顿训话。二师兄被定性为“治安顽症”,所部派出精锐力量——治安整治组,对其进行精确打击。起初采取的是驱赶的方式,只要她一来,便衣就把她“请”出站区。后来,她发现了便衣的上班规律,就调整营业时间,昼伏夜出,专做夜场生意。便衣被迫也翻夜班。她见无空可钻了,只能暂时偃旗息鼓,休养生息。当大家都以为她放弃抵抗,她却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又出现在了候车室。
这次,她专程从小商品市场进了一批悬浮飞行玩具,什么小飞猪、小黄人、哆啦A梦,等等,种类十分丰富。人家卖东西都是偷偷摸摸,生怕被警察发现,她倒好,飞行玩具一升空,暴露无遗。可不起飞的话,又难以展示商品特性吸引顾客,所以我们开玩笑将她的这种销售方式称为“自杀式”售卖。
便衣们伏击守候,采取“渐进式”执法方式,先警告,后罚款,再拘留。然而,朱大虹出了拘留所大门,便直奔法院,一纸诉状把我们告了。理由是处罚不当,请求撤销处罚。她认为自己的商业行为构不成扰乱公共场所秩序。开庭前夕,她去了几家律所询价,因为嫌要价太贵,她决定亲自出马为自己辯护,在书证(笔录)和视频证据(当日监控和执法记录仪拍摄内容)面前,她败诉无疑。她不服,再上诉,仍败。
此后,朱大虹从火车站销声匿迹,很长一段时间没再露面。直到一日,黄师姐突然给我发来一个链接,点开一看,竟然是一则关于朱大虹的新闻。
自法庭败北后,她便转移阵地去了人民公园的相亲角闯荡。也许是受了大爷大妈面前相亲广告的启发,她依葫芦画瓢手书了一份择偶告示,由于内容奇葩、条件苛刻,一时间公园舆论哗然,由此引得大爷大妈们口诛笔伐,扬言要将其赶出相亲角。
是何原因让她得罪了整个相亲角呢?新闻报道上写,她本以为自己到相亲角走一圈,会引得众人瞩目,争相上前索要联系方式。然而,现实却是无人问津。最让她伤自尊的是,一次一大妈为抢占有利地形,将她挤到一旁,并用言语奚落道:“看你的年纪,孩子也应该年龄不大呀,不用这么着急的。”
她黑着脸灰溜溜地离开了。次日,她举着一块硬纸板闪亮登场,纸板上套了层塑料纸,防水防晒。起初,无人在意她。她不甘默默无闻,目光搜索到了公园的制高点—— 一块镌刻着“人民公园”烫金大字的巨石。她竟然爬到巨石上,高举自己的征婚启事。
这里是公园最热闹的玫瑰园,此时,一位长发披肩的“诗人”正如痴如醉地朗诵着他新写的爱情诗。据说每逢周六,他必携新诗登场,每一次总能吸引到不少观众驻足欣赏。
巨石前,一位大妈已经笑得前仰后合。她是看了朱大虹的征婚广告之后放声大笑的,不仅单纯地笑,还辅以肢体语言,一边狂笑,一边拍大腿。她的笑声仿佛巨大的吸铁石,瞬间把周围的人吸引过来了。
“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人呐,贵有自知之明。”
“这姑娘肯定大脑受刺激了,该不会是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吧?”
“好好一个相亲角,被这种人给污染了。这里不需要小丑,滚出相亲角!”
“你以为你谁呀,想当下一个凤姐吗?我看是想出名想疯了。”
任尔东南西北风,朱大虹自岿然不动。她越是不在乎,大爷大妈们越是觉得她在故意挑衅。于是,言语辱罵升级到暴力袭击。人群中不知是谁就地取材,从包里掏出个空的矿泉水瓶瞄准她,投掷出去。好在准星歪了,没砸着。这一具有示范性的动作起到了“抛砖引玉”的作用,紧接着,纸团、香烟盒、枯枝败叶变成了一件件武器,朝她发起猛烈的攻击,当她意识到自己成为众矢之的时,并未抱头鼠窜,而是纵身一跃跳下巨石,径直奔向湖边的凉亭。众人以为她要投湖,便都止住了追赶,只是用厌恶的眼神和恶毒的语言继续穷追猛打。
凉亭之下,向来是老年乐团的专属地盘,朱大虹的进入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当时乐团正在激情演奏《我和我的祖国》,主唱王大妈深情款款,全情投入,就在即将唱到高潮部分时,朱大虹突然冒了出来,使得演奏戛然而止,徒留王大妈举在半空中的双手不知如何安放。所有人都茫然地盯着朱大虹手中的广告牌。
经常在人民公园活动的人都知道,老年乐团在这儿的地位举足轻重。单说凉亭这块地盘,就是以王大妈为首的老太太们打下的“江山”。相较于热闹的相亲角,老年乐团独占风景秀丽的湖畔凉亭,既能专心排练,又占据了公园里的最佳观景位。要搁在以往,谁敢打搅乐团排练,王大妈肯定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谁让他搅了大家的雅兴呢?平时大家形容彪悍的女人常用“母老虎”,可王大妈的绰号却高“虎”一等,人称“母狮子”,她的威力可想而知。
远观的人皆说,完了完了,“母狮子”要发威了,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老年乐团的成员都认为朱大虹这次在劫难逃,谁让她有眼不识泰山,贸然侵入了“狮子”的领地呢。出乎意料的是,王大妈定睛打量了朱大虹手中的征婚广告,忽而扑哧一笑,冲朱大虹连连挥手,示意“赦免”这个可笑之人,让她赶紧到一边去。
面对王大妈这一罕见的宽容态度,朱大虹并不领情,她一屁股坐在靠椅上,双手一摊,示意你们继续,我就在这儿待着。王大妈的权威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衅,她放下话筒,逼近朱大虹,怒气冲冲飙了一句脏话。朱大虹听后霍地起身,指着王大妈的鼻子质问:“你这老太太,穿得人模狗样的,不会说人话吗?”
此话一出,等于把在场的人得罪个遍。老年乐团成员多是本地退休职工,手执萨克斯、留披肩长发的刘大爷率先发难,质问她是哪里来的乡下人。朱大虹丝毫不怯场,踩在靠椅上,居高临下道:“我哪里来的关你鸟事,我是吃你家的还是喝你家的了,这公园是公共场所,凉亭也不是你家的,为啥我就不能来?”
王大妈一瞧碰上了硬茬,便鼓动乐团成员群起而攻之。梳大背头、穿皮夹克、吹黑管的老穆清清嗓子,说出了一句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的话,引得老人们交口称赞:“田螺再怎么吐水,也吐不干净身上的泥。乡下人即使进了城,也还是乡下人。你为这座城市做过什么贡献,也有脸和我们平起平坐?”
朱大虹反唇相讥道:“你还别看不起泥,没有土壤,拿什么种粮食蔬菜。不种粮食蔬菜,你吃什么?你这老家伙这么护着这个老太太,你俩不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
老穆被呛得面红耳赤,用手指着朱大虹,结结巴巴道:“你……你……”血压瞬间飙升,脸色眼见着就红了,不得不坐下来喘气。
相亲角的那些人此时都围了过来,因为难得有幸目睹王大妈吃下风的场面,这帮人的立场悄然发生了转变,暗中替朱大虹加油助威起来,他们都期待她能灭灭王大妈的威风。
原以为这是场寡不敌众的悬殊较量,却因朱大虹的伶牙俐齿以及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生生把那帮称霸公园的“老炮儿”们打击得溃不成军,他们平时惯用的招数,譬如假装心脏不舒服打“120”,到朱大虹这里都不管用了。这时他们才意识到,朱大虹的征婚启事昭示的不是她的可笑可怜,而是她的无畏与彪悍。
这则启事上到底写了啥呢?具体内容如下:
芳龄三十,来自四川农村,大专(自修)学历,拼搏上劲。爱好:写作、创业、观星。择偶要求:本地人,年龄小于三十,“有钱、有势、有德、有貌”的“四有”男青年,独生子,身高一米七五以上,资产过千万,有车有房,最好有香港户口。
也难怪朱大虹的征婚启事会引起公愤。在那些替儿女相亲的大爷大妈看来,她哪里是来相亲的,分明是来搅局的。他们调侃她相亲广告当中的“四有”男青年还得补充一条,叫“四有一没”——没脑子。还有一位大叔直接问朱大虹:“没有香港户口,有香港脚行不?”这番揶揄得到朱大虹的一个白眼作为回应。
朱大虹以一敌十,舌战群儒,只见一老头儿晕倒在地,她丝毫不慌张,蹲下来作势要做人工呼吸,那老头儿察觉到有人贴近,微微睁眼,见朱大虹嘴都要贴上了,霍地站起来怒骂道:“你这个花痴,还想占我便宜。”
朱大虹啐了一口痰,骂骂咧咧回应道:“你这倚老卖老的家伙,除了装死,还会干啥?你以为我真要亲你,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脸像陈皮,一口假牙跟在粪坑里洗过似的,还好意思张开口?”
那老头儿被怼得脸色苍白,捂着胸口,趔趄着小跑离开了。他怕再不逃走,老命不保。
老穆见状,迅速将黑管收起装盒,起身要撤。王大妈一把扯住他的袖口:“咋了,要当逃兵?”
老穆朝征婚启事努努嘴,善意提醒說:“难道你没看出来,这姑娘脑子有问题,咱惹不起躲得起,我劝你也退一步吧,她要是犯病,捅了咱啥的可不用负法律责任。”
听完老穆的话,王大妈缓缓松开他的袖口,视线再次扫向朱大虹手中的广告牌,越往下看,她越觉得老穆的话在理。叱咤公园多年,王大妈也算阅“牌”无数,眼前这块征婚广告牌上开出的条件,绝非常人所能想到。这哪里是征婚,简直是自取其辱。丑小鸭想变白天鹅,灰姑娘想当白雪公主,这些只能在故事里实现。思及至此,王大妈暗怪自己太轻敌,没做到知己知彼,当然也无法百战不殆。
现在既然了解了对手,就要适时改变策略,要学老穆识时务,走为上计。当然不能明着走,那叫逃跑,她想到了鸿门宴里的刘邦,计上心头。当她正酝酿情绪,欲佯装肚子疼去如厕时,没想到陈大叔捷足先登,捂着下腹说:“唉呀,不好!老毛病又犯了。”而后噔噔噔奔向厕所。
王大妈不得不把刚放到小腹上的手收回来,重新思考对策。说来也巧,恰在此时,她的手机响了,拿起一看,是个陌生号。她接通电话,脸色忽变凝重,语气骤然低沉,众人皆向她投来关切的目光。她挂断电话,拎起帆布袋,朝众人说:“抱歉,我有急事。”然后快步走出凉亭,又突然停下回头对朱大虹说,“有种你等着,老娘忙完就回来收拾你。”说罢,扬长而去。
凉亭之下,群龙无首,虾兵蟹将们顿作鸟兽散。偌大的凉爽之地,留朱大虹一个人独享。
朱大虹在人民公园一战成名。一时间,不少人慕名而来,只为一睹朱大虹真容。
朱大虹做梦也没想到她居然一夜之间火了,由于彼时短视频和直播尚未流行,她的故事多以图文形式登上一些网络大V的微信公众号。某报记者江小新深入朱大虹居住的城中村,拍摄到了诸多一手图片,并跟踪采访她,洋洋洒洒写了一篇长达三千字的专题报道。
后来,在火车站北广场,一条逼仄的小巷里,夜幕降临,朱大虹在巷口摆起了摊,熟悉的铝锅重出江湖,她又开卖茶叶蛋了。摊位前立着一块醒目的广告牌,上书:家传秘方,唇齿留香。
由于名气陡增,往日里门可罗雀的摊位前被围得水泄不通,一位老太太站在人群外,不住地摇着头。记者见状,上前采访她,询问朱大虹平日里为人怎样。老太太说:“她摆摊占道,常和人吵架,不是块做生意的料。有次,我嫌她吆喝生意的电喇叭太吵,找她理论,她居然报了‘110。”
朱大虹的住处,不足五平方米,月租金四百元,桌子、椅子上堆满了书籍,角落里有张折叠沙发,她说,因为房间小搁不下床,她晚上把沙发展开将就着睡。一堆书籍中,《人性的弱点》、《世界之最》、《犹太人的商道和智慧》、《中国通史》、《菜根谭》等格外抢眼。
茶叶蛋很快被哄抢一空。为扩大产能,朱大虹添置了一口新锅,夜里加班加点,赶在日出之前制作出满满两锅茶叶蛋。在记者的镜头下,她毫无保留地表明了自己的商业野心,接下来她要再次进军人民公园,做到相亲和生意两手抓两手硬两不误。
然而,朱大虹出师不利,刚摆好摊位准备大干一场时,城管出现了。她和人据理力争半天,无果,只能丢下摊位,继续举牌相亲。
凉亭之下,只有老穆一人,他作为老年乐团的先遣部队前来踩点望风,只要朱大虹现身,他就会在群里发条消息,然后悄悄撤离。
走红以后,朱大虹被人拿来和“凤姐”做比较,她“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雷人风格吸引了很多人关注,被人称作“奇葩”。当一位戴眼镜的男士表明老乡身份上前搭讪时,她不屑搭理人家,冷冷甩出一句:“我不找老家的,你条件不够。”
眼镜男不堪受辱,反讥道:“你好胳膊好腿,为啥不去找个班上,在这儿做啥白日梦?”
朱大虹不仅没生气,反而回答说:“我以前上过班,干过保洁和收银员,同事们都说我气质好,像领导,我还是觉得自己创业自由点儿。”此话一出,眼镜男彻底无语。
名气并未给朱大虹带来可观的经济收益,反而是一些跟踪报道她的自媒体人靠着公众号阅读量的飙升捞了不少广告费。朱大虹的茶叶蛋生意短暂火爆了一阵,一度让她畅想生意若持续好下去,她就物色个店铺,注册个商标,将家传手艺发扬光大。可好景不长,看热闹的网民开始倒戈,指责她这个人满身负能量,婚恋观畸形,这种人应该被封杀。汹涌的民意淹没评论区,虽然有人冒出来替她打抱不平,说她只是个普通人,不应该对她上纲上线。可网民们随即对这名朱大虹的辩护者发动了猛烈的攻击,并展开人肉搜索,最终爆出发帖人的真实身份竟是朱大虹的弟弟。此后,网民们对朱大虹个人的攻击就演变成了对整个朱家乃至地域性的攻击。
朱大虹的父母在南方小城带孙子,因出了这档子事,一出门就被人指指戳戳,连小孙子也未能幸免,被同伴嘲笑孤立。目睹受挫的孙子垂头丧气,老爷子打电话质问女儿:“你为啥子要上新闻,你不嫌丢人,我们还要见人嘞。你这么一闹,倒是出了名喽,可这不是啥好名声!我老早就劝你,找份固定工作,不要瞎折腾,咱家祖上世代农民,没得一点儿商业细胞,你为啥非要和自己过不去呢?”
没等父亲说完,朱大虹就挂了电话。她呆坐在马路牙子上,泪眼婆娑,想不通为何连家人都不支持自己呢?她何尝不想找个固定的班上,可碍于学历低,除了进工厂,就是打零工。提起学历,她气不打一处来,为了供弟弟上学,她只上到初中就南下广州进了服装厂,挣的钱悉数寄回家。待弟弟大专毕业,她终于解放,想着把丢失的青春追回来,干点儿事业。结果呢,仍旧在底层混迹,被人瞧不起,现在还整得众叛亲离。
同样是一夜之间,关于朱大虹的报道被相关部门踩了急刹车。不再有新的文章冒出,旧文也渐渐撤去,同样褪色的还有她风风火火的茶叶蛋生意,由于网络热度降至冰点,她守着两锅茶叶蛋从早待到晚,除了自己吃掉的一个也没卖出。再去人民公园,人们也不再对她瞩目,失去新闻的推波助澜,她又变回了一个无人关注的路人。
凉亭之下,歌声嘹亮,王大妈深情款款演绎着《翻身农奴把歌唱》。朱大虹举着征婚广告牌,就像举着一张白纸,偶有人经过,指着她窃窃私语,就像粉丝对待过气明星一样。被忽视的朱大虹一气之下,当众撕碎征婚牌,昂首离开了相亲角。自此,她在人民公園只剩下一个传说。
我最后一次见到朱大虹,是三年前一个盛夏的正午,当时她拉着一个黑色行李箱出现在广场上,远远看见我,不仅不躲避,反而热情地朝我挥手。走近以后,绿色太阳帽下探出一张黝黑的脸,她摘掉墨镜,说了声:“哈喽啊,尚警官。”
这时我才恍然认出她来,开玩笑说:“朱老板红了以后再没来过火车站,原来是去开拓非洲市场啦。”
她知道我在打趣,并不在意,而是主动出示一张去深圳的火车票:“这是车票,别紧张,我不是来做生意的,这次我来坐车。”
打量着火车票,我疑惑地问:“还回来吗?”
她迟疑片刻,说:“不知道,也许回来,也许不回来了。这里没什么值得我留恋的,我想换个环境重新开始,听说深圳那边比较开放,年轻人多,充满活力,我想去看看,说不定能嗅到新的商机。”说完,她怔怔盯着我,冷不丁又说,“你肯定不希望我回来吧。”
我实话实说:“你要来火车站做生意,我当然不想看到你,可你如果来坐车,热烈欢迎。”
她说:“你有烟吗?”
我一愣,心想,她都要走了,我何必吝啬一支烟呢?于是,我掏出烟,递给她一根。
她道了句谢谢,说:“咱俩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你这根烟就算给我饯行了。”
闻言,我竟心头一酸,涌出几分悲凉。树荫下,我们聊了一会儿,许多内容是她当小商贩时从未吐露过的。也许,漂泊在这座大都市中的她一直无人倾诉心事,临走把我当成了“老朋友”,一股脑儿地把许多心里话都倾倒了出来。刚才我讲述的许多细节,都是她亲口说的。
我当时问她,为何选择背井离乡,独自来到大都市闯荡?她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吐了一口烟雾,徐徐道来——
你知道吗,我家是农村的,我是家里的老大,初中毕业就去了广州打工,起初在服装厂干活,按月把工资寄回家。刚去前两年,为了节省来回的路费,过年都没回家。
我爸患有强直性脊柱炎,像宰相刘罗锅似的,他说是年轻时挖沟打坝,长期泡在水里落下的病根子。他四十岁不到腰就弯了,不能干重活。我妈呢,每到逢集,就推着煤炉、钢盅锅去卖茶叶蛋。我这个当姐姐的,既要干农活,又要洗衣做饭,简直活成了奴隶。我在服装厂打工那几年,坐牢似的,每天一睁眼就得下车间,晚上做梦都在流水线上做活。我想着盼着,就想能早点儿把弟弟供到大学毕业。终于有一天,他毕业找工作了。我爸跟我说:“阿虹,这几年委屈你了,你回来吧,给你物色个人家,别耽误了出嫁。”
我一回到家,就被父母安排相亲。一轮接着一轮,有时档期紧,一天能相三家。每次相完,我妈就问我:“咋样,看上了没?看上的话就先订婚,你俩处段时间就可以结婚了。”有一天夜里,我不小心听到父母的聊天,他们在盘算着我嫁出去能获得多少彩礼,计划着下一步给我弟弟在城里买房安家。我当时没忍住,推开门哭着质问他们:“你们处处为儿子着想,到底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我以为你们是好心给我找婆家,到头来还是要拿我的彩礼钱给弟弟买房当首付,你们还有没有点儿良心?我不结婚了,打死都不结。”
他们也哭了。我妈苦口婆心劝我说:“虹呀,爸妈不是不疼你,给你找婆家就是为你好哇。你打听打听,左邻右舍,哪家做姐姐的不是给弟弟挣钱嘞?谁让你是老大呢,咱家什么条件你又不是不清楚,你爸这身体能维持现状已经烧高香了,我一个人忙里忙外,又存不下几个钱,不靠你靠谁呢?再说,咱又不是把你往火坑里推,让你相亲自己挑,不也是考虑你的幸福吗?你年纪也老大不小了,要是错过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到时你后悔都来不及。听妈一句劝,找个中意的,赶紧结婚生孩子,咋过不是一辈子,何必跟自己较劲呢?”
我当时一股倔劲上来,死活不听他们的劝。我心想,都为你老朱家耽误了这么多年青春,把弟弟都供毕业了,还不放过我。我就想着必须得逃走,不让他们的阴谋得逞。可第二天看到我爸佝偻的身躯,我妈长满粗茧的双手,我一下子又心软了。没过几天,我又去镇上相亲了,对方家是个开小吃部的,小本买卖,却不少赚。男的叫刘星,一米七八的大个子,说话爱笑,我瞅着挺顺眼。我妈见我中意,两家人一起吃了顿饭,就开始深入探讨下一步计划,什么订婚日期啦,结婚彩礼啦,每一项都谈到了。当他们谈到彩礼这一项时,我妈咬紧六万块不松口。回到家,我对我妈说,彩礼少一点儿没关系,我不在意。我妈却说,不是你在不在意的问题,是他家看不起咱家。现在村里嫁闺女都是这个行情,哪有讨价还价的,把咱家女儿当什么了,残次品吗,还得打折?
我妈说的话跟卖我家猪时说的差不多。那天晚上我就下定决心,必须出逃,家里待不住了。正好我有一个同学郭灿灿在这里打工,我通过QQ和她取得了联系,她说能给我介绍好工作,我就偷偷去了火车站,跑路了。
来到这里,出了火车站,当我看到广场对面的高楼大厦时,我感到一阵眩晕。打扮时髦的郭灿灿带我去吃了顿傣妹火锅,然后将我带到一家足疗店,我在那儿上了两个星期的班,干不下去,走了。原因是有客户对我动手动脚,我去告诉店长,店长不仅不责怪客户,竟批评起我来。她说的话很难听,她说:“都来这种地方上班了,你还给我装什么纯洁,你别告诉老娘,你还是个处女啊。”
我受不了她说话的口气,当面顶撞道:“老娘还真是处女,咋了,你嫉妒啊!”
郭灿灿跑过来圆场,把我拉进房间,劝我说:“你咋这么死脑筋呢?客户对你动手动脚能白动吗,你让他摸一下,又不会少一根毫毛。他会给你小费的,说不定比你上钟挣得还多。”
“你让我出卖身体,坚决不行!我要把初夜留给我未来的老公。”
门口的老板娘听到我的话,推门而入,冷冷道:“看不出来,还是位贞洁烈女啊,这要是搁古代,得给你立个牌坊呢。我这里庙小,容不下你,你收拾一下,走人吧!”说着,她就要转身离开。
我刷地一下站了起来,抢在她之前出了门,临出门前我对她说了句“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然后就跑到了火车站。我寻思着如果这么回去了,肯定会被爸妈再次逼婚,思来想去,我决定先在这座城市里待下来再做打算。我在火车站溜达来溜达去,逛到了北广场的城中村,一打听那里房租便宜,就租了间房算是个暂时落脚的地方。闲了几天,我想着不能坐吃山空,得找点儿事做,就想到了我家的家传手艺,干起了茶叶蛋的买卖。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她踩灭烟蒂,颇为感慨道:“北广场的旧房子开始拆迁了,以后估计都会盖成高楼大厦,城市就是好,每一天都在变化,不像我老家,没得一丝变化,所以没得发展。”
见时机成熟,我趁机抛出了一个憋了很久没问出的问题。这次若再不开口,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面了:“我很好奇,你为啥喜欢上写作了呢?”
她咧嘴一笑:“咋啦,我不像搞写作的人吗?实话给你讲,我上小学时,作文写得可好呢,每次都被语文老师拿来当范文读。老师说,这丫头要是好好培养,说不定将来能当作家。这句话我一直记在心里。我记得有一次我随我妈去镇上赶集,她在叫卖茶叶蛋,我悄悄溜进了新华书店去,看上了一本《看图写作》的书,我就跑去央求我妈给我买,我妈被我拽着进了书店,一问价钱,她傻了眼。那本书居然要十几块钱,那是九十年代,我妈赶一个集才赚幾块钱。我那时也不懂事,就哭着喊着要买书。我妈说,就这一本书的钱,够咱家一个月的开销了,不看书又不会死人,不吃饭可不行啊。说着,她甩开我的手离开了书店,留我一个人坐在地上抹眼泪。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件事……”
我看到朱大虹的眼里蓄满了泪水,悄然转过身去。我急忙说:“不好意思。”
她却摇摇手说:“没关系,这些话我也憋了很久了,说出来反而是一种解脱。现在想想,我也不怪我妈,那本书当时的确超出了我们家的消费能力。也是打那时起,我梦想着成为一名作家。我想着一本书能卖这么贵,可比种地来钱快多了,我当时的想法就是这么天真。过了这么多年,我真的把自己的经历写下来了,可我这么一个失败者,即使写出来了,又给谁看呢?”
“也许不必给任何人看,能写出来,就是一种胜利。”
她笑了笑,说:“我也是这么安慰自己的。”说罢,她抬眼看了看广场上的时钟,“快检票了。”
她拖着行李箱刚走两步,咔嗒一声,滑轮坏了一只。只见她低头查看一番,然后拖着跛脚的行李箱继续前行,阳光刺眼,她走到进站口时突然收住脚步,回头望了望这片她曾奋斗过的广场和城市,她看见了树荫下的我,我冲她挥挥手,以示告别。她转过身去,我望见她抬手擦了擦眼角,不知那是泪还是汗。
她的消失就像一滴水的蒸发,无人察觉,无人关心。多年以后,当我从对讲机里听见“老朋友”来看我时,除了紧张,我竟然还有一丝期待。我承认那位旅客的背影的确太像朱大虹了,当她回头的一刹那,我既松了一口气,也夹杂着许多失望。
当我路过北广场时,低矮的城中村早已被拆除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每当这时,我就会情不自禁想起那位笔耕不辍的“作家”阿戊,满嘴生意经的朱老板,以及进站口那个落寞孤独的背影。
哪个才是真正的她?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
她就是她,我的老朋友,朱大虹。
责任编辑/张璟瑜
插图/杜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