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华 郭祥
编者按:
在近现代中国从“封建帝制”转向“民主共和”的社会变革中,褚辅成先生功勋卓著,堪称“民主革命的先驱者”,他一生为爱国、报国、强国而鞠躬尽瘁的精神尤为后人所敬仰。2023年5月,由九三学社中央主办的纪念褚辅成诞辰150周年全国学术研讨会在嘉兴举行,与会专家学者从史学、政治学、法学、社会学等不同角度对褚辅成先生的思想和贡献进行了深入剖析,展现了他在中国近现代史上的重要地位和影响 。本专题分上、下两期,在史料中追寻先生的足迹,回顾他的追求、事迹和最后选择,揭示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多党合作和政治协商制度、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的历史必然性 。
褚辅成一生致力于国家独立、民族复兴,呕心沥血于民主宪政之实现,其中,连续遴选为四届参政员,经历、活跃于所谓“反映民意决定国家大政方针之代表机关”国民参政会全过程,这成为他社会活动与政治生涯中可浓墨重彩的一笔。
倾力全面抗战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中日民族矛盾成为中国社会的主要矛盾,全面抗战局面逐渐形成。鉴于军事形势危急和外交上的孤立,国民党采纳中共提出的“建立民意机关”主张,认为有必要加强国内团结,寻求政治各界及全民支持,于次年4月制订了《国民参政会组织条例》。6月,作为浙江籍“各省市”代表,先生接受国民政府聘请,成为第一届国民参政会参政员。其时,他对参政会作用的发挥充满期待,认为“这是全国团结一致抗日的表现”。
1938年7月,国民参政会一届一次会议在武汉召开。在会上,先生首提《从速实行下级自治,以发动民众当兵自愿案》,主张“乡村里的保甲长完全要民选”。蒋介石认为该案“不啻对于保甲制度根本加以推翻”,因而专函参政会议长汪精卫,要求发动“本党参政员在会予以驳斥,毋令通过”。首案被驳,先生毫不气馁。之后与邹韬奋等27人提《具体规定检查书报标准并统一执行案》,强调保障言论自由,获讨论通过。此后以国民参政会为舞台,先生于全面团结抗日多有建言建树。
抗战之初,面对国民党内部猖獗的投降论调,先生始终针锋相对。10月28日,国民参政会迁重庆后召开一届二次会议。期间,参政员、南洋华侨陈嘉庚向秘书处发来“在敌寇未退出国土以前,公务人员任何人谈和平条件者,当以汉奸国贼论”电报案,让心怀鬼胎的汪精卫“形容惨变,坐立不安”,主张“一句话”不予立案。梁实秋积极附和。但先生第一个站出来签押赞成,跟从者众,于是成案讨论通过。此案狠狠打击了汪精卫、梁实秋等妥协投降派的嚣张气焰。在此后一届四次会议上,他与董必武等提《策进台湾朝鲜革命使敌益速崩溃案》,强调“应即宣布《马关条约》无效”,是国内公開场合首吁光复台湾。
先生曾领导杭城光复、执掌浙江政事,对兵政经济问题颇有见地。在第一提案中他就认为,募兵制募来的“只为谋生,没有政治认识和抗战决心”,主张从“经过相当地政治和军事训练”的各县自卫队征选,可供给更多的优秀战士;主张禁烟也是为征选优质兵员相关;以后又提出“拿冻结在美国的贪官的3亿元美金,改善部队官兵生活”等建议。1939年3月,为立足长期抗战,国民参政会川康建设期成会成立。先生以才具被核定为期成会视察团成员,任第一组(东路)组长。他不顾年事已高,不辞辛劳,赴划分区域视察,了解情况,先后提出《限制官吏私有财产,以杜官邪案》《维持外汇法定比率建议案》《请政府平准物价》《游击战区施政纲要建议案》等。由于合乎时事、建议得当,政府多有采择。10月,先生任期成会7常委之一、万县办事处(川康共设5办事处)主任。12月,国民参政会兵役实施协进会成立,先生膺任理事。
作为国民党元老,先生向以“公正无偏”自持,曾向《新华日报》坦言:“惟有铁的团结,才能取得最后的胜利。”1940年5月,由国民党万县党部策划、逮捕了中共地下党员鲁济舟及部分嫌疑人。先生召集党政军座谈会,强调:“抗战时期以团结为主,对党派的处理要遵循原则,决不能制造矛盾,加深矛盾。”旋即指令释放鲁济舟等人。1941年1月4日,皖南事变发生。中共拒绝参加国民参政会二届一次会议,国共合作岌岌可危。先生心急如焚,与同人向蒋介石建言,提出中央要明令中共“为合法团体”,对共产党员“不得歧视”;同时与黄炎培等人两次面见蒋介石,几次斡旋周恩来、董必武,建议设立国民参政会特种委员会,“公允处理党派问题”。1942年春,万县中共地下党陈冠峨创办大东炼油厂,被指控为异党活动,图谋不轨。先生辩明:“只要不是汉奸、卖国贼,新兴工业应予支持。”5月,云阳县国民党党团负责人向期成会报称,有共党赵唯欲行暴乱。先生派人查证后,以挑动党派之争在专署行政会上提出批评。先生的态度让万县办事处辖区内的国民党顽固派颇为怨忌。
先生历来强调“烟毒危害人民身体健康,关系国家兴衰命运”,掌浙江政事令全省禁烟成功,任参政员尝几提禁烟案,历赴各县勘察烟苗,惩劝并施。1940年8月,国民政府设立(四川)全省烟毒总检查督察团,蒋介石任团长,先生副之,代理团长负总责。先生表示“禁绝烟毒”“尤贵在发动民众力量,作有组织挨户检查。否则走马观花,其效殊鲜”。在任上,他雷厉风行,指用得力人士,查堵禁并行,致四川种毒贩毒吸毒有所敛迹。他还在万县募集专款8万多元,设“强民院”戒毒所,精神劝诫与药物并重,戒毒效果明显。在涪陵尝查获财政部私运的大烟土,他并无顾忌,几次到重庆要求蒋介石亲自处理。时任财政部部长孔祥熙为蒋连襟,这让蒋很难堪,一度与先生关系“很不好”。
1942年10月,国民参政会改期成会为经济动员策进会,蒋介石任会长。鉴于万县军统、中统、县党部控告褚某人到职以后,包庇潜伏异党分子多人,遂任命先生为常委、滇黔区办事处(川陕滇湘设5个办事处)主任,转任中共势力羸弱之昆明,并催其到职,“越快越好”。好在先生不以为意,到云南后,视察各县,劝导就业,争取中央救助,为当地百姓做了不少好事。
先生强调:“应拿了勇气来,有话就要讲,不要讲空话,因为这就是尊重自己,以善尽其代表民意机关的任务。”统计相关资料,在国民参政会,他单独或联名其他参政员,先后提出近20项建议案,均为全面抗战计,有的放矢,陈指弊端。
致力民主宪政
1939年2月,国民参政会一届三次会议召开。社会各界希望通过会议,吁请真正实行民权、民生主义,推进中国政治民主,希望抗战建国成为事实。顺应这一潮流,先生与沈钧儒等51名参政员在会上联名提出《提请确立民主法治制度以奠定建国基础案》。该案提出中国政治“应以民主法治为基础”,要求政府行动法律化、政府设施制度化、政府体制民主化。在会上,先生以“老当益壮,起立(发言)次数最多”,发言直触国民党一党专制,被国民党特务列为“联治派”监视侦查重点。
9月,一届四次会议召开。中共与其他中间党派提出《请政府明令保障各抗日党派合法地位案》《请结束党治,立施宪政,以安定人心,发扬民主而利抗战案》等涉及民主宪政问题7案,一些国民党籍参政员也表示支持。先生以一贯信奉党派民主政治与议会制度、主张各个党派间开展政治竞争之立场,积极附和,提出“在选用才上,必须大公无私,不存党派成见”建议。面对言论滔滔之势,接替汪精卫为议长的蒋介石不得不作出让步,主持会议通过《召集国民大会实行宪政决议案》,决定召开国民大会,制定宪法。根据会议决议,指定先生等19人组成国民参政会宪政期成会。
国民党形式上的退让,让各中间派别仿佛看到了开国大、制宪法、行宪政之实现可能。重庆、成都、桂林、云南、贵州、安徽、浙江、广东、上海等地相继成立各种形式的宪政研究团体。延安也成立了各界宪政促进会。各党派、社会贤达在全国范围内兴起了第一次民主宪政运动高潮。
10月1日,先生与沈钧儒、张澜等十二参政员假重庆银行公会,邀请社会贤达,中共参政员董必武、吴玉章等100多人,举行宪政问题座谈会,并乐观表示,“政府已有在短期内召开国民大会,及九个月内制定宪法之决定”。在第二次座谈会,先生以“宪政的意义”“宪政和抗战建国”为主题,发表演说,让大家认识“即将到来”的民主宪政,“人民参政就是国家大事要由人民来决定——通过代表人民的议会。所谓议会政治就是宪政”,强调“只有人民参加了政治,人民的力量才能彻底动员,最后胜利才有把握”。先生还满怀信心地表示,“实施宪政,根本上已无问题”。为此,他积极参与筹备成立宪政促进会,意在推动制定一部真正民主的宪法,实行宪政。先生与黄炎培还应蒋介石之邀,面谈宪政问题,也认为“蒋公态度极恳切开朗”。
但国民党阻挠民主、坚持一党专政的本质是不可能改变的。他们封锁报刊,不允许出现“宪政”字样,散布“抗战与民主,根本是两个不相容的东西”谬论。在1940年4月召开的国民参政会一届五次会议上,作为蒋介石钦命的宪政期成会的唯一成果,由先生等人费大神、竭全力起草的《中华民国宪法》及附带建议“并送政府”,此后再无下文。至此,中间势力满怀期望并作出孜孜努力的第一次宪政运动归于沉寂。
几年后,民主人士邹韬奋曾评价《召集国民大会实行宪政决议案》:“现在拜读当时这个决议案,恍若说梦话。”
国民党压制第一次民主宪政运动,又先后发动两次反共高潮,引起国内进步势力、国际反法西斯盟邦的强烈不满。为安抚盟邦、纾缓民意,拉拢中间派、粉饰一党专制,1943年9月,国民党在五届十一中全会上通过了所谓“战争结束后一年内即立即召开国民大会,颁布宪法,实施宪政”的决议,并于11月成立了国防最高委员会名义下的宪政实施协进会,指定先生为会员。第二次宪政运动勃勃兴起。
与第一次民主宪政运动时隔近4年,面对国民党放出的烟雾,中间派人士仿佛再次看到希望。先生原本于民主宪政从不气馁,1944年1月,他与部分民主人士创办了《宪政》月刊,大张旗鼓地鼓吹宪政。其他各党派团体也纷纷仿效,创办刊物,举行座談会、组织集会,宣传民主宪政,在社会上形成了强大的民主宪政运动舆论声势。成都、昆明等地贤达人士也纷纷举行宪政座谈会,计商推进。9月15日,在国民参政会三届三次会议上,林伯渠代表中共中央提出,“希望国民党立即结束一党统治的局面”“组织各抗日党派联合政府”,更是为民主宪政运动增添了实质内容。
中共成立联合政府的主张引起美国政府的极大兴趣。抗战胜利后,在他们的斡旋下,国共在重庆进行谈判,达成《会谈纪要》(即“双十协定”)。根据协定,1946年1月10日,在全体民众的关注下,集各党派、社会贤达参加的政治协商会议在重庆召开。会议通过的《和平建国纲领》等5项协议,实际上否定了国民党的一党专制、独裁统治和内战政策,自然为国民党所仇视。
1946年11月,蒋介石悍然撕毁政协决议,召开没有各党派意见一致前提下的国民大会。作为特邀代表,先生原本抵制,但为谋求国内和平民主的可能性,抱定“愿为民主实现而拼老命到底”信念,出席大会。当看到情势无可逆转,先生拖着疲惫的身躯黯然提前离会,返回上海。以一党操纵之“国民大会”召开为标志,第二次民主宪政运动起于蓬勃,同样归于失败。
力促国共商谈
1945年初,国民党修改《国民参政会组织条例》,不经协商,由国民党单方面指定参政员,排挤进步人士,将国民党籍比例提高到84%,全面把控国民参政会。5月,国民政府宣布11月12日召开国民大会,提交第四届国民参政会审议通过。此前国大代表均由国民党包办选举或圈定,职权按《五五宪章》由国民党中央授予,国民大会一党包办色彩浓厚。鉴于此,中共有意抵制第四届国民参政会。
国共合作再陷僵局引发中间势力的极度忧虑。他们不满意国民党一党专制,但又对国民党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希望通过中共让步来恢复团结抗战的局面。于是,国民参政会三届三次会议通过决议,由参政员冷遹、胡霖、王云五、傅斯年、陶孟和5人组成延安视察团,以促成全国统一团结。
3月31日,先生以德高望重召集政治主张大同的黄炎培、王云五、冷遹商谈时局,决定借宴请出席旧金山联合国大会代表之机,为国共作进一步调解。4月2日,宴会如期举行。先生召集,出席者李璜、吴贻芳、胡霖三代表及孙科、邵力子、雷震、左舜生、沈钧儒、章伯钧、张申府、王若飞等;几日后,张治中宴请中共出席联大代表董必武,先生作陪。两次宴请,先生与同人均敦请国共双方,强调继续商谈之必要。
5月25日,先生再邀王若飞、王世杰、黄炎培等10位国共及中间势力代表人士,磋商恢复国共商谈办法,提出访问延安的动议。6月1日,蒋介石宴请先生等诸人,表示首肯。6日,由先生领衔,与黄炎培、冷遹、王云五、傅斯年、左舜生、章伯钧联电中共中央毛泽东、周恩来,表达“希望继续商谈”之意。16日,中共正式声明不参加第四届国民参政会,但两天后复电先生诸人,表示“商组联合政府”“无不乐于”,并“欢迎诸公惠临延安赐教”,表达“商谈大门还没有关闭”的诚意。看到一线希望,27日,先生等面见蒋介石,由先生报告赴延讨论议题:要从速恢复商谈;把国民大会问题的进行暂缓些。蒋也希望通过访问,让中共回到参政会,维持体面,对议题表示无不认可。仿佛吃了定心丸,先生当即拍案:“走一遭算什么,这老命还得一拚。”
原定七参政员,王云五报称身体欠佳。7月1日,不以视察团名义,也不受委托,六参政员在王若飞陪同下飞抵延安。毛泽东等中共中央领导亲自到机场迎接。7月2日,中共中央专门为他们举办了欢迎晚会。7月3日晚,陕甘宁边区参政会分6桌宴请六参政员。第1桌主人为毛泽东、刘少奇,先生为主宾。在延安5天,六参政员每天都有高层领导作陪,与毛泽东、周恩来就有关国民代表大会和政治会议进行了3次会谈。最终,双方就“停止国民大会进行”“从速召开政治会议”达成共识;在中共提出的5项具体建议基础上,形成了《延安会谈纪要》。
正式会谈后,六参政员参观延安市容、供销合作社、延安大学、宝塔山等地,访问了劳动英雄。延安人民与边区政府的同心同德以及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社会风尚和艰苦奋斗的精神给他们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先生长期生活在南方,是时已是73岁高龄,抵延安两三天后就觉身体不适,但一直勉力参加各种活动。7月5日,六参政员返回重庆,毛泽东、朱德、周恩来、林伯渠到机场送行。临行前,先生购买了包括《论联合政府》《整风文献》等在内的一麻袋书籍,以期了解中共的政治主张。
7日,先生等面见蒋介石,报告在延安与中共会谈情况,呈送了会谈纪要。随后,在国民参政会四届一次会议上,先生与周炳林等参政员提出“慎重处理”國民大会问题,先求“国内团结,国共协商”建议。在中共强大政治攻势和中间势力参政员会内积极呼应下,国民党原定强行通过具体办法、如期召开国民大会的企图被挫败,改为此项送交“政府斟酌情形决定”。
31日,预飞昆明履职的先生郑重嘱托黄炎培,只要是“为国共冲突之制止,或邀延安派人继续商谈”之议,他都表示坚决赞同,并皆由黄代为签字。促谈之心,殷殷可表。
国民参政会自三届三次会议特别是抗战胜利后,就完全沦为国民党鼓动内战、制造分裂的御用工具。1947年5月,国民参政会四届三次会议在南京召开。先生抱疴参加,竭力呼吁:“请政府重申和平意愿,恢复和谈,邀中共派代表进行商谈,并由参政会组织特种委员会,促进和平。”此时,国民党政权败象初显,无睱他顾,各提案匆匆审查通过了事。几日后,先生与“和平老人”邵从恩参政员面谏蒋介石“停止内战,实现和平”,遭蒋厉言诘责。邵气得当场中风送医,先生亦落选参政会休会期间的驻会委员(此前连续9次当选)。先生学生王造时曾回忆称:“和谈濒临破裂,各方人士均灰心之时,仍坚持国共合作,逢会必讲,慷慨陈言者,唯慧老一人。”
1948年3月,参政员又到任期。28日,蒋介石主持召开了一个简短的茶会,由参政会主席团正式宣布:“存在了10年之久的国民参政会就此结束。”翌日,殷勤以国事为念、与国民参政会相伴10年的先生卒于上海,享年7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