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泉眼,白日火焰

2023-10-08 18:08贺嘉钰
北京文学 2023年9期
关键词:莫兰迪泉眼弱者

贺嘉钰

题目八个字,是从陈小手《帘后》捡出的意象。它衔接起小辑中两篇文本,再凝视,我又为其几乎直抵短篇小说的叙事之心感到一些惊喜。

极少有人见过深海泉眼吧?谁又会兀自凝视白日火焰呢?可这些偏僻的事,确乎存在,一旦出现在小说里,亦是自然。它们在各自秩序中安静释放秘密,本无关他者,但文学的注视与书写让其显形,并成为理解世界的小小注脚。甚至,只是作为词语到来便可调动好奇,带给我们探看远方与未知的姿势。若将凝视的焦点稍稍散开,又会发现,小说的神采常常并不在其惊奇故事或异质表达,而是穿过奇异构造内部,唤起的忽然会心。虚构故事里的偶然必然,与我们的快慰伤心,正在相关。

小说的力量不仅在叙述存在真实,更在创造情感真实。短篇用偏僻的人事,召唤普遍的情感。

《帘后》就是这样。陈小手写了一首俄狄浦斯式的哀歌。横亘在“我”与幸福感情之间的,是“妈妈”的职业。她并非生活所迫,却选择在“吉祥村”开一间发廊,因为这样一份工作,让她真正快乐。她被家庭驱逐,给邻人谈资,让孩子受屈辱,并给未来埋伏下无解的悲伤。“妈妈”用一道帘子隔开她与世界,也隔开她的世界与“我”。她在不为律法、世俗、道德所容的逼仄角落里扮演“孔雀”,也是在拧巴、挣扎、撕裂的生命状态中接近一个理想的自己。小说里,所有的行为都导向宿命。于是,一道帘子展开,世界分隔两边,只是,帘后的空气与声响依然汹涌扑面。陈小手从正面写“禁忌”,写出了禁忌的哀伤,他让那些哀伤落在一个人身上,被一览无余。

“妈妈”裹在火里,她享受烈焰与灼烧,那带给“我”火的逼迫和压力。她没有朋友,没有理解,只有孔雀“丁丁”,和“我”的爱。在她的认知和世界里,丁丁是“我”的舅舅,是畜生,也是能浴火重生的人。丁丁在小说里串起从前与此在、梦境与现实、伤痛与骄傲,“妈妈”为这只桀骜的禽类安排了现世神话,并在其中兑现自己的爱、珍惜和勇气。

陈小手写下这样一个忠于自己的人,这份忠于挑战社会规范,冒犯一个家庭,瓦解体面和尊严,但她坚持。与她一起坚持的,是丁丁。

这是小说里的奇筆。陈小手写到丁丁的时候,小说就飞起来。他的出现与壮举是这样自然柔滑不可思议,他在日常与梦境之间奔突,消弭真实与幻想的界限。他炫技般自燃以隐身,既隐喻起火的人生,也包含某种浴火重生的自我祝愿。那么,丁丁真的存在吗?他会不会只是“妈妈”一个幻想的分身?会不会,故事从来就有另一个版本——“妈妈”只身在大海上搏斗,少年派般以意念为自己的孤勇创造同类。

在写作最初的地方,陈小手写下偏僻的弱者。而这样一个弱者,在既卑贱又勇猛地活。关于生活的指望于暗处深静流淌,而她是一束荆棘,在白日下燃烧。她用一种诞生自黑暗的光注满自己。

而明亮终将上升。

陈小手的文字有水的起伏和透明,还有一种在平坦处忽然拐弯儿的品格。这个不足两万字的小说混杂着多种情感关系,不可遏制的奇妙念头。比如“我”与“妈妈”的关系,某种禁忌、羞耻、隐身。“我”在帘后隐身,“妈妈”所有顾虑不安就隐身。当她说,这是我的选择,这是我爱,一切的道德准则世俗眼光条条框框就隐身。也许,这是弱者的精神胜利。

《帘后》与《莫兰迪展》是两篇发声方式与气息质地全然不同的小说,但它们分别激活相同的词语,以各自故事为原点,向不同的理念与情感世界出发。

“吉祥村”“鸡”“孔雀”“莫兰迪”,两篇小说关键词的身后都有一套从社会语境延伸而出的意义系统。读者或将带着既有认知、判断甚至偏见,在一个新语境中与它们重遇。在已成约定的现实之外,文学为存在带来新空气。

马亿的《莫兰迪展》用一个当代生活细节补充着“弱者的胜利”。陈衡有个习惯,是将与他有所交集的女孩,在某个时候拉进黑名单,当自己做完一件事在心里转过一个圈儿,又将她们“放”出来。他仅仅动用食指,就完成一个人的隐身和复现,而对岸的女孩可以一无所知。这一笔并非小说关键情节,但陈衡的情感波动轨迹却像一枚透镜,折照出他的“弱”。

这个短篇也包含“起火”,那是火光即将燃尽的一小段路。陈衡总将一切在起火前摁灭,他不能拥有,不能面对被真实火焰召唤的自己。他恐惧于失控,以及,向他人让渡出那一小部分真实的自我。那场由莫兰迪展缔结的萍水相逢会是陈衡自此与女性、与生活、与创造之关系的新起点吗?马亿在结尾给出充满明亮之力的暗示。他构造了一小段时空和一小段失控,并清晰地写出,是失控而非控制,让一个人回到自己。

如果说陈小手的《帘后》是小剧场里一部充满宿命悲剧意味又混杂着马戏团散场气息的先锋戏剧,马亿的《莫兰迪展》就像是去看戏的周末傍晚途中经历一次短暂失神,一种当代的生活方式与情感体验在艺术与生活、失神与回神之间,在自我与他人的让渡之中,逆流雨珠般从车窗滑过。

短篇考验作家一瞬间收束的能力。陈小手和马亿是两位年轻作者,但他们已然深谙在结尾布下那让人倒吸一口凉气的装置,并且,不让它们沦为惊奇,而向着触及更幽微的情感蔓延,向着靠近人类可能拥有的辽阔体验宕开。在这个意义上,我喜欢对自己充满期待的年轻作者的创造,他们不给自己那么多限制,他们难于按捺在每个句子里释放才华的冲动,他们享受叙述的快乐。想写什么,想怎么写,写就是了。一旦启动叙事,他们总是要将自己最好的部分给出来。拆开故事与叙事的字句,那些文本里面,包裹着他们对艺术可能性的理解,包含着对一个更好的自己的想象。

深海泉眼,白日火焰。在陈小手和马亿的前面,将有无数泉眼与火焰闪动,他们将拥有与故事、叙事、文字相处相持的万千瞬间。往前走,一定带着难度,一定充满快乐,因为那是创造,是更新,是给这个世界此前未有的新的存在。

特约编辑 蓦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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