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家园
打喷嚏,本是一种常见的身体应激反应,并无深意。可是,有的“喷嚏”一旦在特殊情境下打出,则显得惊天动地、不可小觑。如《诗经·国风》中那个抛弃发妻的男子被诅咒“寐言不寐,愿言则嚏”三生三世,晴雯打了两个喷嚏后挣扎着起床补裘,切尔维亚科夫不小心将喷嚏打到将军的光头上……这些喷薄而出的“喷嚏”,携带着某种神秘力量,激发情感跌宕,推动人生转折,甚至改变生存境遇。鲁先生的这个“喷嚏”同样非同寻常,响彻大半个世纪,打出了一个小人物一生的孤独。
鲁先生是蔡骏的小说《鲁先生传》的传主。其实,这部以“传”命名的小说讲述的就是一个关于喷嚏的传奇故事。
韩先生五岁生日那天在上海打了一个喷嚏。这个喷嚏穿越时空,在上个世纪50年代与另一个喷嚏相遇——意气风发的鲁先生在黄梅雨天带着音乐老师女友参观鲁迅故居,受凉打了个喷嚏。大约是为了缓解这个喷嚏带来的尴尬,鲁先生鬼使神差地说,他在五岁生日那天打喷嚏时正好被鲁迅先生抱在怀里。音乐老师是个极其较真的人,她查阅万年历得知鲁迅先生于两日后去世,于是推断他是被韩先生喷嚏中的病毒感染致死。她坚决与他分手,做了随军家属。鲁先生遭此打击,加上自然灾害,校刊无疾而终,诗歌朗诵会停办等因素刺激,从此性格大变,“原是一条气宇轩昂的汉子,一日日萎下去,蔫下去,赛过漏气的洋泡泡”。又过去十多年,他娶了在肉联厂工作的一位寡妇为妻,生下一女,可惜女儿只活了三天便夭折。好不容易将妻子与前夫的儿子抚养成人,可他在插队时不幸遇难。妻子查出肺癌晚期,一年后去世。鲁先生成了孤家寡人。那个改变他命运的“喷嚏”经由历史老师的演绎,成为他寂寞人生中的传奇段落,令人唏嘘不已。当“我”和鲁先生走近之后,这个“喷嚏”再次打响——鲁先生绘声绘色给“我”讲述了与喷嚏相关的诸多细节,让“我”更加信以为真。可是,“我”在读《鲁迅全集》日记部分时发现了破绽,鲁迅先生那天并没有接待过鲁先生和他的父亲,所谓在鲁迅先生怀里打喷嚏纯属子虚乌有。面对“我”的质问,鲁先生倒很坦然:“我以为,等你看到这一页,这一日,我老早变成灰了”。至此,“喷嚏”事件真相大白:五岁生日那天,鲁先生其实是在父亲怀里打了喷嚏;几日后回到绍兴乡下,父亲因伤寒去世。他和鲁迅先生,从未见过面。
既然如此,鲁先生为什么要虚构一个谎言,将喷嚏打在鲁迅先生怀里呢?他和鲁迅是绍兴老乡,而且崇敬鲁迅,这是潜在条件。鲁先生对女友顺口说谎,一是为了化解尴尬,二是想以鲁迅亲戚的身份抬高自己,使根正苗红的女友能高看自己。他在几十年后对作为学生的“我”依然撒谎,既是维护“历史叙事”的权威性,亦是为增加自信,以挽回被讥为“催眠大师”的面子……深层的心理动机应该是:鲁迅被他视作“精神父亲”,他早在内心中实现了与生身父亲的置换。于是,这个“精神父亲”就十分偶然地、猝不及防而又顺理成章地楔入他的日常生活,并引發多米骨牌效应,既荒诞,又庄严。
爱情的变故导致鲁先生性格变化,进而影响了他的命运。他一个人孤独地生活着,家中“唯一的伴侣是从地板堆到天花板的书”,“两排《鲁迅全集》,既像砖头,又像墓碑”。他熟读鲁迅的著作,咀嚼着鲁迅先生的孤独、绝望与反抗……进入九十年代,面对楼下具有时代镜像性的报摊上杂志封面光怪陆离的变化,他无所适从,越发觉得孤独,以至于“我”对立在窗前的他说:“立于此地,就像立在酒楼上。”“我”是将他视为鲁迅小说《在酒楼上》中的那个无聊且孤独的“我”了。其实“我”只看到了表象。鲁先生很清楚自己在作茧自缚。他这只“独头茧”,与鲁迅的《孤独者》中的主人公——另一只“独头茧”魏连役脉息相连。尽管所处的时代环境不同,鲁先生与魏连役却具有相似之处,那就是遭遇生活变故后都将自己封闭起来,像“独头茧”一样逃避现实。差别在于,魏连役以“自戕式”的“复仇”向社会作出绝望的反抗,而鲁先生选择了与生活和解,温柔地享受着孤独——他平常研读鲁迅著作,给报刊写稿子,还写了一部书,不断地进行修改……因为临时代课,他发现了“独头”“我”而青眼有加,循循善诱。最终,“我”成了他“最亲近的人”。
鲁先生是有心“渡”“我”的。随着去曹家渡越来越频繁,“我”离鲁迅先生越来越近,离《希特勒秘史》《圣斗士星矢》《福尔摩斯探案全集》和金庸的武侠小说越来越远。在市井的喧嚣与浮躁中,我开始仰望那孤耸的斗室……在阅读鲁迅的过程中,“我”学会了质疑,学会了爱,学会了理解。鲁先生留给“我”的遗物是一部《死魂灵》,中间夹着一张鲁迅先生的照片。他大约是要告诉“我”: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上,要警惕像乞乞科夫似的异化;鲁迅先生目光里像“良宵里擦出一根火柴”般的“温柔”,才是最强悍的反抗孤独的力量……
毫无疑问,《鲁先生》是蔡骏献给鲁迅先生的致敬之作。鲁迅的名篇《藤野先生》《祝福》《社戏》《在酒楼上》《孤独者》,还有《野草》以及鲁迅日记,不仅构成这部小说的内容要素,而且与人物命运构成互文关系,深化着这部作品的主题。例如小说中有一个情节:鲁先生回乡为父母迁坟,挖开墓穴,只见腐烂的木头,没有一片骨殖。他深感失望,发出苦笑:“我也没有子女,坟里的爷娘必定绝后了,等到我死了便是无主之坟。”遂决定放弃迁坟。这个情节与《在酒楼上》中的吕纬甫回乡给弟弟迁坟而发现尸骨无存构成互文关系。迁坟失败,亲人湮灭,加重了两人的孤独感与绝望感。与其说鲁先生是因受凉而重病,不如说是心灵遭受了重创——他明白自己已经彻底失去了与那个曾经怀抱他打喷嚏的父亲的最后一缕联系。尽管作为“精神父亲”的鲁迅先生毕生慰藉着他,可他在临终前还是烧毁了自己呕心沥血写出的书稿……但他对青年的“我”,依然寄予希望……这是一个怯弱的、温柔的、深怀爱意的孤独者。
蔡骏借助一个“喷嚏”,举重若轻地讲述一个小人物平凡而孤独的一生:他以自己的方式反抗着虚无和守护着生命的尊严。他的形象凝固在上海曹家渡的窗框中。小说中略带戏谑的微讽与温柔的怜悯,让人在轻笑中禁不住闪出泪光。
责任编辑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