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柯慕孜过了四岁生日,我才逐渐意识到成为母亲、妻子或者成为那个操持家庭的人之后,女性的生命其实已经发生了本质的改变。
生育是一条河流,我和那些还是单身的女友分别行走在河流的两岸。虽然看起来两岸的风景没什么不同,我们还是一样地穿衣、打扮、工作、出行,但是其实已经跨过生育之河的我们无论如何也无法回到河流的对岸了。
在把柯慕孜接到北京一起生活之前,常常感到我与现实生活的关联细若游丝。当时我还不到三十岁,野心勃勃,想要实现许多梦想,感到未来充满了各种可能。
随着柯慕孜回到北京,我逐渐开始学习和成为一个持家有道的家庭主妇,被捆绑在琐碎的家庭劳务中。我每天忙着扫地、擦地,洗衣做饭,不断擦拭灰尘,倒垃圾,洗垃圾桶和马桶。每天早晨七点半,我得把柯慕孜送到幼儿园,到下午三点或者四点又总是从桌前跳起来拿起钥匙冲去幼儿园接柯慕孜。对于许多人来说,一天在夜里十点结束,而我的一天在三点就结束了。三点之前,我是作家和编辑;三点之后,我是妈妈和家庭主妇。而“成为自己”这个课题,都是在琐碎的时间缝隙里抽空完成。
还有许许多多隐形家务,比如确认家里的生活用品是否有余量并及时在网上购买,比如整理和消杀冰箱和冰柜,比如晾晒被褥、清洗床单和窗帘……当我在做所有这些事情的时候,一天的二十四小时被切割为无数个碎片,我很少再有整块的时间来工作和写作,甚至没有时间思考,即使是洗澡或者护理皮肤的时候,我的大脑也没有停止运转,而是一直在思考着下一件事情,然后又是另一件事。——而柯慕孜常常在我洗澡时,不断地在门外叫我妈妈,直到我快速地洗完澡冲出来。生活确实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一开始我对此毫无察觉,甚至觉得这是因为我对家庭劳务缺少经验,所以花费了许多时间——等我熟练起来,我总会恢复过去那种悠闲惬意的生活吧?但当然一直没有,随着我对家庭劳务更加熟悉,我发现了更多未曾察觉的家务,比如需要熨烫的衣物,比如没有洗得闪闪发光的水杯,比如没有擦干净的玻璃和地板……为了过上体面生活,我们得要付出多少精力和时间啊。
单身的朋友们常常发来夜游的照片,而我已经没有那样的心境。每天下午接到柯慕孜以后,我得做饭、陪她吃饭、打扫卫生,陪她完成一个小时的户外活动,然后回到家里帮她洗澡、吹头发,然后哄她入睡。有时她睡着以后,我会爬起来再打扫一下卫生,或者看会儿书。但大多数时候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看會儿手机。
我逐渐明白我确实跨过了一条河流,而永远无法回到对岸了。
我成了一个每天都在为生活奔忙的人,甚至想不起上一次在办公室和大家充满激情地讨论工作是哪一天。有一天看着照看了柯慕孜一夜的自己在镜子里那张憔悴的脸,我在想我的梦想和雄心似乎已经不翼而飞,只知道我需要完成许许多多具体的劳务,而无暇顾及那些遥远美丽的事情。
我和现实世界开始发生非常紧密的关联,这让我感到踏实,也有些忧伤。我固然开始脚踏实地,可是很少有时间抬起头来看一看天上的月亮。我们的妈妈们也许也是这样开始了成为母亲和主妇的旅程吧?
我开始留意到那些看起来每天沉浸在琐碎事务里的中年女性,我曾经很少和她们交谈,因为觉得她们不够有趣、不够鲜活。现在我意识到,她们并不是天生如此,而是被琐碎的生活揉搓和打磨到只看得见灰尘、家庭、劳务、孩子和丈夫。而那些在事业上有所成就的女人,也许选择了忽视灰尘和劳务,把其他女性用于家庭劳务的时间用在了工作上,才有了超出常人的成就。
我也理解了那些整天都在怨天尤人的女性,每天都在承担这些琐碎工作而没有帮手的人,怎么可能没有怨言呢?过去听见那些家庭主妇的抱怨时,我很少感到切实的共情,甚至觉得这些琐碎永远不会与我产生关联。
每一位女性也许都曾面临选择,是选择熠熠生辉、不屑于琐碎的人生,还是为家庭奉献自己的一生,成为那个背景板一样的家庭主妇。我发现上一代的母亲们几乎都选择了牺牲自己。其实,我照看柯慕孜的这一点点劳务根本算不上劳累,更何况大部分都是也是我原本就应该完成的家庭劳务,但是如果面临选择,我很可能也会选择为了子女牺牲自己。
在我结束婚姻生活的头一年,我的周围充斥着各种传言,他们认为我会把柯慕孜交给父母照看,或者干脆尊崇哈萨克人“还子”的习俗,把柯慕孜完全送给父母。但我自己知道我绝对不会这样。完完全全承担子女的生活,支付他们的学费和生活支出,是一个家长应该承担的基本责任。如果我连这都不能做到,还会有能力过好自己的人生吗?我当然是那种很有事业心的女性,但是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我只是没有想到生活是如此琐碎和具体。当然了,琐碎生活有它扎扎实实的幸福,如果睡眠少一点,事业能稍微成功点,就最好了。
柯慕孜一岁时,我和她父亲就分开了。正好他考上了一所高校的联合培养博士,需要在国外委培几年。所以我们离婚后,他匆匆出国,我和柯慕孜留在国内生活,此后三年,他一直没有回国。我们算得上一别两宽,从来没有联系,我也不确定他是否最终会回国生活。
这样一来,如何向柯慕孜解释父亲的归属成了一个问题。她对父亲几乎没有记忆,偶尔问到了,我总是说你父亲在国外读书,以后会回来的。其实我心里也没底,离婚家庭的亲子关系似乎是一个非常大的难题,我查阅了许多资料,也询问了许多有经验的朋友,却始终没找到答案,只好将这个问题暂时搁置,想着等柯慕孜大一些,或者她父亲回国再处理。
今天,我带着柯慕孜在家附近的广场放风筝,正巧碰到邻居家的小男孩和他的父亲。男孩的父亲帮着两个孩子一次又一次地捡起风筝,然后看着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放飞,逗得两个孩子咯咯笑。因为是非常熟悉的邻居,所以我放心地坐在远处看着他们,并没有加入。直到天都黑透,我们决定各自回家。
回家以后,我帮柯慕孜打开投屏,放了一集动画片,然后在洗手间洗漱。洗漱完出来,才发现我没有开客厅的灯,黑洞洞的客厅里除了投屏的亮光,只有柯慕孜一张闷闷不乐的脸。她几乎在强忍着泪水,我不断地问她怎么了,引导她说出自己的想法。但她一直说一些不相干的话题,假装自己并没有那么不开心。我很了解柯慕孜,她是那种每天都会哈哈大笑的女孩儿,所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我在沙发上坐下来,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问她究竟怎么啦?她坚持说是因为想爷爷奶奶了。自从来到北京生活,柯慕孜总是非常想念爷爷奶奶,但我总觉得这并不是真正的原因。
想了想,我决定问出口:“是不是因为你也有一点想爸爸呢?”
问完后,柯慕孜终于放声大哭起来。她说:“是的,每个人都有爸爸,只有我没有。我从来没有和爸爸一起放风筝,也不知道爸爸是什么样子。”
原来真的是因为思念爸爸。我们虽然常常刻意回避,但柯慕孜这么重感情,又怎么会不在心里偷偷地想着爸爸呢?她应该只是怕我们伤心或者生气才从不提起吧?
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都无法抚平柯慕孜心里的伤,但我只能尽我所能地回答她的困惑。于是,我跟她说:“柯慕孜,你有爸爸。你怎么会没有爸爸呢?你的爸爸在国外读书。妈妈不是早就帮你办好了护照吗?以后你可以飞到国外去看他。而且,爸爸也会回来看你的。”其实这样回答的时候,我也感到五内俱焚,这样简单的几句话怎么可能抚平柯慕孜的疑问呢?
我把灯打开,来到卧室,在柯慕孜的衣柜里找出了一条蓝色的连衣裙,那是柯慕孜一歲生日的时候爸爸送给她的。我有定期整理衣柜和捐赠衣物的习惯,每个季度我都会邮寄已经不穿的衣服给山区。柯慕孜的衣服我也一直都是这样处理的。尽管那条蓝裙子早就小了,但是我每次拿起来都又会放回去。我觉得那是柯慕孜爸爸的一片心意,应该交给柯慕孜自己处理。
我对她说:“爸爸非常爱你。你看,这件裙子就是爸爸在你一岁生日的时候送给你的。你现在正在穿的鞋子是爸爸的母亲送给你的。爸爸每个月还会帮你交学费。他并不是不管你。你还有两个姑妈,他们都非常爱你。”
柯慕孜看着那条裙子,看起来好了很多。我没想到这条裙子会在今天发挥这样的作用,不由得很庆幸自己数次打算捐赠,最终又留下了它。柯慕孜说:“妈妈,我觉得开心了很多。可是,心里怎么还是有点难受?”
那一天,我多么希望我的女儿不是那种感情细腻的孩子,听到她说出这样细腻温柔的话来,我终于也忍不住大哭起来。
我觉察到父亲在一个孩子心中的分量。无论我付出多少努力,成为怎样好的母亲,都无法弥补父亲的缺失。这是我未曾深刻认识到的,我意识到这是生命中的无解之题。当时我还无法知道柯慕孜的这一缺失究竟会在什么时候得到弥补,只能默默祈祷。
看着我落下泪来,柯慕孜说:“妈妈别哭了。”然后跑到餐厅去给我拿了纸巾,帮我擦泪。然后她说:“妈妈,我们看会儿电视吧,看我喜欢的动画片。”柯慕孜在安慰我,这让我心如刀绞。
我陪着她看动画片,但其实魂不守舍,这时我听到柯慕孜说:“妈妈,我好想摸一摸爸爸,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我意识到爸爸妈妈不在一起了,不能够经常见到爸爸,这件事情对柯慕孜的伤害是无法挽回的。而我永远无法知道柯慕孜的这一缺失究竟会在什么时候得到弥补。
柯慕孜睡着以后,我和朋友聊了会儿电话,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这些年我算是吃尽人生的苦,早就百炼成钢,朋友们都说我心如磐石。但是,在这一刻,我还是忍不住痛哭。
我意识到我们配不上天使一样的孩子,我们是有罪的。
在《单身母亲日记》里,我曾记录一段往事。在张莉老师《原典阅读》的课堂上,我们重读鲁迅的《祝福》。祥林嫂在几次不幸之后,遇到了那位将她推向死亡的善女人“柳妈”。祥林嫂认为柳妈新来,又和她有着同等地位,就向她诉说。而柳妈是这样说的:“你想,将来你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祥林嫂因为害怕,选择了用一年的工钱捐门槛,最后还是绝望而死。当老师讲到柳妈的这句话时,坐在我身边的女同学立刻转向我,指着我说:“将来到了地下,你也会。”我吃惊地看着她。
在当时当刻,看到自己亲密的友人说出这样的话来,我感到极为荒诞,但随后我也意识到这是生命中如有神谕的时刻。
我喜欢在日常生活中寻找那些极有深意却鲜有人察觉的时刻,并为此感到喜悦。所以听到这位女同学这样说时,我意识到,在今天,鲁迅也许已经不在了,但善女人柳妈和祥林嫂还活在我们之中。
在一个极为平常的时刻咂摸到别有深意的滋味,我为自己作为创作者和阅读者的敏锐而兴奋。在那一刻,我不仅是一位祥林嫂,同时,在遥远的时空里,我似乎紧握住了鲁迅无形的手。我和几位朋友谈起这件事,说我们应该重读鲁迅,过去我们读得确实太少了。
我有点兴奋,跟他们说我似乎离鲁迅更近了一步。我第一次注意到祥林嫂是用整整一年的工钱捐了门槛,我把这个发现告诉朋友,他说,如果你是祥林嫂,会拿出一年的工钱来寻求救赎吗?
我说:“老子当然一块钱都不会掏了。”
我后来常常想起这一幕来。
我成了更加成熟的女性,时间也让我对自己的写作有了更多地思考。我不再为自己在那一刻展现的敏锐和聪慧沾沾自喜,而是想得更多更深,并感到悲凉。如果我不是出身于一个包容的家庭、受过良好的教育、生活在北京这样的一线城市,如果我没有恰好在张莉老师的课堂上重读《祝福》并感知到其中的意味,如果我是一位生活在村庄或者小镇里的女性,如果我的周围充斥着善女人,我听到这样的话,会不会相信自己真的即将下地狱?会不会用自己整整一年的收入去捐个门槛,会不会最终悲凉地死去。
张莉老师说祥林嫂是一位不断抗争并不断被命运打倒的女性,我逐渐不再认为自己接近了鲁迅,而理解和共情了祥林嫂的悲剧。
大部分时候,我自认是那个爽朗爱笑的妈妈。但也有些时候,我需要承受独自育儿带来的体力透支,那样的时候,我也会勃然大怒。
昨天,我陪柯慕孜玩了一会儿,然后决定去做个午饭。柯慕孜答应我自己玩一会儿积木,或者看一会儿电视。我刚开始切菜,柯慕孜突然慌慌张张地跑来厨房,拉我去客厅。我过去一看,地毯上洒了一大块黑色墨水——是我再三要求她不要乱碰的眼线液。看着秋天刚换的地毯染上了大片的污迹,再看看家里乱作一团,我简直发了疯,在家里大声责骂柯慕孜。
我大声责问柯慕孜:“有没有告诉过你不要碰眼线液?”她说:“有……”我更发疯地问:“有没有告诉你安静地看会儿电视?”她说:“有。”
但我的气还没消,我一边气急败坏地在网上查怎么样去除地毯上的墨水印,一边按照上面的方法用力地擦拭着。我忍不住责问自己,当时怎么会买了这块地毯?我们现在哪里还打理得了地毯,日常生活就够费劲了。
我在传统的哈萨克家庭长大,从我出生的第一天起,就习惯了家里的每个角落都铺满地毯。所以在北京生活以后,我也很自然地在客厅和次卧都铺了地毯。
其实对于一个只有女性组成的家庭,铺设羊毛地毯并不是理智的选择。羊毛地毯娇贵,需要定期拿到楼下刷洗。每次搬着沉重的地毯进电梯、刷洗,再拖进电梯拉回家,我都累得几乎直不起腰来。但我还是觉得这样有家庭氛围。
而现在,正是这块地毯给我带来了无穷的麻烦。我一边用力地擦,一边发疯地在脑海里计划着:如果擦不干净,是不是需要再换一块?或者干脆以后都不铺了,扔了?想到这里,我更加来气了。
柯慕孜怯怯地站在我身边,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她说:“别生气啦,老大。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抬头看了看她,再看了看脏污的地毯和一片狼藉的房间,觉得生活再糟糕也不过如此了,于是笑出了声,然后低下头接着擦拭,眼泪也止不住落下来。
这时,我听到柯慕孜又说:“老大,不要生气,好吗?”
我又一次抬起头,问她:“你为什么说老大这样的词?”
柯慕孜说:“因为这样你会笑。”
我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击中了,我心疼柯慕孜,也心疼自己。我放下抹布,对柯慕孜说:“柯慕孜,我不会再生气了。但你要记住,永远不要对一个人说这样的话。不要为了让一个人高兴就说‘老大’这样的词,知道了吗?”柯慕孜答应了。
我意识到我不应该再乱发脾气。早就在柯慕孜出生时,我就下定过这样的决心。对于柯慕孜来说,我是她目前生命中唯一可以倚赖的人。在我和她组成的这个家庭里,在她足够强壮之前,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并不平等。如果我喜怒无常,她会感到恐惧和不安;如果我总是发脾气,她会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一个总是想要讨好别人的人。柯慕孜固然有错,但如果大发脾气把她吓坏了,那错的就是我。
我花费了许多时间陪伴柯慕孜,徒劳地想要弥补我的过失。过了几天,柯慕孜搭上了回新疆的飞机,我则留下来写研究生学业的毕业论文。有一天夜里,朋友打来电话,我跟他聊起这一幕,突然不可控制地号啕大哭。
我想到自己幼时会因为大人突然的脾气而无所适从,想到我曾经发誓绝对不会对任何一个孩子发这种无名之火。柯慕孜固然犯了错误,但我因为疲倦和烦躁反应过度,把她也吓坏了。我说:“孩子们是多么可怜,她们看我们的脸色生活。我们又有什么了不起呢?只是比孩子们大了一些年纪,我们怎么可以肆意伤害她们呢?”
经过这件事,我意识到在我们的这个家庭里,一直有一个无形的鬼,那是未曾承担起责任的丈夫和父亲。我虽然時刻注意别被无形的鬼影响了处事的准则,要成为那个理性、客观面对生活的人,但其实并不是时刻都能做到。
当我费力地拖着地毯下楼晾晒的时候,当我自己修理下水管道的时候,当我无法把微波炉托举到置物架上时,当我一个人抱着沉睡的柯慕孜换乘地铁回家时,当许许多多这样的时刻……我总会忍不住痛恨那个无形的鬼……
而这并不利于我和柯慕孜拥有健康快乐的生活。
最近常常在考虑我与我所依恋的传统文化之间的关系。对于一个哈萨克族女性来说,传统生活是凌驾于熟人社会之上的更高维度——以家庭家族乃至部落为经,以世俗化的宗教生活为纬。我生命中的悲剧和喜乐无不源于我对这种传统生活的依恋。
我也想到,为什么整个二十多岁我的生活如此沉重?其实是因为即使是定居北京这样的大型城市多年,但我们作为边地居民依然对城市生活有“隔”。我几乎花费了十年才克服身上的游牧习性,成为一个能够适应都市生活的人。
我想到了用哈萨克语接受教育、在故乡长大直到成年的柯慕孜父亲。即使是出身于小镇知识分子家庭的我,也在适应北京的节奏中屡屡感到力不从心,更何况是出身乡野的柯慕孜父亲。我和他之间婚姻的失败,很大程度是因为我们固然依恋传统生活,渴望拥有举案齐眉,甚至夫为妻纲的家庭生活,但都市的快节奏和高压力,早已压缩了这种生活存在的空间。在北京这样的大型都市,两个异乡青年不拼尽全力生存,还整天操心这样形而上的生活方式和理论,婚姻不失败才怪。
当然,另一重原因是,我固然依恋传统生活,想要成为不让父母和家族蒙羞的那种女儿和妻子,但其实多年来所受的教育早就改变了我。想起我曾在一篇散文中写道:“一方面,我阅读波伏娃和伍尔芙,多年来接受的教育让我成为崭新的一类人,我关注女性权益,经常表达立场而引得身边的人不快;另一方面,我渴望传统生活,愿望成为一个儿孙满堂的老祖母,涂着红色指甲和我的孙辈喝热气腾腾的奶茶。”
其实想到这里我已经不再责怪柯慕孜父亲那些令人难以理解的言行,反而理解了他,也理解了自己。
这一周柯慕孜回京了。想到往返北京和新疆两地所需的时间和经济成本,我决定找一位回京读书的女友带柯慕孜一起搭乘飞机回京。妹妹把柯慕孜送到了乌鲁木齐机场,女友在那里接到了柯慕孜。四个小时以后,我在首都机场接到了柯慕孜。
柯慕孜比两个月前长大了许多,看到她配合我的决定,和女友一起回京,我感到十分欣慰。
我的同事大多是早年边疆地区来京工作的知识分子,每到假期,他们都会给孩子买一张机票,委托航空公司给孩子挂一张“无人看管儿童”的牌子,把孩子送上飞机。空姐就会照看独自搭乘飞机的孩子,直到飞机落地,再由家乡的祖父母认领回家。他们告诉我,孩子五岁以后就可以申请“无人看管儿童”的服务,他们的孩子都是这样长大的。
我感到柯慕孜逐渐长大,我作为监护者也要逐渐松手,当她可以开始独自搭乘飞机,当她可以独自旅行,当她考入大学,当她离开我们的家庭独立生活……我所做的,是在这之前好好地成为一个合格的监护者。
这一周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柯慕孜来北京后,我第一次有机会出差。在这之前,我一般都会婉拒期刊去外省活动的邀请,但这次我感到可以作一个尝试。
借住在我家的表妹作为临时帮手帮我接送和照顾柯慕孜,我走之前预备了三天的菜和其他物资,一切井井有条。我感到可以逐渐撒开手去做一些其他工作,来为我和柯慕孜换取一个光明的未来。实际上,这次柯慕孜回京以后,我已经感觉到她长大了很多,不会再骑在我的肩头跳来跳去,也不会一刻不停地缠着我陪她玩。她可以自己玩很久,也可以一起沟通一些复杂的话题,还可以在出门前自己搭配并穿好衣服、背上书包。这样一来,我们已经基本实现我设想中的理想生活。
第二件是柯慕孜和她的父亲见面了。前段时间,我听说她父亲回国了,还将回到北京工作,心里不免忐忑。
有一段时间,柯慕孜很忧伤,她说都不知道父亲长什么样子,很想摸一摸看。我当然感到忧伤,但还是故作轻松地说:“哇,你都不用见到本人,你照一下镜子就会知道你爸爸长什么样子,因为你和爸爸长得一模一样。”有一段时间,柯慕孜不喜欢自己的粗眉毛,我说这是你遗传自父亲的眉毛,多少人羡慕你们这样的浓密眉毛啊,柯慕孜听得咯咯笑。
这些当然不能替代父亲的角色,但我当时并不知道她的父亲会在何时与她重逢。
直到上周,我接到一位朋友转发的信息,柯慕孜的父亲想要和我们见面,主要是见柯慕孜,还想约我见面吃饭表达对我辛苦抚养柯慕孜的谢意。虽然早有预感,但当我真的接到这条短信时,还是陷入了恍惚。我和柯慕孜父亲的婚姻只持续了三年多,并且结束婚姻关系也已经快四年了。但这段婚姻生活完全击溃了我的生活,改变了我的人生。这段婚姻除了让我得到了柯慕孜之外,留下的全是严重后果。我虽然很少提及,但一直到今天都在为这段婚姻买单。我当然不会见柯慕孜的父亲,不过很欢迎他和柯慕孜见面。于是回复了可以见柯慕孜的时间,并回绝了他与我见面的邀请——“心领了”。
回复完之后,我就踏上了前往成都出差的航班。周五晚上我提前结束活动,搭乘晚班飞机回家,告诉柯慕孜父亲已经回国,想要和她见面,询问她是否愿意。她说愿意。于是我帮她挑选了一身漂亮衣裙。
一直到回到北京,柯慕孜和父亲历史性会晤结束,我整整病了一个星期。外在后果是我患上了甲流,但我知道其实是我的内心遇到了重创,在这段婚姻生活中未曾理清就匆匆埋葬的一切心情都因为前夫回国而重见天日,我突然陷入不可自拔的痛苦。
“我太烦了。”我不断地给朋友说。因为我们之间共同的孩子,我可能要一生都和这个人打交道,想起来我就没法不烦,設想中我们应该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但现实是他还得通过我联系柯慕孜。
在这期间,还发生了几件让我烦上加烦的事情。许多前辈劝我与柯慕孜父亲和好,“就算是为了孩子”,更是让我啼笑皆非。“你这么好的女孩儿,应该得到幸福。”就好像我现在不幸福。我意识到我对自己普通女性的身份认领还是不够,误以为自己已经脱离了世俗标准的束缚,但并没有。对于许多人来说,一个离婚女性最好的归宿是她的前夫浪子回头,他们俩重修旧好,最好再生个二胎。无论我怎么解释,长辈们都不为所动。而《单身母亲日记》在《天涯》刊发以后,劝我和前夫复婚的人更多了……
“我他妈的也不能赶紧随便找个新的男人谈恋爱,绝了她们劝我复婚的念头啊。”我在电话里和朋友骂骂咧咧,感到无能为力。我感到女性那种结构性的困境——无论你过得有多好,只要你没有丈夫,就不算真的好。即使是那些对我的经历和生活非常清楚的前辈,也劝我为了孩子复合。“别人都可以做到,你为什么不能?”那段时间,我常常听到这句话。
其实我并不排斥新的恋爱,但我是那种主体性非常强的人,不是非常强烈的情感,就几乎不可能拨动我的心弦。对我来说,事业成功和家庭生活平稳的吸引力,也远大于一段情感。情感当然是好的,但它不值得付出许多时间和精力,尤其是对于一个在一线城市生活的女性。
但是没有新的情感生活,意味着我在别人心中是一个需要被撮合的离异女性。朋友们轮番劝我宽心,不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但我还是度过了非常暴躁的几天。
这一周柯慕孜和她父亲见面了。我病了整整一周,直到他们真的完成了第一次见面。我不知道柯慕孜会怎样看待与父亲的几乎初次见面,也不知道这次见面之后她和父亲的关系会走向何方。整整四年没有见面的父女将要见面,如何不让人感慨万千。我和柯慕孜父亲分开之后,也几乎没有见过面,除了有那么一两次在活动上遥遥瞥见。
周六早上九点,我透过窗户看到他出现在楼下。柯慕孜早已梳妆打扮好,于是我再一次抱了抱她,把她送到电梯口,要求她自己下楼去。柯慕孜希望我陪她下去,但我無论如何也做不到。我看着电梯门缓缓关上,柯慕孜发出不安的叫声,我连忙把电梯门打开,安抚了她一会儿,然后再次看着电梯门关上。
后来我常常在一些不相干的时刻想起这一幕。坐地铁时,搭乘电梯时,开会走神时,柯慕孜背着小小书包的身影浮现在我眼前,我总会感到心抽搐了一下。让年仅四岁的柯慕孜面对这一切,我感到痛苦和愧疚。
柯慕孜走后,我回到家里,透过客厅的窗户看到她出现在楼下的那棵翠柏下,她父亲坐在我和柯慕孜常坐的廊桥石椅上。我看着他们冲向对方,紧紧抱在一起。我的眼泪直直落下来,终于安下心来。起码,他们都为见到彼此感到喜悦。我也应该为他们感到高兴。
我想起上一周我一直感到忧心忡忡,因为当时我还没问过柯慕孜是否愿意和父亲见面。而且我听说柯慕孜的父亲在短暂停留后还将出国长居,如果是这样,柯慕孜会感到失落吧?
今天柯慕孜爸爸带她去游泳,我得以休息一天。我在家里洗澡,护理皮肤,打扫卫生,把地毯拿出来晾晒,听着音乐在沙发上躺着发呆,感到许久未曾体验的放松、喜悦和舒展。原来平时我们对自己如此疏于照料,而又因为生活的忙碌竟至于毫无察觉。
傍晚时分柯慕孜回来了,看起来闷闷不乐,在家里摔摔打打。看着她小小身体里仿佛蕴含着无穷的怒意,我说,怎么啦,是不是游泳馆很漂亮,而妈妈没去,你心里觉得很遗憾?她说,是呀,我想让妈妈也去看一看。我抱着她,安慰了她一会儿,答应下次再带她去,她看起来舒展了很多。
过了一会儿,她说,爸爸带了一个姐姐。她和爸爸的沟通有时会有些不便,姐姐会代为翻译。我说,那很好啊。我一直希望柯慕孜的父亲能够开启新的人生,这样我也会更加安心。前几天我就听说他有了新的感情,所以听到柯慕孜提起的时候我并不意外,也没有多想。
晚上十点,我们躺在床上,她刷着ipad,突然说,我觉得他们是爱人。我说,谁?她说,爸爸和姐姐。我不由得一笑,柯慕孜还不到五岁,居然能看出爸爸身边的女孩儿可能是他的女友。我说,哇,你怎么发现的?她说,感觉。
我当时并未想到这个简短的对话会给我们带来长达十天甚至更久的麻烦。于是陪她聊了一会儿不相干的。这时,她说,我觉得还是妈妈好。我说,别这么说,爸爸也挺好的。
柯慕孜的爸爸有了新女友,我也感到开心。当下我的想法是我应该找一位律师谈一下柯慕孜的抚养费和她父亲未来资产分配的问题。他一旦再婚,很快就会有其他子女,这样一来柯慕孜的生活和学习费用能否得到保证,就需要我在现在和她父亲做好协商。当时我急于摆脱婚姻,在抚养费用上未作停留,就匆匆签字换证。据我了解,她父亲还未在国内置产,国外的财产我们很难了解到具体情况。现在显然到了重新谈一谈这些问题的时候。
这些年来我常常自感对婚姻的草率,当然,也有无奈。婚姻的本质是一种财产关系,而对于我们这些出身传统哈萨克族家庭的人来说,婚姻更多的是融入宗族社会不被除名的路径,我们对我们的婚姻鲜少有选择。未能替柯慕孜争取到该得的利益,也未在婚姻过程中置产,是我在婚姻生活中最大的错误。但也正是因为没有财产纠纷,我才可以在较短的时间内完成离婚手续。
这几天我常常陷入另外一种悲情——怎么会明知道不会幸福却一定要踏上这样的长途。身为在传统社会中成长起来的女性,我们实在别无选择。
柯慕孜与父亲的女友见面后,一直叹气。我想到上周她还盼望着父亲带她出去玩,这一周情况急转直下。对于还不到五岁的柯慕孜来说,这一切可能还难以理解和接受。听着她不住地叹气,我感到忧心不已。是不是不应该让她和父亲见面,一直保留一种幻想。但我随即否定了自己,当然不应该了——我无权干涉她与父亲的来往,好的坏的,那都是她的人生。
我只是希望她尽快恢复快乐。
我意识到我们对现实生活的运行规则所知甚少,在学校里接受的教育并不足以让我们应对生活。当然,生活哪里有未卜先知,一切都有它自己的运行规律,我们所说的都仅仅是“如果”。我们真的能过上完全计划好的趋利避害的人生吗?当然不能。命运之手早就在暗自操控了。
但我知道了生活并不如我们所想的那样一切尽在掌握,生命中有许多不可掌控的事情,比如父女之情。把一个生命带到世界所要负担的责任并不轻松,精力、金钱和时间的付出,我们都可以尽可能努力实现,而还有许许多多事情则完全在我们的掌控之外。我忧心不已,只能默默祈祷。
傍晚我们出去散步,柯慕孜说:“其实我一直以为爸爸已经死了,原来他还活着。”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好紧紧牵着她的手。
柯慕孜用电话手表和父亲聊天,我听到她爸爸说,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柯慕孜说,你给我们的洗手间买个洗手液,可以吗?我在旁边说,柯慕孜,你只需要买你自己喜欢的物品,家里的物品我都会买好的。
我想,在柯慕孜的心中,一定有一个父母双双维护家庭的画面。这段时间,我常常流于伤感。听到柯慕孜频频叹气时,想到柯慕孜幻想的那个场景将永远无法实现时,想到柯慕孜将要面对父亲组建一个新的家庭时,我常常落下泪来。
早上把柯慕孜送到幼儿园,我躺到了下午,直到情绪淤积到无法排解,我拿起手机拨通了朋友的电话号啕大哭。哭了二十分钟,我和朋友说:“不聊了,我得去接孩子。”然后我擦擦眼泪,匆匆下楼去幼儿园接柯慕孜。今天下了雨,我撑着伞,戴着一副欲盖弥彰的墨镜,自己也觉得非常愚蠢。但大哭一场之后,我确实好了很多。
其实我不曾后悔结束婚姻生活,也早就开始了新的人生,我只是为柯慕孜感到难过。我结婚生子和结束婚姻的决定,也改变了柯慕孜的人生。这是我不曾深刻地認识到的。
忙碌了一天以后,回来陪柯慕孜聊天,从她出生那天聊到最近,告诉她我们有多么爱她,多么期待她的降生,照顾她让我们多么喜悦……聊得她咯咯笑,要求我反复讲她出生那一段,一直讲了五遍,直到我口干舌燥。
这段时间她总是唉声叹气,仿佛有千钧重负,希望我们的聊天能让她轻松开心起来。
我只希望柯慕孜按时长大,而不是提前。
这几天柯慕孜一直在咳嗽,还频频呕吐。我只好带着她去办公室工作,结果她在饭堂突然呕吐,很快就脸色煞白。我只好请了假,又带着她回家。我们在楼前等出租车,她累得坐在马路边发呆,我也挨着她坐下,觉得人生最坏不过如此。
从她开始叹气到现在已经十天了,我感到无力,甚至有些绝望。这段时间,我们的生活已经乱了套。陪柯慕孜散心、应付生活、照料她的身体,已经让我筋疲力尽。
昨天夜里我给她讲完睡前故事,就关了灯,准备陪她睡觉。一片黑暗中,我听着她一直叹气。我假装自己没有听到,默默地闭着眼睛。直到忍无可忍,我把台灯打开,把柯慕孜拽起来,对着她失控地大喊,要求她不要再叹气。直到她害怕地哭出声来,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那一刻,我多么希望她的父亲真的已经死去,这样一来我可以帮她编织一个想象中的父亲形象,像我一直以来在做的那样。我痛恨他让柯慕孜伤心,也痛恨他连基本的同理心都不曾习得。我痛恨他可以还像一个天真的孩子,而我却需要额外背负属于他的责任。我痛恨我没有保护好我的孩子。
柯慕孜哭着睡着了,我几乎不能入睡。天亮后,我闭着眼睛不敢睁开,我怕看到柯慕孜的眼睛——那一定是满含着仇恨、不解和无助的属于孩子的眼睛。柯慕孜却醒了,她说:“妈妈,快醒来。”
我睁开眼睛,她是笑着醒来的,我仔细地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仇恨、不解和无助,只有盈盈的笑意,一如过去的五年。那一刻,我发誓要永远用尽我所有的力量守护这样的眼神。
我和妈妈商量请她来北京帮我们一段时间,结果妈妈一个小时后就在行李箱里装了半只羊的肉和其他许多北京无法买到的新疆美食出发了。她搭乘五个小时火车到乌鲁木齐,又要飞四个小时到北京。
爸爸说:“你们不必去机场接妈妈了,柯慕孜还在生病。让妈妈自己搭出租车回家就好了。”
柯慕孜却说,我们应该去接奶奶,奶奶毕竟年纪大了。于是我们在午夜十二点接到了妈妈,我松了一口气,睡了久违的安稳觉。
妈妈来了,我终于腾出时间来体检。我供职的出版社每年3月会组织职工体检,而我今年的生活称得上鸡飞狗跳,所以体检中心催了好几次,我都没有时间去体检。
这几年我开始恐惧体检,身边拖家带口的朋友无不如是。这次柯慕孜的父亲回国后,我对柯慕孜的责任感更重了一些,对于体检的恐惧更是多了一层。
体检后每天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手机刷新报告,但始终只有前两年的体检报告。一直到一周后,终于出现了2023年的体检报告。我用颤抖的手打开体检报告,一切正常,我长舒一口气。
柯慕孜出生以后,我开始会关注一切有关意外的新闻,关注每一种奇怪的死法,并在生活中加以规避。我变得非常怕死,每日祈祷我可以寿终正寝。
我想起两年前柯慕孜即将来北京生活时,外公曾经劝我送柯慕孜去寄宿幼儿园,他认为我没有办法同时兼顾工作、学习和育儿。我当下就拒绝了。我的事业固然重要,但柯慕孜比我的事业更重要,所以我很明确地告诉我在新疆的家人,我绝对不可能把柯慕孜送到全托幼儿园。但心里毕竟充满了疑虑和不安,因为我当时称得上对育儿和生活常识都一无所知,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能否做到。
柯慕孜来到北京两年了,我很庆幸我做到了。
我供职的出版社比较人性化,我的领导恰好也是一位独身照料儿子直到成年的单身父亲,所以我照看柯慕孜得到了他很多理解和支持。柯慕孜来到北京已经快要两年了,我们已经养成了很好的生活习惯,也完成了很多当时看起来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感到喜悦和感恩。
外公和我在新疆的家人对我独自完成工作、写作、育儿、学习,也是大为吃惊。在家人眼里,我是那个被父母捧在手心活到二十多岁还不会烧水的小姑娘。其实在外求学多年,我早就吃了许许多多的苦,处理过许许多多无法面对的难题。我很少跟家人提起,基本都是自己应对。
当我们完全证明“我们可以”之前,总会遇到许多质疑、许多劝阻。我似乎一直是这样过来的,身为出身边地的少数民族女性,我的前半生都是在“不可能”的判决和绝不妥协的自我证明中一路走来的。但我在一次次的自我证明中意识到自我的觉醒,并逐渐相信我终将成为那个了不起的人。
与此同时,我意识到尽管我和家人关系紧密,但他们并不了解我。并且,我们这一代人和上一代的处境和生活方式也已经大有不同。
也许以后应该常常和他们聊聊天,说一说自己的心事。
妈妈来了,家里窗明几净,每天回到家,饭菜都是准备好的,浴室和厨房都是打扫好的,我也有时间可以处理很多家务之外的事情。其实我确信爱是可以被量化的,爱可以被分解为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时刻、每一件小事。年岁越长,我越确信我们对一个人的爱体现在一举一动里。我深信我们和每一个与我们产生联结的人之间都建立了一个银行账户,我们的每一个微小的行动都是往这个账户储蓄或者透支。
每当我处理有关柯慕孜的每一件小事,我都能感觉到我在往我与柯慕孜共同建立的账户里储蓄爱。我别无所求,只希望柯慕孜的银行账户里存满了爱,让她在若干年以后还可以感到心灵上有所依傍。
前段时间查看我的体检报告时,我想到了生育给我带来的影响——它引发我关注和了解自己的身体。
我出身于边地小镇,那里毕竟传统和闭塞一些,我们很少谈论和观察自己的身体。我从小身体健康,也很少生病去医院。怀孕以后,每月一次的产检使得我开始经常与医院、医生和仪器打交道。我的身体不再具有神秘性,而转化为一个又一个医学术语,当我数次躺在妇科检查床上,将自己的身体交给医生时,我逐渐放下了小镇女孩儿的羞怯,接纳和了解了自己的身体。阴道、子宫、乳房、胎儿,还有许许多多其他有关身体变化的术语,成了那十个月里的日常词汇。
我想起我第一次在发廊洗头的经验。发廊小哥让我躺在洗头床上,用手托着我的脑袋,想要帮我清洗头发。我一直努力梗着脖子,根本无法把自己的脑袋安心放在小哥的手掌。小哥不断地说:放松一些,放松一些。我不记得我是怎么逐渐习惯了在发廊洗头、在美容院护理皮肤和身体,但始终记得这第一次的体验。有一次在妇科检查床上,我鬼使神差想起这一幕,忍不住笑了。
当我一次次躺上妇科检查床,我仿佛复刻了在发廊洗头的经验,我对身体检查逐渐习以为常,放下了一种沉重却不自知的Body shame.身体检查作为一个科技手段,瓦解了我出身传统社会所产生的对身体的羞耻感。之后的剖宫产手术、母乳喂养则帮助我更加接纳了自己的身体,我第一次意识到我是谁,有一个怎样的身体。
许多女友曾告诉我她们因为不够瘦而感到羞耻,或者体型不够标准而难堪。我也有身体羞耻的体验,但并不是因为肥胖或者不够标准的体型,而是出身传统社会的背景所致。生完柯慕孜回到北京后,我经常去健身房做瑜伽,每当瑜伽老师碰触我的身体,纠正我的动作,我都感到这是正常和自然的。瑜伽完,躺在瑜伽垫上发呆,想着过一会儿去哪里喝杯咖啡时,我不再为身体感到羞耻,而是极为放松和自然。
如果我没有经历生育,可能很难有这些体验。
结束婚姻生活后,我曾多次回想,我究竟有没有另一种选择?文化、宗教和宗族所施加的无形负荷让我根本无法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成为一个可以有自主选择的人。其实在我和柯慕孜父亲结婚的时候,我固然非常欣赏他,但远远没有到可以结婚的程度。我是在母亲和家人的催促之下步入婚姻的。
“我想不结婚……我想过几年再结婚……我想和另一个人结婚……我永远不想结婚……”在我的家庭和社会关系里,这些全部都是大逆不道的言辞。
我没有办法说出让父母失望的话来,只好违背自己的意愿步入婚姻。在相爱和结婚之间,本应该有两万里的征程需要用耐心和审慎浇筑,但我们因为别无选择而建造了一个不合心意的豆腐渣工程。我相信柯慕孜的父亲也不是完全考虑好了才步入婚姻。
这么说我们婚姻的起始仿佛是一种不负责任的选择。但其实恰恰相反,在我们出身的文化里,对彼此甚至彼此的家族负责任是最重要的美德。从出生到今天,我很少感觉到自由,无形的墙困住了我,我始终背负着一份负荷。
在我看来,步入婚姻的两个人应该分摊风险,以合伙的形式共同建造一个百年企业。而事实上,我们往往自己还没长大,就步入了婚姻。
今天和一位前辈谈心,聊了聊最近发生的事情。我说:“比起去年,我好像成了更加成熟的女性。”她哈哈大笑,带着一种宠溺和戏谑。
我不禁在想,为什么我们一生都难以成为真正的成熟的人?我们仿佛从未习得真正的生活准则,只是日复一日地在课业的学习中攻克难关。而当我们真正离开学校,步入生活时,才发现自己一无所长、赤手空拳。按照理论,我们应该在十八岁那天就长大成人,而现实是有许多人终生未能自立。我已经三十一岁了,却似乎刚刚蹒跚着踏上成年之路。
其实我很羡慕那些非常年轻或者只拥有了简单的生活经历就实现了跨越,拥有了成熟人格和丰盈思想的写作者。有一段时间,我常常翻看波伏娃的著作,她显然就是很早就知道自己将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在很年轻的时候就突破宗教和传统家庭的束缚,选择了自己想要的人生,并逐渐成了一个哲学家。我回想自己的十几岁、二十几岁,为什么没有成为少年早慧、绝不妥协的人呢?
但当然,时间和经历和重塑了我。二十几岁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很容易被传统说服的人,这几年我已经不会这样。无论对方说什么,我都会轻易地用我的理论击败他,把主动权夺回自己手里。
所以,我其实在虽则缓慢但一刻不停地进步着、成长着。
今天是母親节。想起很多和妈妈相关的事情。
母亲来之后,我们一起在家里做深度清洁,把平时无暇顾及的角角落落都打扫一新。我踩在椅子上,翻看衣柜上方的储物架,找到了一个尚未开封的范思哲香水套装。那是圣诞节前我打算送给一位工作伙伴的,但那段时间忙忙碌碌,也就忘记了。我把那个香水套装送给妈妈,告诉她其实是一个圣诞套装,希望她不要介意。
她很高兴,还发了朋友圈。妈妈回去以后,我在某一天突然想到这件事。那个在五月里送出的圣诞套装让我有点难过,也有点愧疚。我们为什么总是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了毫不相干的人,而把不那么好的东西都给了自己的亲人呢?我决定下一次给妈妈送特意挑选的礼物。
我想起有一次和柯慕孜一起在新疆的家里,我们在餐桌上逗趣。我问她:柯慕孜,你怎么这么美噢。她说:“妈妈,你也很美。”我又说:那小姨呢?她说:“很美。”然后这个话题仿佛结束了,我们开始继续喝茶。
这时,妈妈开口了。她说:“柯慕孜,那奶奶美吗?”柯慕孜说,当然啦。我和妹妹默默地看了彼此一眼。
我后来常常想起这一幕,我们似乎默认步入中老年的女性不再美丽,不再具有性别上的鲜明特征,或者不需要得到赞美。在我们看来,她们都是参天大树,会永远为我们遮风挡雨。而她们的心情,似乎不需要顾及和考虑。但当然不是。
成为母亲似乎是放弃了部分自我,而成为奶奶、姥姥,则似乎是失去了全部的自我,成为了“不被看见的女性”。年轻的母亲至少还有自己的母亲疼爱和理解,而年迈的女性连母亲的疼爱也没有了。我在那一天开始反思自己。
前段时间和妈妈一起去野营,营地里有秋千和溜索。柯慕孜一整个白天都忙着荡秋千和溜溜索,我和妈妈一直坐在远处的木椅上看着柯慕孜,直到她對此失去兴趣,开始铲沙。我一边看着柯慕孜铲沙,一边拿着一本书翻看,偶然间抬起头,看到妈妈正在荡秋千。
她穿了一件连衣裙,蓝色的纱上绣了许多粉色的小花,脚上是刚买的白色平底皮鞋,看起来非常美丽。我被妈妈荡秋千的场景吸引了,感到母亲自在如风,好像一个无忧的少女。
从我记事开始,我似乎很少见到母亲自由自在的样子——当然也有,比如在牧场上,她把柯慕孜扔进溪流里又捞出来,两人都发出那种肆意的笑声;比如家里来了她和父亲的朋友,宴席间轮到她发言了,她从厨房里匆匆出来,一边说祝酒词,一边大笑;又比如她一边看爱情电影,一边情不自禁地说出“哇,她真的爱他”。但那都是在日复一日的劳作和生活间隙,大部分时候妈妈都是那个严肃、忙碌、眉头紧皱的女人。
我举起手机,帮她录了一个视频,然后劝她也去试一试溜索。她说,不合适吧?溜绳底部有一块小小的圆盘,需要站在或者坐在圆盘上抓住溜绳才能溜到对面,妈妈的体型对这块圆盘来说确实大了一些。
我说,没什么不合适的,快试试。
于是,她小心地坐上了圆盘,然后双脚一蹬,惯性和重力牵引着她朝着远方溜去。到了另一端,她受到阻力,晃了一下,又灵巧地朝着我们溜回来。我和柯慕孜忍不住哈哈大笑,妈妈也发出爽朗的笑声。然后,她跳下来,拉着圆盘回到起点,开始新一次的探险。
这一年母亲六十岁了,我在这一刻看到了母亲生命的光泽。我开始可以理解母亲,也想尽我所能让母亲有那么一刻可以做自己,拥有只属于自己的快乐。
妈妈,节日快乐。
柯慕孜的父亲搭乘今天的航班离开北京,而且很可能就此定居国外。尽管我从不联系他,但有关他的消息总是通过各种途径传到我的耳朵里。上次的风波后,朋友们提议他先不要见柯慕孜,他同意了。只是在走之前,委托朋友给柯慕孜送了两条裙子。这一次,我没有告诉柯慕孜这是父亲的礼物,而假装是我帮她网购的。
和朋友约好在我的工作地附近吃午饭,他问:“什么感觉?”我说:“希望他幸福、健康,还有最好能承担柯慕孜长大后求学或者置产的一半费用。”他看出我的戏谑,也调皮地一笑。
我跟他说:“你知道吗?我觉得我的心早就死了。但经过这一次的磨难,我觉得它重新开始跳动了。”他了然一笑。我很庆幸,身边有这样永远可以默默倾听,而绝不发表任何评价的朋友。
这段时间,柯慕孜经历了许多情绪的起落,终于又成为那个总是肆意大笑的女孩儿。我好像也终于和这段过去告别,不再感到愤愤不平或者被人亏欠,开始轻装上阵。这个开始于2014年的故事,在2019年匆匆落幕,却仿佛在这一刻才真正画下句号。我感到轻松和喜悦。
希望明年的夏天,我们已经是更好的母亲和更好的孩子。
阿依努尔·吐马尔,1992年生于新疆精河,哈萨克族,毕业于中央财经大学会计学院,现供职民族出版社,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研究生班。作品散见于《天涯》《民族文学》《青年文学》《散文选刊》《大家》《散文·海外版》《边疆文学》《长江文艺·好小说》《文艺报》等,有翻译作品刊登于《世界文学》《延河》。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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