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九点五十七分,陈衡终于赶到写字楼下,手機连上公司的WiFi,自动打上了卡。在一楼星巴克等咖啡的空隙,孙晓琪发来几条微信,表面上只是单纯地问好,没有其他更亲密的字眼。他心里暗笑,这是孙晓琪内心的那一点儿小骄傲,昨晚大概又梦见了他。孙晓琪说,需要他首先表现出亲密,她才会有相应的反应,这是一个原则性问题。
陈衡打开他常用的那个App,木木美术馆这次乔治·莫兰迪的展览活动被置顶了。他自己是做所谓的互联网运营工作,每次碰到类似的事情,心里都会有一丝不舒服,像是心底隐秘的想法被某些人或者技术偷窥了,更可怕的是,所有人似乎已经很接受这种现象了,搜索过的东西、关注过的商品,甚至是在私人聊天软件里提到的某些内容,总是在“不经意”间出现在另外一款App的页面上。肯定是有什么东西被窃取了,陈衡想。
咖啡好了。他提着咖啡,带着一点侥幸,忍不住点进了这条“不经意”的广告,周日的票仍旧显示的是“售罄”两个字,冰冷冷的。他还不死心,连灰扑扑的“售罄”两个字也要伸手去戳一下,当然是没有任何反应的。他有点儿没来由的气,犹豫着是否删掉昨天发的求票帖。每周就这么宝贵的一天休息时间,连睡觉都不够,何苦还自己求着大老远出门。他看了一下展览信息下五花八门的留言,又觉得纯粹是在浪费时间,大多数时候,他都对App上大量存在的附庸风雅的用户感到失望,很多电影、书籍、演出都被不辨目的地“控评”,跟前几年相比,现在几乎已经不可能从评论里面找到有价值有启发的思考了,更多的时候,他只会参考自己信任的那几个“好友”的评分。陈衡终究没有删掉帖子。
第一次知道“莫兰迪”这个名字也是出自“莫兰迪色”,所谓的“高级灰”和“性冷淡风”,正好契合了当下的流行趋势,甚至连清宫剧里面的配色都跟“莫兰迪”扯上了关系。陈衡第一眼看到莫兰迪色卡的时候就被触动了,那些颜色被命名为杏白、鹅黄、酒红、雾霾蓝、石英粉、橄榄绿、丁香紫、焦糖棕……全都带有一点儿石灰的哑光质感,确实会在第一眼即给人特别的感觉。后来他看了介绍的资料才知道,莫兰迪是在他的画中加入了“灰”和“白”两色去调和,让浓厚艳丽的颜色变成低饱和度的“高级灰”。跟达芬奇、莫奈、凡高和高更这些天才画家相比,莫兰迪要小众得多,真正吸引陈衡的,与其说是莫兰迪独特的色彩,倒不如说是他的生平,跟那些有很多奇闻轶事可以讲述的艺术家相比,莫兰迪完全可以说是平平无奇,一生几乎都没有离开过家乡的小镇,唯一一次出国就是去苏黎世参观塞尚的画展。在图册上见到莫兰迪画的那些瓶瓶罐罐的时候,陈衡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冒出那个很无厘头的念头,莫兰迪要么是同性恋,要么就是阳痿,反正没有男女之间性生活的那种,甚至连手淫的念头都有可能被他给断绝了。陈衡还特地去查过资料,莫兰迪孤单一生,从未结过婚,似乎也没有任何爱情的痕迹留存,他更像是一位生活在欧洲的中国苦行僧。他甚至还真的找到了莫兰迪生前好友对他的评论,“莫兰迪的绘画别有境界,在观念上同中国艺术一致,他不满足于表现看到的世界,而是借题发挥,抒发自己的感情。”陈衡当然不具有专业艺术家的眼光,但是他看着莫兰迪的瓶瓶罐罐,真的从心底里泛出了一些被他自己称之为“温柔的慰藉”这样的东西。关于作品的形式问题,莫兰迪有这样的论述,“我记得伽利略的话:‘真正的哲学之书、自然之书的文字跟我们自己的字母表相去甚远,它们的文字是三角形、正方形、圆形、球体、棱锥体、圆锥体以及其他的几何形。’伽利略的思想支持着我长期持有的一个信念,这个可见世界是一个形式的世界,要用词语去表达支撑着这个世界的那些感觉和图像是极其困难的,甚至可以说是不可能的。归根到底它们是感觉,是与日常物体和事件没有关联的感觉,或者可以说与它们只有一个间接的关联,这些事物是由形式、色彩、空间和光线来精确地决定的。”作为一名严肃的(虽然陈衡从未对外如此介绍,但是在心底,他已经把自己归入此类)青年作家,陈衡在莫兰迪的身上找到了一种“榜样的力量”,莫兰迪的艺术和生活,似乎就是他想象中的理想生活,不结婚、不生孩子,像自愿囚禁在少林寺里的扫地僧那样,年复一年去追求某种艺术,不计后果。
木木美术馆的这次展览是莫兰迪在国内的首次美术馆个展,展览的时间不长,要是错过了,不知道下次得等到什么时候,有没有缘分再见都是问题。
一整个上午,陈衡虽然坐在会议室里开会,心却一直吊在莫兰迪的展览上,时不时从裤袋里摸出手机看看,到中午收到私信的时候,他几乎已经对展览死了心。一个叫“云衣花影”的人给陈衡发来私信,说手里有票,两张。陈衡愣了一下,他的脑袋里闪过一个人的影子。两张?他在帖子里求的只是一张票,要是拿到两张票,似乎不邀请这个人是说不过去的。这是完全没有来由的念头!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怕。陈衡常年出没于电影资料馆、小剧场和798,都是孤身一人,他从未起过邀请身边女孩儿的念头,他扪心自问,是觉得她们都太肤浅看不懂这些东西吗?好像也不是,就是一种无形中的习惯,这些来来去去的女孩儿实在是太多了,她们就像小鱼儿一样在他的身边转圈儿,都没有给予他需要用心去做一些准备的机会,就已经主动走近了自己。陈衡不会为女孩儿去浪费自己宝贵的精力。
陈衡说,只要一张。
对方说,可以的,付一张票的钱就行,另外一张送。
“云衣花影”的头像是一只原始森林里的某种野猫。陈衡点击野猫,进入她的主页,页面最上方“我和云衣花影共同的喜好”一栏显示超过了五百,这是所有他遇到的人里面,跟他契合度最高的。这个世界上的书、电影、游戏、音乐、舞台剧的数量已经是一个天文数字了,而他们至少做了五百多次共同的选择。
陈衡说,票我要了。他犹豫了一秒钟,附上了自己的微信号。消息发过去后,陈衡添了一句,加微信发快递信息。
那个奇怪的念头在陈衡脑海里乱窜,“两张票”怎么就跟“孙晓琪”产生了自然而然的条件反射?他感觉事情的内部在发生着一些变化,但是他无法形容出来,孙晓琪和之前那些有亲密关系的女孩儿有什么不一样吗?是性格更体贴、颜值更高、身材更好,还是床上的技巧更加纯熟?似乎都没有。如果拿这些标准来衡量的话,孙晓琪在他所遇到的女孩儿里面只能排到中下等,她有点儿不爱打扮,还为此而理直气壮到有些骄傲,在床上的时候甚至还有些羞涩。但是她身上,怎么说呢,有一种在健全的家庭成长起来的不自觉的健康的气味儿,跟她在一起的时候,陈衡时时都觉得自己被这种迷人的气味儿所笼罩。不知不觉地,陈衡已经把之前定下的最重要的“原则”给破坏了,每个女孩儿至少间隔三周才见一次,而他和孙晓琪已经连续三周都见了面。他越想越觉得有些不妥,用以前那个善于理性剖析自我的陈衡来看,他已经在失控之中了,他讨厌这种状态。下班前,他终于作了决定,跟之前遇到的那些“小麻烦”一样,把孙晓琪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加进黑名单。
多数时候,陈衡都能真切地感觉到“人生如戲”,他对现实世界提不起来真正的兴趣,该吃饭的时候吃饭,该上班的时候上班,该写作的时候写作,他自己也明白,这种“空心人”的状态是有害的,但是周围的一切又真的是飘浮在舞台上的,最可怕的是同时有两个自己,一个就在舞台上,一个袖手旁观,在底下看戏。陈衡一边对着洗手间的镜子仔细修理着胡须,一边在神游,他看了看窗外的路灯,周三晚上,已经零点了。他很少在这个点儿出门。某个时期过后,他自觉调整作息过上了一种“养生”的规律生活,即使和朋友们一起出去玩儿,最多也不会超过一点钟。他跟身边那些信奉“857”(指晚上出门去酒吧蹦迪,玩到凌晨五点回家,并且一个星期去七次)的朋友已经很疏远了。
陈衡有点儿恍惚,跟“云衣花影”的聊天是怎么进展到这一步的,他还是第一次对着手机就产生了“情不自禁”的感觉,另外的那个自己表现得很直接。不知道是谁先提出来的,可以当面交易,聊着聊着,就变成了现在就交易。这就是他们即将见面的理由,去凌晨一点的酒吧接头,企图达成一单转让二手莫兰迪展览票据的交易。
坐在去酒吧的网约车上,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他已经不受控制地在幻想着“云衣花影”或者是叫“林欣怡”的脸、嘴巴和身材,这是他一向的习惯,从不要求女生提前把照片发过来,这就像是在玩一场隐秘的游戏,因为是未知的,所以更有神秘感和吸引力,这种吸引力至少可以保持到见面之前,这也是他众多的“原则”之一。
陈衡先到,点了一杯威士忌酸等她。不对,是等她的两张票。
男女之间的事情就像火车,一旦启动,总会在某个站台停住,林欣怡脱内衣的时候,顺手将床头的壁灯拧熄了。陈衡站在地上脱衣服,又轻轻地将粉色壁灯拧开了一点儿,他贴近她的耳朵说,他想看她。她没有再拒绝。他今晚的状态出奇地好,好到超出他自己的预期,可能是床的原因,灯光的原因,对方身体状态的原因。到后来,陈衡已经无法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他像一条摆脱阻力的大鱼,进入了一种无我的真空状态,宁静而遥远,耳边似有若无的呻吟声里有一种空寂感。就在这时,陈衡的身体被挪动了,他的脑袋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所控制,贴近了一块柔软之地。他含住了它,她的身子似乎痉挛了几下。脑袋被压得更紧了,他不自觉地吸了一口,他感觉自己被打了一闷棍,他尝到了一种梦里的味道,差一点儿就要昏倒过去,那味道变成一股力量从他的牙齿缝儿传导到舌尖、食道、胃里,他更使劲地吸了一口,又是狠狠地一下。他像是从高处突然掉落下来,身子先是一紧,然后完全松弛了下来。他抱紧眼前的身体,将自己的脑袋埋得更深,他能感觉得到,自己的眼睛已经完全湿透了。她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就像是一个电刺激信号,他的身体一下子又有了感觉,他猛地将她按下去,膝盖卡住她的两边肩膀,找到了她的嘴。
她有点儿措手不及,但是嘴巴还是不自觉地张开了。他感觉到了她的牙齿,很温暖很湿润,也很安全。他感觉自己的嘴巴不自觉喊了一些什么,但是他自己无法听清,伴随着这声音,他到了。他从栏杆上收回双手,紧紧地抱住她。
不一会儿,她听到了啜泣声。
这种感觉,陈衡多次在不同的文学作品里读到过,他其实也不太确定,母亲的怀抱究竟是不是这种感觉,毕竟间隔的时间太遥远了。他俩就这么静静地躺在床上,享受着贤者时间。
她说,你刚才是不是喊了妈妈?
他说,什么?
她说,你刚才好像喊了几声妈妈。
他从梦境里回过神来,看着头顶艳俗的粉色水晶吊灯,这是一间不算便宜的情趣酒店,他忘了是什么主题的。他说,没有吧,你听错了。他说话的语气很平静,跟他内心的波澜完全没有对应上,他其实被她说出的话吓了一跳,原来那个时候自己耳边出现的声音不是幻听,他感觉自己的脸颊起了一点儿微微的变化,好像做了一件独属于小孩子的坏事,新鲜又奇怪的感觉。
她松开紧抱着的手臂,说,那一下你吓到我了,我以为你会生气。
他转向她的方向,笑着问,哪一下?
她说,你亲我胸的那一下,我感觉有东西从里面流出来了。她犹豫了一下,接着说,有孩子后,你是第一个亲它的男人。
他的脑袋快速地运转着,她目前究竟是在出轨还是已经离婚了的状态,难道是在怀孕期间就不再同居了的?他说,孩子多大了?
她说,下个月一岁。
两人陷入了一阵沉默。之后,他觉得有必要尽快结束今晚的事情,他不想再进一步聊下去。他起床去烧水,顺便在洗手间刷起了牙。不一会儿,她进来上厕所。
不好意思,我习惯一个人睡觉,旁边有人我睡不着。他说。
没事,那我先回去,也该给孩子喂奶了。她说。
他的心动了一下。
他洗完脸回到床边的时候,她已经穿戴整齐了,在整理手包。他看着她从手包里拿出两张票,放在床头的电视遥控器旁边。
票给你放这儿了。她笑着说。
他有点儿想再吻她一次,想想又算了。他给她开门,看着她的背影离开。她走后,他将床脚的两个枕头也抱过来,拥在怀里。他想大哭一场,但是没有声音,也没有流泪,他想摆脱刚才反复出现在脑海里的记忆,那个黝黑的男人在床上狠狠压住母亲白皙的双腿,他在窗外清晰地看到母亲脸上的表情,羞愧,但是又如此迷人。他把枕头紧紧地按在自己的脸上,窒息让他的头脑变得一片空白。
早上醒来后,在离开酒店的电梯里,陈衡将孙晓琪移出了微信黑名单,页面上什么都没有变化,两人之前的聊天记录都还在,他好像只是开了一整晚的长会,没空回她的微信。他问她周日有没有时间一起去看莫兰迪的展览,在文字的后面还加上了一个粉红色的小桃心。在此之前,他从不使用微信表情。他将“云衣花影”和“林欣怡”都拉入了黑名单。
陈衡走出酒店,一股久违的清新冲进胸腔里,潮润润的,昨晚应该下过雨。他看着身边熟悉的城市景观,充满了一种奇怪的力量。
马亿,1992年生于湖北黄冈,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研究生班,现居北京。有作品发表于《作家》《花城》《香港文学》《广州文艺》《天涯》《雨花》等杂志,获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已出版小说集《游荡者》《理想人生》。小说集《游荡者》入选中华文学基金会“二十一世纪文学之星”丛书。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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