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祖国的安宁

度金凯

今年5月初，接到了一个陌生人的电话，他自称是六哥度金胜的战友，想来六哥的家乡西峡看望。几经周折，才找到了我们的家。他说这么多年来他们思友心切，这是他一生最大的心愿。这个陌生人叫吉志敏，是六哥在战场上并肩战斗的战友。他亲眼看到六哥在战场上为了掩护战友英勇牺牲的情景，讲到六哥牺牲的最后经过时，他竟然泣不成声。在六哥去世的这么多年里，还一直思念他，铭记着他们的友谊。一同来的还有另一个战友李金山，是六哥在部队生前的战友。我为六哥有这么两位生前情深意切的战友而深感欣慰。

看到他们，这么多年来，对六哥的思念一发不可收拾。

“为了祖国的安宁，为了边疆不受侵犯，我愿献出生命和热血来捍卫……”

三十几年前的一个春天的上午。度金湘正在课堂上听课，班主任走至她面前，神色肃然地对她说：“你六哥在部队传回来了消息，快回家看看吧。”

正值3月春寒料峭，小草萌芽，麦苗青青，金湘从一座百年拱桥走过，沿着清澈流水的大堰渠帮，到了一个叫西峡县葛营村大桥的小村庄。这里群山环绕，河湖遍地，山清水秀，民风淳朴。她和六哥就出生在这个村子里，一个坐落在渠帮上的小村庄。

刚到大门口，就听到一片哭泣声。她的眼前一片昏暗，晕晕乎乎地站不稳。这时有一个人拉着她，说是六哥在越南自卫还击战场上牺牲，永远回不来了。这一切令她怎么也无法相信。

六哥新婚房子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他生前穿过的军装、帽子、腰带、鞋子、衣服和几本书，还有没有吃完的压缩饼干。最显眼的是一枚军功章，彩虹色的丝带，金色的五角星座，十分耀眼。一本日记的扉页上写着：

“为了祖国的安宁，为了边疆不受侵犯，我愿献出生命和热血来捍卫……”

六哥的照片挂在洞房正中央，像平时一样，他的嘴角上扬，微笑着看他们，帅气的脸，自信、阳光、坚定，充满朝气，好像在告诉她，他不曾离去，依然活在这个世上。看着眼前六哥的遗物和照片，读着这些日记，她的眼泪终于涌了出来，她的六哥，真的再也无法再回到他们身边了。他真的永远留在边境，与边境融合为一体，守护着边境的安宁。

屋里屋外都站满了亲人和邻居，每个人神色肃穆，挂着泪痕。县领导正在念悼词：

“1979年3月2日，对越自卫还击作战中，敌316A师一个加强营扼守‘1796高地’，两挺高射机枪固定平射，数十挺轻重机枪封锁公路，大部队无法前进！上级命令：11军95团1营必须拿下‘1796高地’挺进沙巴围歼敌316A师！并调一个坦克连（8辆坦克）火力支援，炮击后全营5个连队火速冲锋。这场战争，打得英勇顽强，歼敌86人，俘敌2人！缴获高射机枪两挺等大批武器。度金胜在自卫还击战尖刀班中，指挥战斗，掩护战友，不幸中弹，壮烈牺牲……”

追悼会是在六哥的婚房里开的。一个月前，六哥和春凤嫂嫂在这里刚刚举行完婚礼，新婚的喜悦还弥漫在这里，大红双喜还在窗玻璃上，红色的喜被还整整齐齐地放在床上，写字桌上还有看了一半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今天却变成了吊唁的场地。

在那个贫穷落后的年代，母亲郑玉洁为她生了8个兄弟姐妹，抚养了9个儿女，还有一位非亲生的二哥。二哥的亲生父亲是她亲叔父二爹，二爹对入侵我国领土，欺侮同胞的日本人恨之入骨，为了筹集经费，他卖掉了家产，投入到抗日战争中去，他加入了地下党，参加了当时的抗战组织，经常神出鬼没打鬼子，在一次抗日聚会时，由于消息泄密，而被日本鬼子集体杀害。二妈改嫁后，5岁的二哥就由母亲抚养长大。

母亲郑玉洁是许昌人，9岁那年，由于家里水灾严重，地里庄稼颗粒无收，她饿得在地上捏土吃，这情景正好被在许昌经商的祖父看到，祖父见其小小年纪，饥饿得皮包骨头，就送她家一袋麦子，救一家人于水深火热之中。为了报答救命之恩，郑玉洁就坐上祖父的小木车，一路颠簸，来到这个大家族，先是自食其力去为地主家打工，长大后就嫁给了金湘的父亲。郑玉洁教育孩子的做人原则是虚心上进，有责任感，时刻为他人着想。

记忆里的六哥，爱读书，爱劳动，对长辈彬彬有礼，对晚辈和善温婉。邻居们一提起六哥就竖起了大拇指，成了他们家族的骄傲，自然也是众多姊妹们的学习榜样。六哥是村里唯一一个考上县重点高中的学生，小时候她有不会做的题时，六哥总是出现在她面前，耐心地讲解，直到掌握，后来金湘在部队考上大学，离不开六哥的耐心辅导。

那天她和姐妹几个在六哥的新房里伤心得拥抱在一起，個个泣不成声。想到父母听到这个噩耗一定是天大的打击，就商量着去安慰父母，没想到，父亲走至她们面前，抚摸着她的头说：“你哥是为了保卫边境牺牲的，他是我们度家的荣光，你哥生前的最大愿望，希望你们能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将来报效国家。”

这时，金湘突然站起来，正色地说：“我要接过六哥手里的枪，继续杀敌人，为六哥报仇。”

这一情景惊呆了县委来的领导，他们看着眼前站着的这个倔强的姑娘，眼里放着坚定的光，就走至她面前，说：“小姑娘，你真的想去前线杀敌人，为六哥报仇？”

金湘坚定地点了点头。

县委来人咨询了她的姓名和情况，说是回家商量一下。

1973年，六哥从学校参军的时候，金湘还在上小学，她看着六哥，在全校师生的欢送会上，胸戴大红花，那样高大俊朗，英气逼人，就心生羡慕，暗暗下决心，将来长大也要当上兵，像六哥那样光荣。

这是学习本领的最好时机

六哥在日记里写着，他所驻守的浙江宜兴山区，气候温润，风景优美，冷热相宜。就暗暗地告诫自己，这是学习本领的最好时机。六哥在苦练本领之余看兵书，读中外名著。训练场上，他刻苦锻炼，每一个动作要领，他都细心掌握。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荣升为班长。由于业务技术过硬，他成了全团的业务能手，被选为全团唯一尖刀班班长。他所带领的班多次被上级评为先进模范班，他也多次获得个人先进奖。

每逢佳节倍思亲。1974年春节，是六哥在部队上过的第一个度假的春节。可班里的战友想回家相亲，六哥就把假期让给了这位战友。而他只能给家人、给热恋的女友春凤写信说明不能回家的原因，春凤理解他，鼓励他在部队留下来，学习知识，将来有一天回到家乡报效社会，他往家里寄了一张照片。

金湘望着照片上六哥那身戎装，眼里都是崇拜和羡慕。以后每次来信，她都是第一个读，因为最爱听六哥讲部队练兵的故事。讲到他在部队投手榴弹的时候，小时候哥六哥在院里教她投手榴弹的情景浮现在眼前。那天六哥把拉车竖起来，用新剥下的玉米芯做手榴弹，度家院里的兄弟姐妹们10多个人，分成敌我两派，有的运输“子弹”，有的坐在掩护体后面向“敌方”扔炸弹，“战斗”进行了一整天，大家乐此不疲，最后以一方宣布投降而结束。这次“演习”让金湘更坚定了当一名军人的理想，她对六哥说，等她长大了要当兵打仗。

日记中还写道，有一天六哥在野营训练时，站在山巅，看着连绵起伏的山脉与河流，他感觉自己已经与这山水相通，他的心与祖国河山融合在一起。他深深感觉到一个军人的职责，就是江山永固，人民安居乐业。于是他给家人写信，要老人家不要以他为念，注意身体；嘱咐弟弟妹妹们，一定好好用功读书，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用知识报效祖国。他要练就一身本领，随时准备为祖国河山贡献出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辞。

第二次探亲的时间是1975年，他像往常一样，把假期让给了战友，六哥照例往家里寄回一张照片，一直到了1978年，都是如此，没有回家过一次探亲假。

六哥在部队只休息了一个探亲假，那就是1978年11月，六哥已经到了复员的年龄，他终于决定回一次家，在这个假期里，他每天都与部队有联系。有一天，在接到部队的电报以后，他对正在地里忙碌的父母商量：“爹妈，我应该回到你们身边，为你们尽孝，和你们一起收割我们二十几亩的庄稼，报答您们的养育之恩，可眼下趁您们还年轻，兄弟姐妹们都在您们身边，我还想在部队多干一些日子。”

母亲说：“儿子，你从小热爱学习，爱模仿军人打仗，你连自己的名字都改成战无不胜的胜，这几年在部队没有回家，我们知道你在尽力做好自己的工作，我们怎能不支持你的决定？常言道，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你就安心在部队，我们支持你。”

母亲说得没错，度金胜在度家这个大家族中排行老六，所以他的名字叫六，他非常崇拜军人，他看解放战争的书，向往军人生活，所以他在自己的作业本上端端正正地改名字为度金胜。他考上全县重点高中，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后，那时候，高考还没有开始。他被中学聘请为乡村中的一名教师。在学校，对于爱读书的六哥，可以安稳地度过老师的生涯。但在一次征兵号召后，他再也按捺不住当兵的迫切心情，他在日记里写着，大丈夫当投笔从戎，他悄悄地报上自己的名字。

六哥生下来多了一个指头，这个指头成了他当兵的大忌，于是他自己一个人到了医院切下了那根多余的手指。他清楚地记得，在手术后的那段日子里，六哥总爱把手插在自己的口袋，还若无其事地为邻居的老人们挑水、下地干活。其实，六哥在放学之际一直为村子里没有劳力的邻居挑水，帮人在地里耕种、收割，长期的劳动，艰苦的生活环境，培养了他吃苦耐劳的精神，爱读书，知书达礼，见人总是彬彬有礼，聪明又懂事，谁见了都会对母亲说：“你的儿子真是好样的，将来一定有出息。”

六哥生于20世纪50年代，正是饥荒的年代，常常吃上顿没下顿，在吃食堂的时候，5岁的六哥总是把饭让给妹妹先吃，常常饿得头晕眼花。因为一次去食堂打饭，三哥不小心把从食堂打来的饭撒在地上，六哥急忙趴在地上，连土带沙地去舔那撒在地上的饭。这个故事已经成为度家后代铭记不忘的励志的经典故事。父亲度克乾说：“要想留在部队，一定要把春凤的工作做通才行，不能伤了女孩子的心。”

春鳳是六哥高中时的女友，他们已经谈了6年的恋爱，原本打算六哥从部队上回来就登记结婚的。

六哥说：“爹妈你们放心，春凤她已经同意了，为了表示她支持我，她已经决定在这个假期和我结婚。”

老两口听了很激动，赶快找人和六哥一起装饰新房。不过，无非是在土坯墙上糊上泥，用旧木头打造一张新木床，一床新被子，在木窗上贴上手裁的双喜，新屋被打理得焕然一新。

于是，一场热闹的婚礼在这里举行，街坊邻居喜气洋洋相聚在这里为这对新人送上祝福。

这对新人在一起度过了7天幸福的日子。就在第7天，六哥接到了一个速回部队的电报。六哥知道这并不是一个普通的电报，是一个军人报效祖国的时候到了。他悄悄地收起电报，告诉家人当天要返回部队。

站台上，一对新人难分难舍，新娘哭倒在新郎的怀中。就这样，新婚7天的六哥告别了他新婚7天的妻子，坐上了南下的火车。

六儿是为国家牺牲的，他是我们的骄傲

1979年3月，度克乾正在地里为自留地的小麦施肥，突然接到一个通知。

当县领导对他们说“你的儿子为国牺牲，他死得光荣，你们的失子之痛我们知道，可以满足你们的任何要求”时，老两口二话不说，他们唯一的愿望就是到儿子的坟上看一眼。

从秦岭之南淮河流域，到长江流域的大平原，再从平原到云贵高原，千里迢迢，一路奔波，风尘仆仆，不顾年迈体弱，2000里的路程，他们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就为了看一眼他们心爱的儿子。到了云南屏边烈士陵园，他们见到了那个矗立在坟上的墓碑，上刻“度金胜烈士之墓”，手抚黄土，一遍遍叫着六儿的乳名，可任他们千呼万唤，隔着一抷黄土却再也听不到了。只留下那张抚摸着土的照片，在镜框里边。

两位老人知道，六儿真的永远留在边疆了，他和几百名战友一起，在云南边陲的屏边一个村落里，与这片热土永远地融合为一体，实现了自己的承诺，用生命捍卫祖国——为了不再有外敌侵犯，为了兄弟姐妹幸福生活，也为了不再有战争。

当部队领导向他们说：“金胜很优秀，他是你们培养的好儿子，他是为掩护战友牺牲的，是为国家捐躯的，你们有什么困难，尽管提，我们一定会做到。”

郑玉洁擦去脸上的热泪，回答说：“六儿是为保卫国家领土完整而牺牲的，他是我们的骄傲，我们没有任何要求。”

回到家后，两位老人把从六哥埋葬的地方采下的小花，放在六哥的遗像前，他们再也控制不了自己失子的伤痛，在儿子的新房里，他们对着心爱的儿子的照片失声痛哭。度克乾夫妇怎么也无法想象，那个懂事，知书达礼，曾经为之骄傲的儿子，埋在那座边防坟墓里了，再也不能回来了，真的回不来了。后来他们因为失去心爱的儿子而伤心过度，第一次住进了乡镇医院里，10多天后，他们坚决回到了家里。

她要去当兵

金湘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变得懂事，周末假期里，她争着做家务，下地干活，形影不离地哄爹妈开心。有一天，她听说县里征兵开始，就悄悄地到县城报名点，说明了自己要上战场为国杀敌，为六哥报仇的决心，征兵领导见她意志坚决，就同意让她在征兵一栏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三爹和母亲看到越来越懂事的女儿，渐渐地露出了笑脸。时机成熟，有一天，金湘在麦田里锄地除杂草，忽然郑重地对二位老人说：“爹妈，我想去参军，到六哥生前的部队，接过六哥的枪，像六哥那样保卫边疆。”

两位老人看着女儿的决心，停下了手中的活，怔怔地愣在那里，诧异地问：“你是认真的吗？”

只见她坚定地点了点头，她已经报了名，征兵领导也答应了她的请求。

度克乾知道，从小这个女儿就崇拜她的六哥，希望有一天像她六哥那样，一身戎装是她的理想。但儿子刚刚牺牲，女儿又提出要上战场，这无疑是为他们设置了一道难关，以前他们以为女儿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她的主意已定，顿时不知所措。

度克乾问：“你可知道你六哥在战场上为国捐躯，如今你也要上战场，这是我们不能接受的。”

金湘说，早在几年前，她就与六哥在信上约定，将来有一天，一定要去部队当兵，实现她人生的梦想。六哥牺牲后，她更坚定了這个想法，近来她想念六哥，一直梦见六哥，她去了南方，能从内心深处离六哥近一些。她今年18岁了，她想接过六哥的枪，做六哥那样的人。母亲听完这话流着眼泪，金湘上前拥着母亲：“妈，你不是说过，六哥是我们家人的骄傲，难道我不应该向六哥学习，为国和家争光吗？”

母亲点了点头说：“你长大了，从小你认定的事，没人能改变，只是你是个女孩子，从小没出过远门，妈怎么能放得心呢？你到部队一定像你六哥那样练好杀敌本领，但你一定要平安归来，别让妈妈伤心。”

金湘说：“请爹妈放心，为了国家的长久安宁，为了不再有流血牺牲和战争，我一定像六哥那样，做一名合格的军人。”

到了出发这一天，金湘一身戎装出现在爹妈面前时，两位老人第一次看到女儿那挺拔的身姿，姣好的容颜，说：“我们的女儿长大了，小鸟的翅膀硬了，就要飞上蓝天了，在部队这个大熔炉里，我们就放心了。”

就这样，他们夫妇看着眼前的女儿，把眼光投向更远的远方……

如今，湘一直生活工作在云南边陲，履行了她陪伴六哥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