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从娈
从响水七套街往东北方向,仍旧是一野的平原,田地一样地平,树木一样地高,似乎不会再有什么起伏,然而到了原响水县康庄公社新建七队的村东,我的脚步身不由己地慢了下来,因为在这里的前方不远处有一处突起,正是我父亲的土坟。
土坟前立一块水泥碑,上面刻着我父亲的名字,还有他出生和逝世的时间。
在我的心中,除了这块墓碑,还装着父亲生前的很多很多——
我的父亲叫施文选,1913年7月出生,原响水县康庄公社新建大队人,中共党员,离休干部,历任滨海县七套区亭泉乡指导员,淮北大队党支部书记(带薪),响水县康庄公社拖拉机站行政站长。
可能是老家距海边较近的原因,每到清明不是下雨就是刮风,好像奔跑的它们根本不想让我们有一点停留。
尽管如此,每当清明,风雨无阻上坟的我,总会将父亲一生献给党以及对我们兄弟姐妹的爱,带着情感,含着泪花,大声诉说——
“我要参军打鬼子”
1939年3月初,日本鬼子从响水灌河口登陆,占领了苏北地区淮、涟、阜一带的主要城镇,大肆烧杀抢掠。1939年3月26日,日本鬼子又在响水六套制造了骇人听闻的“二六惨案”,杀害我同胞108人。当时我的父亲年轻力壮,恨不得把日本鬼子全活撕了。为此,他自告奋勇:“我要参军,我要打鬼子!”
为了达到打鬼子的目的,我父亲利用走亲戚的机会,找到当时住在滨海八滩的新四军二十四团领导。对于这位热血青年,团领导大为赞赏,并答应下次征兵带上他。可是,就在他回家不久,驻扎在响水七套的日本鬼子又开始大扫荡,目标正是四份、大沟、李围等村庄。鬼子所经之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惨不忍睹。当时我母亲有孕在身,为了躲避鬼子,便跟着大伙向村北坟茔地里跑。可是,两个鬼子怀疑我母亲通新四军,以为她身上藏着枪,一直对她紧追不放。当这两个鬼子追上我母亲,用锋利的刺刀挑开她的上衣,原来她腰里藏的不是枪,缠的是一大卷白线,纯属保胎之用,鬼子见后气急败坏,踢了我母亲两脚,然后扬长而去。当我父亲赶到的时候,母亲已经被吓得昏迷不醒。
“我要参军!我要打鬼子!”我的父亲横下一条心,再次要求上前线报仇。就在这时,说来也巧,他遇到了王亭泉。王亭泉是响水县海安集大湾村人,日寇侵占陈家港后便拖儿带女到了七套四汾港,還报名参加了地方民兵武装。王亭泉说:“参加不上新四军,我们就干地方武装,只要能打鬼子就行。”我父亲觉得言之有理,双手抱拳和他告别后,便带着一腔热情回到了老家。当时当地的小李庄和四份村有不少年轻力壮的汉子,我父亲便开动脑筋设法把他们组织起来,办一支既能种地又能打仗的民兵武装。
在我父亲的动员下,先后有9人愿意当民兵。他们都是当地的进步青年,对日本鬼子有着深仇大恨。为了争取新四军的支持,特别是能够从新四军那里得到一两支枪,我的父亲再次利用深夜赶到住在八滩的新四军二十四团。有关首长热情接待,还专门写了一封介绍信,让我父亲和七套情报站取得联系。七套情报站站长姓张,人称张站长,他看完这封信后,对我父亲的要求很重视,除了支持我父亲办地方武装,还真的把一支盒子枪送到我父亲的手中。从此,我父亲常在民兵们面前说:“有了这支盒子枪,还有我们手中的棍棒、铁叉,对付几个进村的小鬼子不成问题。”
从1944年起,苏北新四军不断扩大解放区,缩小沦陷区。4月8日,在新四军第三师副师长张爱萍的指挥下,分别歼灭了陈家港周边据点的日伪军,使陈家港之敌陷入到孤立无援的境地。当时我父亲是民兵队长,闻讯带着5副担架赶到陈家港。5月3日凌晨1时,随着两发红色信号弹的升空,新四军各部同时向日伪军发起进攻。张爱萍迅速赶到靠近最前沿的战壕指挥作战。我父亲冒着生命危险到前线抢救伤员。激战至凌晨4时,陈家港镇被新四军完全攻克。驻守陈家港的日军见势不妙,慌忙丢下伪军向连云港逃跑。
一轮红日从海平面上冉冉升起,陈家港大街小巷一片欢腾,人们手擎小红旗游行,热烈庆祝陈家港解放的口号声、鞭炮声、锣鼓声响彻云霄。三天后,新四军在陈家港举行庆祝大会,我父亲因抢救伤员有功,被评为英勇担架队长,戴大红花,坐主席台。
“淮北群众需要我”
说到七套的王亭泉,当地的群众几乎家喻户晓,当年他奉命带一个班到响水日伪据点侦察,完成任务返回时遭敌袭击,为掩护随行的侦察员撤出,不幸中弹光荣牺牲。1956年,为了铭记历史缅怀烈士,滨海县政府命名四汾港为亭泉乡。
我的父亲施文选就在这个时候,走马上任七套区亭泉乡指导员。1962年初,党号召领导干部要带头到最贫穷的地方去打翻身仗。谁也不曾想我的父亲会报名去淮北村(现属于响水县大有镇)担任党支部书记。上级分管领导找他谈话,意思组织上对他另有重用,可以不下到村里去任职。父亲表态道:“王亭泉是我的战友,为了革命英勇牺牲了,现在我们共产党员活在世上,就该到最困难的地方带领群众改变落后面貌。再说,我家离淮北村近,自己不但了解那里的情况,而且也会受到人民群众的欢迎。”我父亲的话落地有声,说到做到决不后悔。这年开春的一天,我父亲背上背包行李,步行前往淮北村报到。
没想到这年的淮北村正在闹大饥荒,村上有不少人因饥饿得了浮肿病,还有10多户拖儿带女去逃荒要饭,甚至村上被饿死好几个人,全村人心惶惶。在第一次村党支部会议上,我父亲向大家提出具体要求:“当务之急是带领群众自救,起码村里不能再饿死人了。”会后,我父亲通过上级领导和老战友的关系,帮助淮北村搞到了一批救济粮,并立即分发到各家各户。同时他还作出决定:对于浮肿病人,统一集中到村部改善伙食;对于在外逃荒要饭的人,如果在外暂时能生存,晚一点回村也行。在我父亲的带领下,通过3个多月的努力,村上浮肿病人全部康复,饿死人的情况再也没有发生。
我父亲一直坚持住在村里工作,一住就是一两个月不回家。其实我们家离淮北村只有四五公里的路程,他完全可以早出晚归。不,父亲说,那样会影响村里的工作。自从父亲到了淮北村,白天走进群众解决问题,晚上召集干部碰情况安排工作。因工作太累,加之吃不好,父亲经常犯胃病,但他仍然坚持“轻伤不下火线”,群众见此都深受感动。这年夏季的一天下午,我父亲在群众的劝说下,终于回到了家里,但不巧的是这一夜狂风大作雷雨交加,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原来他这是不放心淮北村的那几家危房,一旦房屋倒塌,后果不堪设想。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外面风雨还没真正停下来,父亲不顾我母亲的劝阻,蹚过一条齐胸深的民生河,跌跌撞撞地往村里赶,当他到村里看到那几家老少都平安无事时,悬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才终于落了地。
一年之计在于春。1963年开春之后,我父亲带领全村群众大搞农业生产,争取多打粮食吃饱肚子。他每天早上都提前起床,挎着粪兜拿着粪勺去拾粪,并将拾来的粪倒进群众的粪池里。我父亲动员干部群众说:“能耕种的地由各生产队统一耕种,不能耕种的地,如小河边、池塘边、沟渠边等,靠谁家近,就由谁家开垦,打粮归个人。”同时鼓励家家户户养猪、养羊、养鸡、养鸭,增加收入。在我父亲的倡导下,村里还搞了个养猪场,养了10多头猪。大忙季节的时候,我父亲起五更睡半夜,带着耕作队家家到,收、种不离田头。另外,我父亲和黄海农场的主要领导比较熟悉,通过他多次上门疏通关系做工作(因历史纠纷问题),最后终于把一块五六十亩的土地连同待收的山芋全部要了回来。
因为我父亲是从乡指导员下去任村党支部书记的,也是当时滨海县为数不多的带薪支书,即每月薪水34.5元。应该说,这在当时的1962年是高薪水了。自从我父亲到淮北村任支部书记后,他的工资基本没拿回家,村里谁家生活有困难,谁家孩子没钱读书,还有谁家床上躺着病人,他都主动慷慨解囊,给予扶持。为了使淮北村群众出行方便,我父亲还花了大半个月的工资,买了一辆半新的飞鸽牌自行车。从此,有人借去相亲,有人借去带新娘,有人借去送病人,有人借去走亲戚……特别是有人借去带新娘,我父亲还专门在车龙头上扎一朵大红花,以示庆贺一对新人新婚大喜。
“站长就是领头雁”
大雁在飞行时,前面总会有一个领袖,这个领导者被称为领头雁,比喻在众人眼里有一定的号召力和领导能力,具有榜样力量的人。
1966年4月响水县成立,同年康庄公社新的拖拉机站组建。这个时候我父亲已经53岁。因年龄和身体及上级关心老干部的原因,公社党委决定调我父亲到拖拉机站任行政站长并主持工作。
当时康庄的拖拉机站真是家大业大,最扎人眼目的当数那6台“东方红”、2台“千里马”,特别是那一台“千里马”能拉6个石磙子,真是名副其实的大力士。拖拉机站整天机声隆隆,出门好似一条长长的铁龙,好不威风。每当这时,我父亲的脸上挂的全是笑。
我父亲不会开拖拉机,但他知道怎么管理开拖拉机的人。在一次全站驾驶员教育大会上,我父亲非常动情地说:“拖拉机是康庄公社的宝贝,也是我们亲密的‘哑巴战友’,大家要像战士上战场打敌人那样对党宣誓,争取当一个公社党委放心、人民群众满意的拖拉机手!让‘东方红’‘千里马’在我们康庄大地上奔腾不息!”我父亲之所以这么讲,就是要教育大家为集体耕好地、耙好地、拉好粮。
“站长就是领头雁。”我父亲常这么说也这么做。作为行政站长的他,不是坐在办公室,而是经常和业务站长轮流带着拖拉机为各大队、生产队耕地、耙地、拉粮,还有为公社及机关单位运送物资。特别是到了春、夏、秋种季节,6台“东方红”全部出动去耕地、耙地。我父亲经常夜以继日地在康庄的田野上奔忙,他和拖拉机手们一样不叫苦叫累,將一片一片地耕成棋盘似的,让一块块地重新活跃起来,为实现集体和群众的丰收创造条件。在那些日子里,父亲的胃病越来越重,公社有关领导劝他去看医生,他却说再坚持一个月,但他忙过了上个月又忙下个月,结果忙完了一年也没去看医生。
在20世纪的六七十年代,公社拖拉机站是大家非常看好的地方,在这里工作不光很风光,生活条件也很不错。我父亲是个老党员,又是抗战老兵,无论如何也不能利用站长的身份谋私利。有熟人找他帮忙用拖拉机压屋基,有同事找他帮忙用拖拉机带货,有亲戚找他帮忙用拖拉机推土,有的村干部竟然还通过我母亲向父亲借用拖拉机,但我母亲总是对来者这么说:“文选这人你不是不知道,处处带头执行站里纪律,就拿我家盖房子来说吧,拖拉机从门前走过好几次,他也没让拖拉机压一次屋基。”来者一听我母亲这话,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有一个阶段,我父亲出去看病,站里有两个驾驶员趁机到村里要吃要喝,否则就不给村里好好耕地,用当地老百姓讽刺的话说:“耕地不吃肉,耕地耕不透。耕地不把烟,耕地耕不到边。耕地不杀鸡,一犁滑到中过西。”结果耕地的拖拉机没到,生产队会计就把小公鸡买来扣在大桌腿上了,大鲫鱼全买活的养了一大脚桶,还有烟啊、肉啊、酒啊全准备好了。我父亲从外地看病回来,当他得知并证实了这一情况后,立即找这两个驾驶员谈话,让他们做出深刻检查,否则打背包走人。这两个驾驶员被我父亲吓坏了,连夜写检查接受组织处理。就这样,打那以后,再没有驾驶员敢到村里耕地要吃要喝要土特产了。
“不给组织添麻烦”
“不给组织添麻烦。”父亲这句话牢牢地印刻在我的脑子里,也成了我们兄弟姐妹这么多年来做人做事的准则。
1971年9月,经上海有关医院诊断,我父亲患的是贲门癌。当时诊断结果只有他本人知道,因为他是一个人去的上海,诊断书也没有让家人看,他告诉我母亲也是轻描淡写:“胃病,十人九胃,不要紧的。”
贲门癌,上海大医院也没有好办法医治,我父亲知道自己在世上的时间不会很长了。从上海回来后,他向公社主要领导如实汇报,而且提出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公社党委经请示上级同意了我父亲的想法。在交接班的时候,我父亲做到三留下,一是留下所有公家的东西,包括每一份文件和资料;二是留下在拖拉机站的工作经验,包括他认为的错误和深刻的教训,都一一讲给接班人听;三是留下好作风,就是该结的伙食费结完,该解决的矛盾化解好,做到不留下任何后遗症。离开拖拉机站那天,全站员工都来送他。他握着大家伸过来的一双双热情的大手,突然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下来了。
原康庄公社新建村是我们的老家,我父亲又回到了这方眷恋的土地,尤其是他站在屋后的池塘边,简直心旷神怡,精神抖擞,还在心里说:癌症算什么,让它见鬼去!
为了在不多的时间再为当地群众做点事,我父亲又选择去了本村“杠油泥”(土语)工地。所谓“杠油泥”,就是把地下一两米深的黑土取上来覆盖在盐碱地上面,说到底是为了改良土壤,种好庄稼,多打粮食。父亲重病在身,已经不能挖不能推不能搬了,只好选择给大家当安全员,以防挖塘发生塌方事故。尽管村干部一再劝说让我父亲回家好好休息,但他始终坚持说道:“看着大家干活,我能尽点义务,真的很开心。再说,生命在于运动,出来活动一下挺舒服。”没办法,村干部只好听他的。就这样,他时常用手捂着并忍受着贲门部位的剧痛,坚持在工地为大家当了近一个月的安全员。
由于吃不下饭,打针吃药也无济于事,1973年5月上旬的一天,我父亲终于扛不住倒下了。不祥的消息不胫而走。县有关领导、县农机局主要领导、康庄公社党委书记秦毓初带着领导班子成员、康庄公社拖拉机站中层以上干部先后前来看望慰问。
5月19日,公社秦毓初书记再次带人来看望我父亲,这时我父亲已经不能正常交流了。只见秦书记来到他的床边,俯下身子在他耳边问道:“老施,我俩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今天过来主要想问问您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委托我来办的,请您说出来,好吗?”我记得很清楚,父亲听后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断断续续地回答:“没——有了,没——有了,不能——给——组织——添——麻烦……”
站在一旁的众亲戚、众邻居听到后,其中一位长辈立即把我拉到门外说:“你大哥施从友、二哥施从明因参军退伍符合政策都安排了工作,但你大姐施从英完全可以到公社拖拉机站去当个顶替工,如果你大姐不去,你快高中毕业了,也可以去顶替啊,如果你也不去,就让你小弟施从礼去,你想想从礼从14岁起,顶多有自行车高,天天用车驼着父亲去村部卫生室挂水,怎么你父亲就不提这章书呢?这不活活浪费了一个顶替名额。”我对这位好心的长辈说:“我父亲应该想到了,但他不想给组织添麻烦。”就在这时,秦书记带着人从屋里走了出来,他一眼就看到了我,说:“你母亲哭得伤心,过去好好劝劝。另外,你们小姐弟三个以后有困难就来找我。”我向秦书记点点头,然后也伤心地捂着脸哭了。
1973年5月22日,我的父亲不幸与世长辞,享年60岁。出殡那天,康庄公社党委并拖拉机站在我家老屋前为我父亲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
我爱我的父亲,就像崇拜一座高山,伟岸、无私、忠诚、坚强。父亲走了,除了给我们留下他那山一样的高大形象,还给我们留下了一笔珍贵的精神财产,这就是他那先后从省、市、县、社荣获的36张奖状,把整个老屋的一面后墙贴得满满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