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德
我们和六哥是在吃羊蝎子的时候认识的。
六哥说,他这个名字啊,好记,就是“一点一横两眼一瞪”。他极认真地为我们比画这个字,仿佛空气中有块黑板。然后,他的指尖下便流动出飘逸的一个字:六。程不二一下子没搞明白,定格的眼睛、微张的嘴都凝固在空气里。
我哈哈大笑,算是认识了六哥。六哥比我们大了二十多岁,那一年,我们二十多岁,他四十多岁。他说:“叫哥吧。”程不二一抱拳,说:“六哥在上,请受小弟一拜。”那一刻,六哥喝得微醺,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线。他说,他在北京某所有名的大学读过书,没读完,肄业被下放到小县城来教书。程不二说:“那你一定学富五车。”六哥的眼睛很快又眯成了一条线,极谦虚地说了句:“哪里比得上你们年轻人。”
我们真的跟六哥关系亲密起来,是他给我们讲过一个故事。说有一年,潴泷河发大水,从上游漂下来一个溺水的人,生死未知,他一个猛子扎下去,竟在漩涡里把那个人拉了上来。六哥会水,但那次也差点溺水了。六哥说:“那是个人啊,我怎么也得把他救出来。”遗憾的是,溺水者最终还是死了。为此,六哥得了个“浪里白条”的称号。他说,他哪里是“浪里白条”,最多算“浪里‘六条”——涉及生死的事,他也不忘幽默自己一把。
在学校,六哥教的是历史,但他文史皆通。六哥退休之后,常吟诵一句话:“诗曰:‘优哉游哉,聊以卒岁。”我心想,《诗经》里不是说“优哉游哉,亦是戾矣”嘛,便疑心他胡诌。有一次喝酒,我当面质疑他。六哥说:“这句子啊,取自《左传》。”我回去翻书,果然有,是一个叫叔向的人说的。我心底惭愧至极,六哥真高人也。
六哥有一个学生发展得很好,逢年过节必来看六哥,多少年,从未缺席。初始,我以为只是六哥书教得好,赢得了这个学生的心。后来才知道,这个学生上高中的时候因为打架,学校要开除他。当时,学生很激动,扬言要跳楼。六哥把学生攔腰抱住,然后拉进自己的宿舍。六哥了解他的学生,知道他是个好孩子,可能出于一时激愤才打架。那一晚,六哥没有回家,陪了学生一夜,劝慰他,怕他想不开。第二天,六哥在校长那里给了一个保证:保证这个学生不会再出问题,否则他就离职。结果,学生也争气,高考时考了全校第三名,上了一所非常好的经济类大学。
六哥善饮,也能豪饮。年轻的时候,有几个人不服他的酒量,在酒桌上曾经和他比拼过一次。那一次究竟喝了多少,大家都不知道,但不服的人都被六哥撂倒在酒桌下,而六哥则自行回家。每每谈起这段荡气回肠的往事,我们夸赞六哥的豪情,六哥却向我们摆手,说:“没意思,没意思,别多喝,喝多了对谁也不好。”六哥会吹笛子,也会拉二胡、京胡,还会唱京剧,他的拿手曲目是《武家坡》的那段西皮流水。
程不二会写几笔书法,那都是和六哥学的。六哥临摹过文徴明的名帖,后来又临摹过于右任的名帖。六哥只是写,从来不想加入书法协会,也不想参加什么书法展览。来向六哥求字的人不少,六哥来者不拒。程不二说:“六哥,你多少要个润笔费啊。”六哥说:“人家向咱求字,就是看得起咱,干吗把钱盯得那么清。”
对了,六哥留着长发,已经七十好几的年纪,依然长发飘飘。那气质,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蛰伏在这座小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