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朱盈旭
正月十五吃汤圆。
彼时清贫。在乡下过元宵节搓汤圆,似乎是一件雅事。刚刚食能果腹的乡人,搓汤圆的能有几家?
父亲坐在檐下的老藤椅上。小烟袋翘翘,眯着眼睛吐一口烟圈,声音里略带惬意和轻松:杨三姐,正月十五了,吃罢你搓的汤圆,年就跑远喽!
一张旧案板被搬到了院子里。母亲坐在阳光里,麻麻利利地搓汤圆。
乍暖还寒的凉风,吹着她略显单薄的青布小袄。半墙红杏的蕾,一丛疏篱。半掩的柴门,几只小鸡吱吱叫着要去春光里,母亲弓着腰沾着白扑扑的面粉怜爱地轰着它们。小黑狗熟门熟路,老练地一抬脚跨进那帘绿色水墨。
正月十三舂糯米。父亲买了两斤。母亲自己动手在东篱如奶奶家的大石臼里,细细舂了半晌。又拿小细箩一遍遍筛。筛出的小碎粒子倒在黄陶大碗里,再去石臼里慢慢舂。
彼时的我看母亲舂米。歪着小脑袋靠在母亲一侧的肩上打盹。母亲的肩头有节奏地抖动,像摇篮。梦里我一定吃上了白胖圆甜的汤圆子,口水在母亲的青布小旧袄上,渍出一团小梅花。
母亲停下来,抹拉一把额头上粉粉的汗珠子,点一点我的小鼻头,说一句:“小馋猫!”
小脚如奶奶,慈眉善目神佛一般,老槐树下递过来一句话:“爱甜口的妮子,性子软。命也甜。”
正月十四烀红薯。吃了午饭,日头渐渐有了温度。母亲指挥三哥下窖扒红薯。新婚的三哥特别卖力,直想着让三嫂吃上母亲搓的汤圆子。
那年月农户们还不富裕,小门小户出身的三嫂还从未吃过叫汤圆的东西。柔情蜜意的小两口,三哥一定没少夸大其词地描绘那个叫汤圆的人间美味,以至于那个羞涩清秀的女孩,忍不住悄悄向小姑子求证三哥话语的真实度:
“小妹,汤圆甜不甜?”
“甜呀!甜掉眉毛。”
“那,小妹,汤圆糯不糯?”
“糯呀!糯掉牙齿。”
三嫂甜甜地笑了,白润的小圆脸像一只汤圆。
母亲把三哥提上来的个大清鲜的红薯洗净,放大铁锅里烀。三嫂在灶膛里架上干透的柴,红红的火舌探出来,直想舔一口女子鲜嫩的脸蛋。
父亲和三哥在院子里喝茶,俩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春耕,然后是长时间的无话、冷寂、尴尬。
三哥端着搪瓷缸子凑到灶间的三嫂跟前,晃一晃热气腾腾的茶缸,笑一笑:“娘子,请用茶!”三嫂红了脸,低头说一句:“起开!没正形。”烟气腾腾中,母亲低低一笑,掸掸围裙,扭身出门。
小丫头嘴里扯断半根麻糖,投进茶水。半弯着腰的三哥忙不迭擦着满脸的热水,回身就撵。我早就窜逃如兔,一路得意。
烀面了的红薯,衣衫不整。待红薯稍凉后,母亲扒掉薯衣,黄白的薯肉乖乖挤在大黄盆里。洒了半斤白糖,拌匀。最后,母亲捋净十指,挤出一团放进嘴里咂摸,又挑一点放进我嘴里。
我小大人似的郑重点头:“齁甜!”母亲笑了:“那就行了。”
从三岁起,味觉和嗅觉异常灵敏的我,是母亲调馅的咸甜口尝试师。
正月十五,搓汤圆。母亲一大早就在清凛凛的篱笆院里忙活开了。父亲起得更早,喂了牛,扫了院,搬出了桌子。然后,烧一壶茶,披了袄,坐在檐下喝茶、吸烟,看母亲忙活剩下的细活。
母亲和面。两斤糯米粉倒进一大瓢白面。母亲说,人多,多搓点。
阳光渐渐攀上了黑檐,温暾暾踅摸进洁净的小院。母亲清瘦的身影泡在一团阳光里,小巧的鼻子上,微红的腮边,乌黑的头发上,沾了白白的面粉,像落了星星点点的霜花。
红日突然高跃,篱笆院里一寸一寸地朗净起来。老屋一角的梅树,十万朵红红点点的蕾,像有话要说的小红嘴,急不可待。说不准明后天就喜喳喳全打开寂寥了一冬的话匣子,说着那不尽的好事。
母亲眼前的大簸箩滚满了白胖匀溜的汤圆,看着喜人。
煮汤圆。热滚滚的开水里漂起来白胖胖一层,挤挤挨挨,嘻嘻哈哈,急着要出浴。
煮好的汤圆要送给东篱的如奶奶,西篱的婶婶、沟上头的和尚叔,还有拖着清鼻涕的几个闻到香味的猴孩子。送完了,碗不够,三哥和父亲就用茶缸子盛几个。三嫂端着描花的白瓷碗,一直笑,一直看,像捧着春风端不稳。母亲爱怜地说一句:“妮,吃呀!锅里都是你的。吃吧,吃吧。”
三嫂终于把一只白胖汤圆送到嘴边,小白牙齿轻轻咬一口,生怕一口吞下去,食不知味,暴殄天物似的。
父亲、三哥、母亲、我,目光轻悄投向三嫂,都不敢大声吞咽,生怕惊动与触疼了她初食汤圆的羞涩和新奇。多年后,我还记得三嫂第一次吃汤圆的样子。
二月二,龙抬头。
鸡叫三遍,父亲就窸窸窣窣摸黑起床了。
贴着红窗花的木窗棂外,天还没亮,黑黢黢的,有大鸟扇翅的细微动静。有梅花幽微的香气透过来,老屋一角的梅花一定是绽开了,一朵两朵……花开得秀气、婉约,像抛头露面的女子走出闺门,回头看看依旧红妆深锁的妹妹们,不免羞怯,略带些古诗里游丝软系的薄薄清愁。
黑暗里,父亲趿拉着鞋子拉开了门闩。一股清甜清冷的气息挤进门来。我顿时清醒,心上莫名的喜悦绿茵茵、密实实起来。
母亲在黑暗中喃喃一句:“你呀!就是景节,像小孩子似的。”语气里满是困意与薄嗔。说不定,她涂了胭脂的春梦已早早爬上窗棂,娇娇地咧着嘴笑看门外烟云苍生。
“你继续睡,继续睡,天还早。”父亲温声说,悄悄闭紧了木门。
小丫头匆匆起床。毛毛愣愣,像呆萌未醒梦游的猴子。“天还没亮,寒气重。小妮子起恁早干啥?”母亲微愠的话语追过来时,我早就跑到老梅下看花了。
一弯眉毛月,冷得似乎在天上抖了抖。一朵,两朵,三朵……我仰面数着开了的梅花。未散的黎明,黑得像墨。清冽中的梅花,晶晶的,像星星。
父亲走过来,抖下披着的棉袄,裹住我,像裹住一粒尘芥。我瘦小的身体在宽大厚沉的棉衣里挣涌,像憋闷的蚕,要冲破蛹。父亲的棉袄带着湿腻腻的体温和浓烈的体味,还有厚实的烟草气。梅香的清雅,顿时被冲淡。
我突然生出一股气恼,直想把大棉袄狠狠掷于地上,终究没敢。因为冷气骤然袭击了父亲。他在牛棚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心思细腻的小女孩顿生愧疚。
天蒙蒙亮。鸡子们忽扇着翅膀迎接着七嘴八舌的鸟鸣,一起闹腾开了。黎明的黑暗逃遁无影,鸡飞、狗跳、牛哞,拉开一个热腾腾的人间序幕,立起来一个崭新的日子。二月二,来到了民间。
母亲慢吞吞在窗前洗漱。居然立起圆圆的镜子,镜后一纸宝钗扑蝶的红喜气,镜里一张眉目间犹有芬芳的中年妇人脸。母亲搽了淡淡的胭脂,画了眉,挽了光溜的髻,戴了陪嫁的银手镯,簪了陪嫁的银簪子。晨光里,青袄蓝裤绣了蝴蝶的夹鞋,这是要串亲戚去吗?
“要过节了吗?杨三姐,真喜庆。”父亲在墙角倚了大扫帚,额头冒着微微的汗,一脚踏进来,看见新妆的母亲,眼前一亮,语气喜悦得要拧下蜜水来。
“要过节了。朱先生,同喜同喜。”母亲说,眉眼里都是色温生动的笑。她招呼摇着花枝跑进来的小丫头:“近前来,近前来。二月二,龙抬头,小小子,要剃龙头。小妮子呢,咱就梳小辫,戴花吧。”梅花开得真应景呀!她喜滋滋地感谢着梅花。
父亲去理发。塘边上,好热闹。二桩叔支起了理发摊子。雪亮锋利的剃头刀,薄薄细长,在他大手掌里熟练地翻飞,像身轻体巧的小燕子。父亲裹着雪白的剪发围布,眯着眼,十分陶醉。他脚边或蹲或站着男子与小孩。他们都是来剃龙头的。父亲依旧眯着眼睛大声喊我的名字。我从一堆小孩子里答应着跑过去。父亲示意我掏出他衣袋里的半包纸烟,然后洪亮地喊一嗓子:“爷们,有抽烟的吗?在小六妮手上,自己取。”
男人们便说说笑笑分着烟。
几位婶娘小媳妇遇上了,抢着说各自的男人或孩子,诉诉苦乐。一抬眼看见我,拉拉扯扯到跟前,嗅一嗅:“小妮子,内香?哟!原来是戴了花了。咱也去寻几朵去,给妮子们戴。”于是便三三两两走去我家。我心疼得咬牙跺脚。我的梅,要被那些粗糙的手野蛮掳掠了!
二月二剃龙头,讨个好彩头。
理了发的父亲,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他还刮了须。黄面皮的腮与下巴上有隐隐的青黑胡茬,平添了几分青涩与朝气,像小伙。
母亲送几个妇人出门。她们手里捧着大把的梅花,摇摇的花枝上多半是红蕾,开了的几朵梅花像被选的秀女,多是幽怨与无奈的。母亲没在意小女孩的愤懑与心疼,她在意的是新理发的父亲一脸的英气。
父亲喜眉笑眼迎上去,尚未开口,便被妇人们泼辣围攻。她们眼角笑起的褶子能夹死大蝇,绊倒耕牛。喜喳喳的笑闹声风一样荡开:“这是谁家的新郎官?油头粉面要娶亲了吧?”
父亲大手一挥,朗声笑:“相中了是不是?我家杨三姐可不答应呃。莫说笑,赶紧抱花离开,我家要打灰囤喽!”
打灰囤。父亲早就攒下了一篮子草木灰,一手㧟,一手洒。在干干净净的篱笆院里面,画一个圆,称之为“灰囤”。然后,母亲递上一个竹筐,里面放五只碗,分别盛着五谷。父亲接过去,五只碗里各抓一些,在灰囤里撒一把,神色庄重而虔诚。这寓意着新的一年粮满仓,谷满仓,风调雨顺,年景丰收。
母亲在老屋里把一盏纸糊的红灯笼点亮。
枣红的旧方桌上,放一张木凳,父亲搀着她小心爬上去,又把点燃的灯笼递给她。母亲慢慢直起身子,稳了稳,缓缓举起灯笼照房梁。边照边念叨:“二月二,照房梁,蝎子蜈蚣无处藏。”
矮小的我扶着母亲脚下的小木凳腿,不禁也跟着碎碎念。仿佛那是咒语,是神灯。二月二,照房梁,那般丑陋毒性的怪物就不敢来了,是统统被神明收去感化做小童了吗?再莫出来吓人、蜇人了吧。
二月二,吃春饼。这也是我最盼望的。母亲做的春饼,像春天,又薄又软又筋道。
晌午,母亲在小灶屋里支起鏊子,底下燃起碎木头。红红的火温柔舔着鏊子底,母亲把擀薄的圆圆的小饼放在鏊子上烙。烙好的饼带着点点焦黄,还有淡淡的柴烟香,那是尘世的香。
母亲早早在盆里备好了卷饼的菜。焯熟的豆芽、土豆丝、菠菜,还有炒熟的鸡蛋花。淋了小磨香油,拌了白芝麻、醋。卷起来,咬一口,像咬着春天。
母亲打发我给分家另起小灶的三哥、三嫂送些去。我一手圈抱着小笸箩,一手卷着春饼大口吃。出柴门,转到老屋后,三步两步就到了三哥的新家。三嫂笑吟吟迎出来,正好看见我把最后一口春饼塞进嘴里。彼此突然有几分尴尬,我突然脸热:三嫂莫不是认为我偷吃了送给她的春饼吧?
多年后说起。果然我被误解了。不禁莞尔。
清明前后,种瓜点豆。父亲与母亲忙忙碌碌迎来了世间清明。
柴门尚未醒来,吱扭一响,是老牛哞唤或父亲多年前的一声咳。
房前屋后,父亲刨去几棵歪脖子柳和几棵花红果酸不出力的石榴,开疆拓土,又整理出几块新菜地。
刨树、除草、耙出碎砖头瓦片。深翻、细平。抓钩、锄头、铁锹,一应农具齐上阵,精雕细琢像工匠。终于打造出几片小园如江山。
母亲弯着腰,把一粒粒种子摁进松软肥黑的泥土。只等几场小雨洒一洒,胖胖的种子在泥土里软软凉凉翻个身,就会惊醒似的争先恐后生长。破土,发芽,株绿,开花,最终把赤橙黄绿青蓝紫的果,送上简陋餐桌,以此报答老园主的再生之恩。
我一直认为蔬菜也是行走的散仙,民间走一趟,一路丢下果肉、根茎,灵魂给了渴求者。食之果腹的小民,慢慢就像一枚多籽的浆果,有慈悲味道了。比如我的父母。
清明时节,父亲母亲一前一后在房前屋后种瓜点豆的情景,是民间最美好的事情。彼时,桐花正开,梨花落雨,美得像《诗经》。
待到夏天,瓜果成熟,母亲的软红小衫在叶片肥厚油汪汪喜人的绿叶架子间闪动。中年妇人包一帕毛蓝头巾,身前身后茄紫瓜绿,垂垂荡荡,红果喜庆。那画面,更是美得像南歌。
同一日月光华下,古人《诗经》与南歌的雅,与乡人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俗,相得益彰。蔬果本属于民间,青枝绿叶,黄果红果,看着就爱。少年的我,彼时浪漫满怀,愿披月光,染露水,做草木小妖,穿行于木叶花荫蔬果之间,想想都很美。
父亲在清明当日买了黄纸。篱笆院铺了新崭崭的箔,父亲单膝跪地,用崭新的票子打纸。
他粗大的手指捻起一小迭草纸,铺平、旋开,直至成花状。衣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面值十元的票子,两手抻着,在旋开的草纸上盖戳子似的印一印。然后递给母亲。
母亲蹲着身子接过。把“盖戳子”的一沓沓草纸对折,一摞摞码整齐,小心放进竹篮子里。做完这些,父亲与母亲双双起身。
父亲准备火柴、小鞭炮、两瓶小酒,然后㧟起竹篮子里满满当当的黄草纸,再顺手扛起墙角的铁锹,准备上坟去。
这时候,三哥三嫂要跟着一起去的。祖坟那里祖宗多,并且躺在那的鳏寡孤独者多,他们无儿无女,连个上坟的后代都没有,看着旁边躺着的邻居享受着子孙的纸钱供果酒,何等恓惶!
父亲不忍,每年总要另外备一些纸钱,到那些孤坟前薄薄烧几张,念叨几句:“不知您老的辈分名字,别嫌少,拿去添衣添茶饭吧。”于是,三哥就要跟着㧟另外一只竹篮子。
母亲在小厨房里收拾好的供果,也就是几碗丸子、酥豆腐、酥藕条、酥黄花菜、焦叶子。三嫂也帮着放进篮子,㧟着,和母亲一起去。
到了老坟那块地,远远地,母亲招呼三哥过来拿东西,却让三嫂驻了足。她弯腰掸一掸裤脚上的黄泥巴,低声说:“妮,你回吧!新媳妇不上坟,送到这儿就转回家吧!”
三嫂和我远远地站在地头,张望。
野树葱郁的一大片坟地那里,小鞭炮欢快炸响,腾起一片碎红和爆竹味。父亲给祖宗们的老屋添了新土,洒了酒,磕了头。母亲也念念叨叨上了供。然后,他们把地上落了碎红纸屑的供碗收进篮子。至此,那年的清明祭拜仪式,圆满收官。
清明那天的午饭,是香喷喷油汪汪辣乎乎的粉条丸子酥菜汤。祖宗们享用过的供品,热乎乎落进了我们的腹中。父亲与三哥还喝了小酒,两张相似的脸庞都红扑扑的,铺着笑意。
五月五,是端阳。
端午到,杏子熟,枣花才夜半私语,榴花却阔绰个乾坤浩荡。
我家的老石榴树旁,我和几个女孩子跳绳、唱儿歌:“桃儿红,杏儿黄,五月初五是端阳,粽子香,包五粮,剥个粽子裹上糖,幸福生活万年长!”
母亲温柔一笑:“想吃粽子了吗?”
彼时榴花盛开,像给端午簪一头红绒花。
那几天小妮子看《红楼梦》,正翻到大观园里热热闹闹过端阳:制香袋、佩香囊、红麝串、赠扇子、插艾蒲、系虎符、吃粽子……
《红楼梦》里的粽子长着一副小巧标致的模样,像大观园里的女孩儿一样清贵,再佩上元妃端阳节赏下的红麝串和宫扇,绿玉盘里,一颗颗六角的莹莹白玉含着红玛瑙,隐隐透着贵气呢。
我是活在《红楼梦》里最朴拙的小精灵,我的灵魂,像一尾白狐,在潇湘馆、藕香榭、稻香村隐隐约约……
《红楼梦》毕竟是一场梦。我的人间,风烟清寂又清贫。
那些年,榴花开,母亲包粽。
老屋门前的老石榴树,跟母亲一样,多子多福似的,拼了命地爱光阴。
老树新花,榴花喜眉喜眼,是娇俏的姑娘,三四朵挤在一起照镜子,吵吵嚷嚷的,你嗔她压了你的红纱裙,她怪你踩了她的绣花鞋。
一树红嘴吵得父亲都心烦,年年嚷着要砍了去,年年又喜笑颜开地摘石榴,嘴比石榴嘴咧得大。
青箬苞黍粽,紫丝络莲藕。
母亲在榴花下包粽子。青青的箬竹叶,紫紫的粗棉线,整装待发。粗朴的黄陶罐里满满的杂粮米:高粱、玉米碎、小米、糯米,旁边放着红枣、绿豆、红豆,它们等着母亲让它们穿新衣坐花轿,吹吹打打嫁人去呢。
那些年,每到端午,母亲就捧出了一年的珍藏。包粽子,也是亮出了清贫的家底,仅次于过年和中秋的隆重。
麦饭香,菱歌长。
彼时所谓端午的隆重岁月,不仅仅因为粽子极珍贵,更是因为新麦下来了!母亲奢侈地蒸几锅新麦面的馒头,又白又软又香,让我和哥哥们,可以饱饱地肆意地吃上几顿了;端午时野菱角铺满了塘,极淡极白的小花,像乡下浣衣的姑娘,坐着带小齿的三角舟,临水照花地唱歌呢;榴花更是不加掩饰地展露着浓艳的心事……
父亲那时常常戏谑,说母亲就是我们朱家的穆桂英。一大家子人在她的率领下,日子就像粽子,外表贞静瓷实,内心白糯香软、清和圆润,既阔达又细腻地过流年。
彼时的母亲包粽子,是极讲究的。父亲偷偷对我笑话她“穷讲究”。我抗议!粗茶淡饭的日子虽然让她眼角生出皱纹,却泯灭不了她骨子里的清贵和对生活的热情呀!
母亲用新绿的苇叶,绵韧的棉线,把一只只包裹着花生、葡萄干、红枣、糯米的粽子,捆成菱形、枕头形、小宝塔形、圆棒形等等各种小巧美丽的形状。
哥儿说,我吃菱角的。
姐儿说,我吃宝塔的。
弟弟说,我吃大棒棒的。
妹儿说,我吃……我吃……小枕头……
母亲温柔地笑。她把手指在围裙上擦了擦水,点一点男娃的小脑瓜,刮一刮妞儿的小鼻头,爱怜地说:“一群小馋猫。”
粽子在屉上蒸,灶膛里跳跃着红红的火苗,欢欢喜喜的,映着烧火父亲憨厚的笑脸。
香气铺满柴门小院时,粽子熟了。敬祖宗,拜屈原,给东院的爷奶和西院的叔婶送过去两盘,然后,我们围坐在掉了漆的小木桌前,母亲把一小盘热气腾腾的粽子端上桌,孩儿们不争不嚷,安静地等着母亲分粽子。
母亲在每个人的小瓷碗里,放上一只他们喜欢的粽子,轻轻念叨着:“你的宝塔,他的小菱角……”六个孩子,母亲一个也没分错。剥开墨绿的粽叶,洁白的米团,嵌着一颗颗深红油亮的“玛瑙”,好看极了!味道也美极了!清香,甜而不腻,咬一口,唇齿生香。我们细细地品味着每人仅此一只的粽子,小小的心里溢满了幸福和骄傲!
是啊!在那个年代,我家能在端午节吃上粽子,在村人眼中,是何等的奢华啊!那时的那天,能用棉籽油炸上几个糖糕的人家,村子里都寥寥无几。
被粽香吸引来的邻居小孩,倚门吮指。
母亲便把自己和父亲的那两只,慌慌地剥开,切成极小块,在盘子里托着,连同另一盘熟透的红桃子,端去分给门前的孩子们吃。
后来,年迈的母亲告诉我们,那些年月包粽子,她其实只能闻闻粽子的香,从不知其味。
少时看《红楼梦》里的粽子,一团奢华,流光溢彩,像那些女孩的青春,但终究浮华散尽,花落人去;少年时看着母亲在榴花下包粽子,父亲在灶间烧火,一团喜气,烟火繁复又俗气,却是最温暖,也是最民间。
六月天,娃娃脸,说变就变。
那一段日子,雨绵绵下,不大不小,不急不缓。囚得人哪儿也去不了。墙角篱边草木都排山倒海地生长,新绿老绿挤在一起,像长了脚一样重重叠叠覆上人心头。
母亲不喜欢串门子。坐在檐下翻翻旧书,缝缝补补。不时抬头望一望铅灰的天空,心头万斛惆怅的样子。
看雨脚扯得又绵又长,看对面篱上一对花腹鸟夫妻缩着翅膀,水淋淋立着一动不动,淋傻了似的,她不禁皱起了两道细弯的黑眉毛,捡起脚边一块碎柴,遥遥投过去。嘴里喊:“快回窝吧!傻鸟。”
父亲笑了。鞋底子上磕一磕烟袋锅子。“跟一对鸟置气呀!杨三姐。”看来,这雨下得人心里起毛长醭了,再好的性子也禁不起潮。父亲拿眼角瞟着母亲。
母亲蹙眉。不语。突然说:“朱先生,这打起了连阴天,柴房的干柴够不够烧?眼瞅着三媳妇快生了。”
“这个不用你操心,柴火烧到孩子满月都足足的。到时候,你只管熬汤水煮鸡蛋好好伺候就行了。哦,也别太累着。”父亲闲散地抽着烟袋锅子。
母亲又不语。托腮。膝头一本旧书被檐下带雨的风胡乱翻着。
父亲说:“你注意到了吗?这几日南边的蘑菇叔家,灶间好像没冒烟。”可不是!父亲说着说着就立起身来。他扯过车把上搭着的空化肥袋子披身上。“我去看看,不放心。那老屋快朽了,这雨下的,墙体都要酥了,可别塌喽。”
母亲大惊:“快去看看!我的老天爷呀!可别出事喽!”一边催促早跑进雨帘中的父亲,一边十指在额,低眉合掌。
接下来的几日,雨依旧不紧不慢地下,像性子不愠不火的女子,火上房也不急,招人烦也不知。
父亲和红财大伯他们几个管事的,一起帮助房顶破败、湿灶湿柴、饥寒交迫的老光棍蘑菇叔,把破褥子、烂席子一卷,暂时收拾出队里从前的牛屋住了进去。起码干床干褥能栖身了。一日三餐就由母亲和红财大娘几个妇人轮番送。这蘑菇叔日子过得破破烂烂,实在哀戚。
日子在雨天里不紧不慢地过。父亲心里有点急,想趁着雨停给蘑菇叔修房呢。
母亲拿了大饭勺,在小灶屋门前探出一只手臂,举着向雨空里一下一下地做舀水状,嘴里虔诚地念叨道:“勺子挖挖天,云彩上南山,南山下大雨,这里好晴天。”
还别说,母亲的虔诚似乎打动了龙王。第二天,居然雨过天晴了。父亲站在篱笆院里,深吸一口清甜潮润的气息,孩子似的欢喜无边。开工!他大手一挥。
日子响晴。父亲和村里的男人,拉砖、运土、伐木、和泥、锯材。后来,十几户的小村,几乎家家都参与了进来。有力的出力,有材的出材,殷实的出钱。凑凑合合,众人拾柴,八九天的工夫就在蘑菇叔的老屋旧址上,盖起了一间敦实的矮小土屋。扎实,硬朗,像村里的汉子。他们还在篱笆院的东南角,用木板和树枝枯草搭了一间小灶屋,远远看着,像茅厕。
牛屋里饭来张口,吃完就睡大觉的蘑菇叔,连同破衣旧衫、几件破烂一样的家什,被请回“新房”,父亲在当日还放了一挂红红的鞭炮。村里人发现,多日“养尊处优”的干瘪蘑菇叔,居然有些白胖了。
有贫嘴的妇人打趣道:“爷!请您老人家打道回府喽!”有男人哈哈笑着,唱一句豫剧《坐轿》:“红毡铺上地芦席罩上顶,我带领满朝文武俺都下龙庭……”“蘑菇叔,您老要不要来一句?”众人哗然。
夜里,大月当空,疏枝扫窗。父亲在当院里哗哗啦啦洗了澡,回屋。轻轻上床,疲惫趴下。月光下,母亲拿小拳头心疼地捶背,叹一声:“朱先生,你一身舍得,若脖颈插上一把破扇就是那济公了。”
父亲那晚睡得香甜,鼾声里似乎都带着肥皂的淡淡茉莉花香。
八月十五月儿圆。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母亲拜月的糕点红红绿绿,还没撤下当庭几案。菊姐迎亲的队伍已吹吹打打涌进了篱笆院。
父亲张罗着散烟、倒水、搬凳子、招呼来人。唢呐队起劲地吹,摇头晃脑,腮帮子鼓鼓的,喜气洋洋,卖力吹奏着一出人间喜乐。
母亲和三嫂在东厢房忙成一团。给新娘子绞脸、修眉、搽水粉、抹胭脂、盘头、戴花。换了红衣的菊安安静静地坐着,一双大眼睛水汪汪地看着母亲。母亲手里握着半截眉笔,弯下身子,一只手托起菊尖尖的下巴,仔细端详。果然是初妆还羞怯,一颗胭脂心。一张小脸唇红齿白,千里莺啼绿映红,美得像床头画上的扑蝶宝钗。
最后,母亲抬手拔下自己髻上的银簪,插在菊乌溜溜的团髻上,又把一朵喜气的红芙蓉戴在女孩的鬓边。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妥了!我的菊,今天是最美的姑娘。”
菊再也忍不住,扑进母亲的怀,环着母亲的腰,嘤嘤而啼。母亲也落了泪,直说:“傻孩子,大喜的日子哭嫁吗?小心花了妆,快起身,让娘给你补补妆。”
出嫁前,菊在我家住了整整一年零一天。
那年的八月十五月圆之夜,一个女孩走进了我家篱笆院,惊惶不安。
记得那晚月亮好圆好大好白。像二八姑娘白润润的脸盘子。父亲在当院摆了香案,母亲在案上摆了瓜果与月饼。月饼是母亲头几天打的。
我们那时的乡下叫打月饼。用花生碎、白糖、白芝麻以及集上买来的青红丝做馅。花红柳绿的月饼馅拌了足足半斤的香油。香油是父亲请人磨的,芝麻是自家种的,叫小磨香油。实打实的香,香掉眉毛。
母亲打的月饼,酥、香、甜。村里的妇人们都来学,软性子的母亲耐心地教,可怎么也教不会,她们打出来的月饼硬得像十冬腊月的冷馒头,一饼子撂过去能把狗砸晕。
父亲说:“做这得慢功出细活儿,能是那班子粗枝大叶的泼辣娘们干得来的?她们长了我家杨三姐的一颗七巧玲珑心了吗?”说完,神情露出十二分的小得意。
那一晚,母亲上了供果,焚了高香,拜了明月。我们坐在大月下吃月饼。父亲照例泡了热滚滚的大叶子茶,居然没燃小烟袋。母亲诧异。他笑笑说,不能拿那呛人的烟味,污了这高情雅趣。母亲温柔一笑。
这时,菊窸窸窣窣推开半掩的柴门走了进来。
月光下的女孩寒瑟得像一朵单薄的菊花。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说着一口南音,嘤嘤细细像鸟语。母亲一句也听不懂。父亲年轻时在南方做过工,努力辨听,断断续续,拣要紧的话语终于串成了个事情的大概轮廓:
姑娘是云南人,家贫。一个月前,她父母收了一个豫东人的财物,她便被“娶”到了这里的乡下。然后,就是姑娘反悔,逃了出来,但又被抓回。再逃,再抓回,再逃……
父亲与母亲都明白了。
心软的母亲落了泪。找了衣服给女孩披上,打了热热的洗脸水让她擦洗了手脸。又在小灶屋里烧水打了两个溏心荷包蛋,端了两只月饼。那女孩狼吞虎咽像生猛小子。母亲拭泪,对父亲说:“天下还有这般心狠的爹娘!”一转身,父亲居然抽起了小烟袋,剑眉紧缩,神色严峻。
吃饱喝足的女孩,突然扑通一声,双膝跪在母亲面前,用生硬的豫东话喊一声:“娘!”又扭转方向冲父亲喊一声:“大!”
后来。女孩就成了我的菊姐。菊花一样在清贫温暖的篱笆小院安身立命,花色奢华,满是甜蜜。
再后来。父母用我家唯一的耕牛大老黄作为交换条件,让它代替菊姐“嫁”到了寻来的那户豫东人家去了。至此,菊姐便理直气壮、抛头露面地做了我父母的女儿。
第二年的春天。赶集卖菜的菊,邂逅了邻村英俊善良的小伙儿。可人的月老便赐给了她一桩美好的姻缘。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那晚的新娘子,菊姐的白月亮,圆在了另一个篱笆院里。从此,将儿女承欢,热气腾腾,一如木门深处滚烫的生活。
菊姐出嫁了。父亲和母亲夜深了也没睡。父亲抽着小烟袋,一明一暗间,神情平静而安然,黄瘦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慈和。披着旧衣的母亲望着窗外,只见月华如水,花开欢喜。她清甜说一句:“菊花开了,木芙蓉开了,呀!绣球花也开了!”
可不是!一院子的花朵都是他们情意殷殷的女儿。
日子深耕细作往前走。父母的民间小光阴,五谷的秋香味还在弥散,很快就一冬无雪天藏玉了。民间的重头戏也紧锣密鼓起来,父母的年,就要欢欢喜喜到来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