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雨 部
“大姐你觉得我黑吗?”曹笛猫着腰趴在电动车后视镜前,左摇右转照着自己的脸,忽然扒下了被水汽呵湿的一次性口罩。许圆吓了一跳,自打她们相识几个月以来,曹笛的脸一直被口罩覆盖着,今天竟是第一次看清她的模样。
曹笛突然谈起自己的隐私,本以为很顺利的恋情以男友一句“我还是喜欢皮肤白的女孩”而告终。她在路边另一辆电动车旁停下,贴近后视镜,用指腹不停地摩挲脸颊和眼镜片后面的眼尾。她再问,许圆又答:“你真的一点也不黑。”曹笛这才吃下定心丸。
不过许圆又补了一句:“就是你脸上的痘痘有点多,这个年纪不该有青春痘了呀。”
曹笛惊讶地张大嘴巴,几乎要钻进镜子里去了。她问:“痘痘?我脸上有痘痘?!”
要说她们的相遇是缘分倒也算不上,不过是随机选择罢了。三个月前,曹笛因记忆模糊从公交车上早下了一站,她扛着两床打包好的被子,拖着一个笨重的行李箱,没走出两米就认输了。就在这时,慢悠悠骑着自行车的许圆出现了。
见有人骑着一辆崭新的二十六寸女式自行车在大街上溜达,曹笛撇嘴笑笑,看清了车上人——长圆脸,发梢齐下巴,上身穿着一件米白色短袄,下身是阔腿牛仔裤,个子估计很高,因为这辆娇小的自行车委屈了她的大长腿。
“哎!”她看准时机用指尖点了一下许圆的胳膊肘,急刹车停下了,仔细辨认面前戴口罩的女孩,显然是被她的亲密举动搞糊涂了。
曹笛捏紧口罩上的鼻夹,向她打听烟厂宿舍在哪儿。许圆明白过来她只是问路的,便往后一指,说往北走五分钟就到了。问路只是幌子,曹笛求许圆能否将被子带到烟厂宿舍楼下,她跟在后面跑过去就行。这是没有风险的同性求助,许圆犹豫了一下,果然答应了。
曹笛眼见那团米白色缓缓向前,追着追着,口罩里的热气从边沿冒上来,给眼镜片蒙上了一层雾,她拉下黑框眼镜用秋衣的袖口擦了两下,再推到鼻梁上时那团米白色已经从视线里消失了。
曹笛要找的烟厂宿舍是她小姑的房子,记忆里,城北这幢新奇的沿街楼被两厘米见方的蓝白双色马赛克覆盖,走近看,小砖片内部竟闪烁着星星点点的银色颗粒。曹笛上初中时在这儿住过几年,经常能见到几个小孩儿拿着小刀或钢尺,专注地划刻马赛克之间的水泥缝,企图成为第一个在马赛克楼上抠下“宝石”的人。
这些年城北的变化并不大。一路走过去,老城区的标志物都还在:三乔巷附近的铁路宾馆、便民供奶亭、戚瘸子书报屋、长青澡堂、邮箱上挂着旧车胎当广告招牌的老赵修车摊,它们历经风霜,身上有一种让人不忍去毁坏的强大能量场。可老城需要市容美化,这儿所有年代久远、高矮不齐的沿街楼,每年都会被刷上一层灰白色外漆。它们还是它们,只是难以窥见原状了。
八百度近视眼的曹笛在家乡迷了路,她知道马赛克楼就隐身于这片灰白色建筑中,偏此时倒霉,行李箱轮子不知在哪儿缠上了一团毛发,拉动起来异常阻涩,当她气喘吁吁毫无头绪时,在灰白色楼下等候的许圆叫住了她。曹笛拎起行李箱跑到许圆面前,汗水不断从毛线帽帽檐下涌出,滑过眼皮,坠入浅蓝色的口罩里。许圆见她大汗淋漓,不忍先走,只好帮她把行李搬上了七楼。
自从曹笛的爷爷带着精神不佳的小姑搬去新城区后,这儿已经闲置多年。曹笛推开水电总阀,房门钥匙灵活地在锁眼里旋动,只是屋中景象令二人大为震惊。
这个带细长过道的一室一厅仿佛一直囚禁着冬天,满地的灰尘若说像雪,也不恰当,那令人直起鸡皮疙瘩的景象更像是被遗忘的食物上长满的细密霉菌。
曹笛捂紧口罩走了进去,过道显现出一串内八脚印。屋里的家具只剩一张双人床,厚厚的灰白尘絮蓬在床板木条上,像铺着一张病号服条纹的毛毯。
“还说屋里干净让我直接住进来,这可怎么办啊。”曹笛眨落了睫毛上的灰尘。
她们费了好大劲儿才打开东西两边的窗户,新鲜的微风涌进来,忙着清理多年存下的浊气。许圆向外猛吸了两口新鲜空气:“幸亏窗户能打开,不然肺里得灌半斤灰。”
曹笛“哼哼”笑了两声。她喜欢用这种笑声作出回应,既表达了愉快、附和,又不像“哈哈”失了大体。“大姐,多亏你好心帮忙,要是我一个人干的话,今晚肯定住不上。”说着,曹笛已经把旧扫帚和发硬的拖把拿过来了。
她掀起毛线帽,露出一片湿漉漉的头发,口罩里像装了半袋水似的,可她仍是不摘下来,只是把口罩下沿拉开一条缝,汗水顺着下巴洇湿了秋衣的领边,她拼命呼吸了两下,又把口罩妥帖地盖在口鼻上。
楼下公交车站下班回来的嘈杂人声传上来时,她们才算打扫干净。曹笛想请许圆吃饭表示感谢,许圆在泛着铁锈红的水里淘了两把手婉拒了她。临下楼时她们互加了微信,在无光的楼道中,手机屏幕的白光映在许圆的面颊上,曹笛看到关于她的个人信息正缓缓波动在许圆的瞳仁上,那一刻她产生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她和一个“朋友”在无限地拉近距离,她的生活像一串串代码被许圆读入并加载到她的生活当中去了。
晚上,前公司的HR 打电话给曹笛,叫她来取留在员工宿舍的东西。曹笛说徐城正下雪,过几天再说吧。HR 的语气很不耐烦,说床下有她几双球鞋,床头柜里还有内裤,新员工要搬进来,这让人家的东西往哪儿放?曹笛说她的新球鞋只穿了两回,谁要是想要就给谁吧,其他的东西她就不去拿了。
HR 冷漠道:“我没有时间帮你的鞋找家。”
“那就扔了吧。”曹笛话音未落,对方就把电话挂掉了。
她在那家汽配公司干了六年,入职时公司的新宿舍刚建好,这间四人宿舍里只有她和一位食堂阿姨同住。随着公司规模逐渐扩大,宿舍里的女人们来来往往,有的住进来没说过话就离职了。曹笛算是元老级的,只有这样的员工才能拥有最好的床铺位置——南窗边日照最久的床是曹笛的,只有她一年四季不用晾晒被褥;衣柜和杂物柜的位置也是最得心应手的,先到先得嘛。可是自从今年两个女学徒搬进来后,曹笛在宿舍的地位开始不保,她们要求曹笛让出一个杂物柜,要求她减少在淋浴室的个人用品,要求她不要在床底摆一长排的老爹鞋。这六年她已经能听懂当地方言了,当女孩们在食堂里用当地方言向HR 散布有关她个人卫生的谣言时,忍无可忍的曹笛冲了上去。
老板找曹笛谈话,说一个老员工不该那么冲动,把人家的脸都抓花了。他让曹笛买些补品去道歉,快过年了,不要把麻烦带到新年。
受排挤的人反抗后还要去道歉?这让她这个老员工有什么脸面在公司继续待下去?她回宿舍收拾了几件衣服就去了火车站,上车前给HR 打了辞职电话,说还有一个半月的工资也不要了,给那两个贱人买老母鸡吃吧。这么多天过去了,HR 这通阴阳怪气的电话,不就是为她的同党来出气的吗?
回徐城后,她到新城区和爷爷、小姑一起住了几天。爷爷外出买菜和做饭时就让曹笛帮忙看着神志不清的小姑。然而实际恰好相反,更像是小姑看着曹笛。她直愣愣的目光经常碾压在曹笛戴口罩的脸上,不露一丝疯癫地问:“谁?你是谁?”问多了,爷爷也没好气地说:“你就不能把那口罩摘了吗?我们有什么病毒能传染你?”曹笛说:“我这是自我隔离,怕传染给你们。”
“你总是有理。”他扶住女儿的肩膀将她的视线转移回电视,嘟囔道,“这么大的姑娘了,让你炒个菜也不会。”
“哼哼,公司食堂有现成的饭,盛好递到我手里,吃完也不用刷碗,学做饭干吗?再说,小姑以前也不会做呀。”
“呸!”小姑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自从她精神不正常后就有了这毛病。因服用激素类药物致使体重飙到一百七十斤的小姑穿着崭新厚实的珊瑚绒棉睡衣,双手叉进两边口袋,坐在板凳上的双腿撇得像符号“<>”。她反复用牙齿刮着舌面,然后面颊吸进颧骨,一块满是白色泡沫的唾沫“啪嗒”一声落在水泥地上,她竟指着地上那块白沫问:“谁弄的?真脏。”
谁能有她脏?和领导睡觉才分到的房子,被人家老婆堵在烟厂宿舍楼下,害得上学时的曹笛也跟着抬不起头。要不是那场闹剧,她能得精神病?他们一家能扔下房子躲到新城区来?曹笛的脸上在口罩里盛满了冷笑。
爷爷系好围裙开始在案板上擀面,他的十根手指如老树根般棕红,和掌下的擀面杖浑然一体,它们在雪白的面片上忙碌着,曹笛真怕他的指间会漏下些许陈年土渣,被重重滚压,最后融入将要饱腹的那碗素面中。
实在受不了日日青菜汤面,曹笛搬了出来,她决定住回曾经的马赛克楼。说是七楼,加上一楼高挺的商铺,足有九楼那么高,没有物业,楼下车站噪声扰民,顶楼又多有漏雨痕迹,所以马赛克楼的顶层几乎都空着。曾经为分房资格吵到不可开交的老邻居们如今都离开了马赛克楼,要么升到火柴盒似的高层住宅楼去了,要么被装在盒子里降到了地底下。
历经几十年风雨的三乔巷在飞扬跋扈的购物中心对面悠哉地过着它的慢日子,由于老年居民过多,青鼓区政府一直在完善社区养老机制,在三乔巷周边建立了两家养老院、两家日间照料站,还配有小时工上门服务,既能满足对养老有各种需求的老人,又能满足四十五岁以上人群再就业的需求。
传达室廊下的马赛克门柱上贴着一张粉红色招聘信息,上写着“三乔巷街道招聘:老年养生理疗站站长一名、理疗员三名,工资面议”,曹笛撕下那张纸,按上面的地址只走了十分钟就到了。负责面试的是区域经理,姓郭,亲和又年轻。曹笛介绍自己是大专学历,有车间组长的管理经验,又把她帮忙看护小姑的“几小时”变成了“几个月”,最后十分顺利地应聘上了街道理疗站站长职位。郭经理特地将她送出门,让曹笛先把家里安顿好,下周一正式上班。
没想到被迫离职后这么快就找到了离家近、工资还高的体面工作,走回去的路上曹笛忍不住给爷爷打电话报喜,老人咳了几声嘱咐道:“好,早睡觉,夜里把门锁好。吃饭了没有?”
“还没吃,想吃点什么庆祝一下。”曹笛捉住漏风的衣领往回走。
“哎呀,把钱挣到手再说吧。开火做点吃总比买的强,少吃肉,肉生痰,痰生火……”
“嗯嗯,爷爷,车太多先不说了,挂了啊。”熄了屏的手机滑进口袋,她顶着风眨了两下眼,避免冷风吹落泪。
街道上有家板面店在稀落的雪花中早早亮起了傍晚的灯盏,挂在门上的软玻璃门帘被饱腹的客人掀起,一团绵白蒸汽跟随嘴角辣得通红的客人挤了出来。曹笛掀开一片门帘进到店里,高满足感的牛油味扑面而来,她叫了一碗面,老板娘恋恋不舍地抛下相亲节目,走过来踢开吹风机开关,开水里翻滚着的面被她捞在大碗里,她站在料锅前问:“美女,加什么菜?”
“鸡蛋、花干……”曹笛突然想起在爷爷家那几天,不是素饺子就是混合了各种蔬菜和菌类的面条,简直吃了一肚子糨糊。她喜欢吃肉,但爷爷总说小姑不爱动,大鱼大肉会让她血脂高、血管栓塞,如果身体不帮她保养好,万一他走在前面,小姑无儿无女该怎么办呢?说这话的时候,他无助地望向曹笛:“下下狠心就好了,这不是个累赘吗……”
她回过神来道:“阿姨,那两个素的不要了。”
老板娘板着脸把夹起的花干又放回料锅。
“要鸡腿、肉丸、香肠,再来块牛肉!”虽说加了那么多菜,但是老板娘的脸色并没有多好看。她把这一碗极为丰盛的板面端到曹笛面前,抄着手又坐回电视机前。曹笛吸溜着宽面,听着电视里一盏盏灯无情地熄灭,男人为了最后一盏面子灯在力挽狂澜,女人们像商量好似的比赛谁跑得更快。
老板娘听见她撂下筷子开始擤鼻涕,知道这位客人已经吃好了,向她搭讪道:“刚下班呀?”
曹笛拿卫生纸按压鼻翼的浮油,从喉咙里顶上来一个字:“嗯。”
“你看这些人多会演戏,哪是来找对象的啊。”老板娘忽地站起来,身上的皮夹克摩擦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曹笛回头望了一眼,老板娘见状赶忙炫耀:“这是真皮的,可抗风了,孩子爸追我时攒了几个月工资给我买的,都穿六年了还跟新的一样。”
曹笛哼哼一笑,从只剩下油汤的碗前站了起来,付款后,用指尖顶开油腻的门帘离开了。
十二月昼短夜长,五点半天就黑透了,可路灯却是不到六点绝不点亮的死脑筋。马赛克楼后的三乔巷一片漆黑,只有平房的小窗宽容地向行人们奉献着光芒。行走在短暂的光和长久的暗之间,曹笛感觉自己就像她最喜欢的网红作家青蔓,短发平胸,寡冷中却带着一丝性感。去年曹笛剪掉长发,照着青蔓的发型去理发店修剪了三次,一次比一次短,一次比一次不像,要是再加上那副黑框眼镜和翻纱长裙,倒像是处在更年期的阿姨。
曹笛是从十七岁后开始大变样的。一向营养不良的尖脸开始发腮,单薄的背部迅速变得肥厚,原先撑不住衣服,现在着单衣都像塞了海绵垫肩。上大专时每回来一次就见她胖一圈,爷爷老叫她少吃,她却认为都是之前上寄宿高中害的,一定是异乡水土导致身体代谢不畅了。
为了掩饰身材缺点,她喜欢模仿女作家青蔓的穿衣打扮:穿宽短的上衣和暗色蓬松长裙,一条素色围巾当披肩,手戴几只碰得叮当响的银镯或是能绕手腕几周的菩提手链,当然,还有必不可少的各种帽子。曹笛的微信头像是青蔓手握野花,个性签名是她书中的名句,只是曹笛太忙,买的书都还没看。
对面汽车的远光从她身上一扫而过,曹笛感觉路边有什么人在注视着自己,毕竟这条街上住着不知多少她的小学、初中同学,从今往后她每天都要经过小街去街道理疗站上班,免不了未来会遇到她想见的和不想见的人。
回到七楼,冷如冰窖。从平开窗漏进的风,挟着屋内微弱的热量从大门下的缝隙里无情地离开了。板面里携带的盐分开始在喉咙里渴求水的滋润,曹笛裹着棉睡衣跑到狭窄的厨房,从壁柜里翻出一个台湾产的电热水壶,先煮了一遍水消毒,又煮了两遍水用来洗漱和灌热水袋,一个多小时后才喝下来之不易的温水。她躺在被窝里开始想念习以为常的宿舍生活,从寄宿高中、大专再到工作,那些年的房间里一直四季如春,二十四小时热水养成了曹笛一天两澡甚至三澡的习惯,饿了就去食堂,吃完饭丢下餐盘便可大摇大摆走人。真没想到独居如此艰难,连喝口水都要耐心等待,更别提费工夫做饭了。好在她有可观的积蓄,所以能用钱解决的事绝对不要费力气。
她从被窝里抬起头,拍了一张放在床头柜上的玻璃水杯,选复古滤镜,发出搬进七楼的第一条朋友圈:
开启新家的美好生活,晚安,朋友们……
十几秒后许圆点赞。曹笛立刻找她私聊,问哪儿有公共浴室,她已经好几天没洗澡了。许圆说有几个,也不远,明天可以带她去看看。
现在的徐城已经很难找到公共浴室了,唯独青鼓区是老年人密集居住地,光是三乔巷周边就有四家经营了长达二十年之久的浴室,缺点是设施老化,卫生条件不如意。她们逛了一圈,许圆给她算了一笔账,若是一天一澡,那四个月的澡票钱就够买一台热水器了。如果长期居住,还是装一台较为实惠方便。
“大姐你太心细了,我从来花钱都稀里糊涂的。”曹笛自责道。
“哪有,肯定是你家里比较呵护你,所以什么事都不用操心。”许圆单腿撑地,停在人行道边等红灯,三十五秒后她使劲蹬了两下,载着曹笛骑到了路对面。
“我要去小叔家,你去哪儿?”许圆停住车问。
“没地方去啊。”
“嗯……要不跟我去玩会儿?”
正巧这几天曹笛无聊得很,每天睡到中午才起床,冬日下午又黑得早,一天算是打发过去了。况且她在徐城哪还有朋友?她熟识的人只有年迈的爷爷和疯魔的小姑,像两根布满斑斑青苔的松树桩,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活着的气息。许圆的邀请令她喜出望外,两人一起走进三乔巷一户四合院里。
“小叔——”
“噢!圆圆来了!”一个光头老头单手端着饭碗从西屋走了出来,另一只捏着筷子的手朝后一挥,说:“冷!冷!快进屋!”筷头上的米粒被他甩出老远,嘴角还粘着未嚼碎的米饭,他只管一个劲儿地问许圆,似乎曹笛这个陌生人并未引起他的注意。得知许圆还没吃午饭,他马上撂下碗跑了出去。
“唉,这一来耽误他吃饭了。”许圆拿了个海碗罩住桌上的烧茄子,她让曹笛快坐,自己又去整理电视机前一堆药瓶了。曹笛看了一眼靠背发黄的沙发,直直地坐下。
这个两开间有些年头,堂屋正中央放着一张四角磨掉漆的大方桌,两边各有一把大方椅,桌后的墙上挂着毛主席画像,一侧的锦旗上别着一排毛主席像章。里间比较小,两步就能到床跟前。
许圆的小叔拎着一包东西回来了:“圆圆,我买了半个油烫鸭,快,先吃个鸭翅膀!”他把鸭块倒进空盘,哄小孩般捏了红棕的鸭翅递给她,然后嘬了一下手指头,拉开棉袄拉链,掏出一袋热烧饼,“快,趁热。”
坐在沙发上的曹笛脸上发麻,自从进了院子,这老头就没多看她一眼,仿佛有什么屏蔽了她,甚至消除了一个初登私宅的陌生人所要引发的警惕。她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一副模糊不清的形象,小时候爷爷对她很好的,自从小姑生病后他的心肠越变越硬,好好的城里学校不让她上,非要把她送去周县读寄宿高中。月底她能回家一趟,那时候得了精神病的小姑脱了相,古灵精怪的杏核眼变成了死气沉沉的三白眼。她还发现小姑床边多了一个柜子,外面扣着一把小锁,她拿手电从柜门缝朝里照过,里面有满满的营养品和零嘴,而自己吃的却是爷爷嘴里的“萝卜白菜保平安”。
许圆叫曹笛一起去院里洗手,曹笛站起来按了按脸上的口罩要先走,她说自己在街道找到了一份工作,一会儿要去街道养生站整理一下。
“还缺人不?有我们圆圆能干的吗?”小叔终于看到曹笛了。
经许圆强烈挽留,曹笛同意留下吃饭,她走到院里水池前等许圆过来洗手,可许圆一直没出来,只听见一老一少在屋里呜呜囔囔说着什么。
“你找谁?”一个端着铝盆的老太太从院里另一间屋走出来,警惕地盯着曹笛,她将盆里混浊的热水泼在下水道口,随即泛上一股热臊气。老太太见她不答,垂着手里的盆,锲而不舍地问:“你是谁啊?找哪家的?你找谁的?”那语气喋喋不休,同她小姑一个模样。
等许圆拿着一个夹满鸭肉的热烧饼走出来时,院里已悄无人影,只有一缕白烟从下水道口若有若无地飘上来。
郭经理每隔两天就来店里指导工作,中午他会请曹笛和店员红姐吃饭,标准的三菜一汤绝不马虎,用餐后就离开了,下午由她们自行安排。工作了一个星期曹笛才明白过来,她应聘的“三乔巷社区老年养生理疗站”跟街道办开设的日间照料站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同街且店名相仿而已,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的理疗站获得了广大老年人的高度信任。
三乔巷并非一条巷子,而是三条南北向的长巷和正中间一条横向的细巷。细巷分割并连接了三条长巷,好像一个倒转的“王”字。
午后,曹笛会安排红姐去后巷的楼房区发传单做宣传,她自己去前、中巷平房区走访,再到细巷与红姐汇合,时间宽裕的话,二人会再去附近的福源购物广场和街心公园寻找目标。如果能遇到行动不便、衣着整洁的老人那是天赐良机,完成五次免费上门理疗后就能推销出保健品套餐或是基础机。
许圆的小叔家就在前巷。这个月曹笛每每经过院外都会格外留意那间西屋——房门时常紧闭,院里也不见许圆的自行车。她想起上次站在院里等许圆出来洗手,恰巧风把屋门合上了,屋内一老一少谈论饭菜的声音隐隐约约传到曹笛耳边,就像爷爷时常低下声调同小姑讲话,问她饿不饿、渴不渴、冷不冷,把他外出买菜的见闻绘声绘色地讲给小姑听。只是外出一小时而已,倒好像他们父女被迫分离了十年,为什么她这个没爹没妈的孙女无论从寄宿学校回来还是从外地公司回来,都没有得到过这般关怀?
那天不告而别后,许圆曾发信息问她去哪儿了,她只回了句“走了”,两人就再没聊过天。有些无聊的深夜,曹笛点开许圆的朋友圈,没有任何更新,“朋友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这一行灰白色的小字如同小叔家厚矮的院墙,令人恼火地横在她和许圆之间,不给她完全的拒绝,又包含了想让人破除屏障的好奇。
“小曹,你过来!”是红姐。曹笛和她各站在细巷两端,中间的距离有两个背靠背的院落那么深。她是红姐的上司,无论如何也不能任其招之即来。曹笛推了推眼镜低头看手机,红姐见她不动只好走过来一通抱怨:“小曹哇,一区十三幢楼我都爬遍了,我的膝盖还有滑膜炎,哪禁得起天天这样爬楼,快找个人吧。”
曹笛接过红姐手里装宣传单的布包,重量已经变轻了,她安慰道:“郭经理会从别的店调人过来,正在协调,咱们再坚持几天,不会一直这样的。”她翻开记录名单说,“中巷十七号的赵奶奶反映睡眠效果变好了,五十六号王爷爷昨天来做理疗问了几次价格应该有购买意向,一会儿咱们再去这两家谈谈,谈完你就先走,我回店收拾打扫。”
“好吧,那就辛苦你了。”红姐脸色缓和了些,“说实话,咱们就是卖嘴皮子的,干的就是这种巧活儿,爬楼发单子还是应该单找个人干。”红姐以前在建材市场帮人卖瓷砖,能说会道十分善谈,开业才一个多月还没到销售期,她就卖出一台六千元的经颅磁刺激仪和四台一千左右的腰带脉冲器了,提成不仅算在她个人头上,曹笛也能从店面总营业额里提到一些。虽然红姐只认郭经理一个头头,不过只要红姐还在店里,曹笛就可以不费力气多拿钱。
曹笛也有独特法宝,那就是亲和力。她的声音天生软糯,又整天害怕病毒戴着口罩,说出的话有一半含在嘴里,像块软绵绵的奶油蛋糕。而且她对人脸有出奇的记忆力,只要在店里见过一次面的老人,下回再见她准能叫出对方的姓氏。
在满是租客和特殊店面的三乔巷,独居老人占到了百分之九十,儿女都不常见到,更别提一年只回来两趟的孙辈了。曹笛唤起了他们对一个近似自己孙辈年龄的女孩最大的怜爱和同情,而且能被人准确地唤出姓氏,无疑让老人们认为自己才是女孩心中最独特的那个。进了店,一杯滚烫的姜枣茶马上递到他们手中,老人们排队划签到卡、领手牌,红姐会先领十名老年人开机做腰腿理疗,而曹笛只要坐在等待区给老人量量血压聊聊天就好。郭经理告诉过她一个秘诀——喜欢听他们说,他们就会喜欢你;然后再让他们喜欢听你说,那就离成功不远了。
老人们喜欢称呼红姐为红老师,因为吧台展示柜最明显处摆着红姐的一张营养师证书,是她在人力资源中心参加了一次再就业人员技能培训后获得的。老人们经常向红姐请教:“红老师,我高血脂怎么吃法?”“红老师,我家老头就喜欢吃肉,医生说他血脂高不让他吃,你说他能不能吃肉?”“红老师,昨天我一口气吃了仨鸡蛋,今天头晕得很,是不是吃鸡蛋造成的啊?”红姐总能灵活解答并夹带几个专业名词,曹笛也不知道是不是瞎编的,总之这些问答就像老人们最爱的萝卜青菜,多吃亦无害。
今天,郭经理从睿金城小区店调来一个与曹笛年龄相仿的店员姚婷婷,她介绍完自己后当着大家的面脱掉羽绒服,露出里面一身藏青色修身工作服。宽宽的金棕色腰带坠着长穗子,斜尖领沿边一条紫红色细细绣花,胸前还别着工号牌。不知是衣服太合身还是身材圆润,腰线往里刹,屁股往外翘,站在衣着臃肿的老年人中间十分的惹眼。
“你不冷吗?”红姐突然问了一句。
“不冷啊,在我们店必须穿工作服,你们没有吗?”姚婷婷一直保持着双手交叉叠在腹部的姿势,瞥了一眼角落里发黄的空调柜机说:“温度开得太低了,我们店里都要调到二十九度,叔叔阿姨来做理疗会脱掉外套,暖气不到位,会影响他们的体验度。”
曹笛眨眨眼睛,微笑道:“姐姐,把棉衣穿上吧,别着凉了。我们这儿的老人不习惯空调,眼睛会干,也怕他们出汗回头在路上着凉了。”
等待区一位老太太向曹笛伸出大拇指:“对喽,还是小曹说得对,不能光凭你们年轻人冷啊热啊的乱打空调,要站在我们老年人这边考虑。”另一位大妈显然也看不惯初来乍到的新人一副自作主张的样子,向郭经理夸奖道:“你们小曹最专业,脾气好又会招呼人,你可不要换人,换人我们可不来了!”
她感受到他投来嘉许的目光,却不敢对望。
郭经理转而和老人们开起玩笑:“曹笛是站长,我在这儿都得听她的。”随即有人接话:“那你准是个怕婆的!”所有人都笑起来,曹笛也笑得口罩里满是热气。
气氛到了,郭经理拍拍手示意有话要讲:“各位叔叔阿姨,婷婷是从总部借调过来的优秀理疗师,她具备出色的专业技能和服务质量,以后加入咱们三乔巷站能为大家提供更好的服务!”几声稀稀落落的掌声表达了姚婷婷给大家留下的第一印象。
郭经理引着姚婷婷往开足了暖气的理疗间走去,半分钟后他反手带门一个人走了出来,对等候区像开茶话会的中老年们宣布了一个新项目:“有个好消息我一直没有宣布,咱们站点来了新机器,叫子宫舒暖仪,对子宫恢复、优化有特别明显的效果!子宫是咱们女性的心脏,孕育儿女后并不是没作用了,咱们阿姨一直忽略了这方面,具体知识一会儿让婷婷给大家讲解一下。”
曹笛知道会来新人,但没想到会调来一个看上去比红姐更难缠的人,姚婷婷的傲气劲儿和前公司大胸蜂腰的HR 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如今自己已经从基层变成了管理层,可还是甩不掉这些让人上火的“妖精”。
不出所料,没几天红姐就开始抱怨姚婷婷,说开业前自己连广告板上抠薄膜的活儿都干了,这姚婷婷一来就吃现成的,小房间待着,暖气吹着,小歌放着,一台一万二,算算能提多少!曹笛又何尝不在心里抱怨郭经理,她要的是帮手,谁知来了一位大小姐。
曹笛说:“没办法,总店过来的人嘛,听说住在睿金城的都超有钱,前几天有两个七十多的老太太买了暖宫仪。”红姐听了倒吸一口气,感叹三乔巷的消费水平连人家的脚后跟儿都追不上。
再往前走三户就到许圆小叔家了,那天端着水盆的老太太正举着木棍在院外拍打晒透的棉被。
红姐噘着嘴边走边说:“现在个个都叫她‘婷婷老师’,不就那身花里胡哨的工作服给她衬的嘛。”松垮的晾衣绳缠住了被子,红姐看在眼里,几步就跑到跟前抱住了老太太的棉被:“大娘,我给你抱屋里去吧。”她抬手往上一掀,被子另一头正好落在怀里。老太太连声感谢走在前面,将抱着蓬松被子的二人往屋里请。
许是正午阳光把地面晒得暖热,院内几家大门都敞开通风,曹笛经过许圆小叔家门外下意识地按了按口罩,眼角瞟到有人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她不好意思多看,就先进了老太太屋里。红姐帮老太太叠好被,顺手掸平了床单,只需稍稍留意生活用品便可了解她独居于此。聊了十几分钟,顺利邀请到老太太明天去店里做理疗,临走时还送了老太太两把黑炭除菌牙刷。
老太太握着牙刷走到院里朝西屋喊:“二儿,在屋干吗呢?给你一把。”
那人从沙发上弹起,走到檐下,是许圆的小叔。他笑盈盈道:“看电视,哟,婶子你家来客了。”
“不年不节来什么客,你就嘲我吧,这是街道送温暖的,请我这孤寡老人到街道做理疗。”
他竟没认出她是谁,曹笛犹豫着要不要拉下口罩表明她就是许圆的……朋友?她们算朋友吗?朋友到底是怎样的亲密关系呢?上学时她一直被“人精”们排挤,说她小姑陪人睡觉轰动整个三乔巷,她们甚至动员所有女生都孤立她,只有一个暗恋她的男生默默跟在她身后,每天都目送曹笛走上马赛克楼前的坡道才回去。后来“人精”们就派她们中间最漂亮的女生在放学时缠住他玩闹,以此来报复曹笛。工作后,她又被同事陷害回到徐城,这么多年了,她还是连一个真心朋友也没交到。
“哎?你是圆圆的朋友吧?”小叔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后脑勺问。
曹笛的脸一下红了:“嗯嗯,小叔,是我,哼哼。”这个身份的确定令她欣喜异常。她问许圆呢,小叔说她去拿药了,又说起自己无儿无女,去年他住院做心脏支架手术都是许圆日夜陪护的。几年前,许圆的爸爸就是突发心脏病离世的,所以许圆坚持要在他痊愈后再找工作。
“圆圆是个好孩子。”他望向天空,似乎是说给云朵后面什么人听的。
“正好!咱们站里不是缺个人嘛!”红姐的话提醒了曹笛,她告诉小叔,站里缺个干半天班的人,只要下午过来做宣传,打扫打扫就能回去了,也不知许圆愿不愿意干。
“愿意!愿意!”小叔连连点头替许圆答应下来。
腊月二十八,爷爷打电话叫曹笛回去过年,她说疫情还会反复,最好不要聚会。老人气哼哼地骂:“放你姥姥个屁!咱这儿哪有过带病毒的人?再说过年是天大的事,谁也阻挡不了!”他又说她总馋肉,要不然也不能这么胖。但是过年了,他已经买好十斤小排和牛腩,到时候炖好吃不完统统让她带走。
大年三十那天曹笛磨蹭到下午两点才到家,给爷爷买了两瓶超市买一送一的白酒,给电视机前穿得像头北极熊的小姑买了她最爱吃的开心果和腰果,毕竟小姑不发病的时候对她还不错。
离开时爷爷给她打包了两大袋肉,整整两个星期才吃完。徐城的空气干燥清爽,两天一澡就够了,如今要一天两澡才能洗净后背和前胸的油腻,难道真是肉吃太多往外冒油了?
洗完澡出来微信响了,她盯着十四秒的语音条一时不敢按下,郭经理为求表达准确一向都是发文字传达工作指示的,从没发过语音,更何况是在深夜。发梢上的水珠滴在了手机屏幕上,忙乱擦干时还是将语音点开了:
曹笛,姚婷婷晚上给我打电话说想回总店,只说在这儿不习惯,我想问问你,她在店里表现怎么样?
曹笛定定神向他解释,姚婷婷和红姐因为谁该外出宣传发生了几句口角,她已经协调过了。
郭经理说,姚婷婷回家有四十分钟车程,做完项目比较劳累,如果宣传完回家确实太晚了。他又问曹笛,兼职工招到没有,如果还没招到就再从睿金城店调个人过来帮帮忙,那边的顾客大多是外地人,很多都回老家过年了,总店要到正月十五过后才能忙起来。
姚婷婷确实不讨人喜欢,但是留下她就能制衡红姐,如果再从睿金城店调个人过来就是帮姚婷婷助长威力,曹笛的敌人数量会从零变成三。曹笛硬着头皮说,有个大姐有意向,正巧她家里有点事,一会儿打电话问问她明天是否能过来。郭经理用文字回:好,你也辛苦了,改天我请大家一起吃饭。
她点开郭经理的朋友圈,最新一条是大年初三在榴白湖边拍的几张风景照,配文:“累了一年,出来走走。”就算凭他半年内的朋友圈也分辨不出他的婚恋状态。曹笛也曾留意过他的汽车,副驾驶前没有装饰品,后排没有毛绒玩具,其实她只是想验证郭经理和姚婷婷之间是不是有什么特殊关系。
曹笛给许圆打了语音电话,等了好久才接通。许圆说小叔跟她说过了,但她觉得自己干不了。曹笛有些着急:“怎么干不了?时间多宽松啊,而且天天都能路过你小叔家,也可以说照顾家人的同时顺道领份工资。况且郭经理隔三岔五才过来半天,我又是店长……话都说这么明了,你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她感觉许圆吞吞吐吐无法作出决定,干脆直截了当地说:“如果你是店里的员工,你小叔可以免费做理疗,我也不给他划卡,随想随来,你想想,能免费享受好几种机子的理疗服务,就跟买回家一样。”
挂上电话,她打开了昨天在书城排了好长队才买到的作家青蔓的签名新书,翻了几页,密密麻麻的黑字如同蛛网扑在脸上。曹笛打了个呵欠拿起了手机,在豆瓣网搜索书名,幸好有人做了摘抄: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方僻壤,背光或是向阳,四周围拢着光滑的栏杆或是密布尖刺的灌木。那里,有这个人存放的羽翼萌芽,故人哀伤、情人薄裳、今生执念、来世痴妄。无论有多么委曲求全,他们都会用尽力量一跃而起拥护于它。
许圆怎么会不答应呢?她已经找到许圆心里的小花园了,她清楚地知道那里面放了什么。
而她自己是否有软肋?曹笛闭上眼睛感受内心,她看到有一方万物消亡的冰土,那儿什么活物都没有,只有一幢有窗无门的高楼,外面镶满了冰块般寒冷的马赛克。
早上,曹笛将许圆的实际情况告知郭经理,中午面试后,他认为许圆并不适合这份工作,但由于急缺人手,只好同意她入职。
自从许圆来老年理疗站上班,红姐和姚婷婷都不用出店了,各忙各的,谁也不搭理谁。曹笛先带着许圆熟悉路线,把三乔巷所有顾客住址及附近老年人的聚集地都走了一遍。这几天她俩走街串巷,遇到老人就搭两句茬,年纪特别大的一般不会写字,连自己的手机号也背不出来,只需提一句“街道办旁边的理疗站免费做机子”他们保准忘不了。遇见骑三轮车卖砂糖橘的就称上三斤,塑料袋一兜,走一路剥一路吃一路,一下午的时间就在女人们的嘴里跑得飞快。
冰窖似的严冬彻底从七楼撤离,春来时,无论多么苦闷的日子都感觉好过了许多。
现在店里开始实行四人轮休,一周只能见到郭经理两面。也就是说,曹笛没法和许圆同天休息相约,也失去了更多见到郭经理的机会。
大概从小受嘈杂生活环境的影响,曹笛像个失眠的老人总是早早起床,休息日吃过早饭不过八点,她又躺回床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天花板不知该想些什么。
一只刚在早春羽化成形的小苍蝇大摇大摆地飞进来,落在床上方的玻璃花朵灯罩上,它不知道危险近在咫尺,曾经有许多小虫都困死在倒扣的玻璃灯罩里。它在那里停驻了许久,发呆、搓手、再发呆,曹笛抬起手挥了两下,它那么多只眼睛是可以看到的,但它不怕,也许并不明白她的意图,仍死皮赖脸地抓住那盏华丽的描金玻璃灯。
别死在里面恶心人啊。曹笛厌恶极了,甩出衣服将它赶走。
她躺着打开美颜相机,镜头下移,微露锁骨,自拍了一张。又在窗边摄下万里晴空,配字发朋友圈:“春风十里,我在想你。”
过了中午,无人点赞,甚至连一向八卦的红姐也没有留言打听一句。
曹笛像一头困兽,在七楼的笼子里踱来踱去,这白日漫长无比,她无事可做,也无处可去。微信联系人名单被她拉上拉下,竟找不到一个可以马上聊天的人。年底她就三十岁了,那年她偷窥到小姑和男人拥抱时小姑也是这个年龄,可她比小姑惨多了,从没有一段爱在她身上停留过。硬要说就是初中时暗恋过她的那个男生,放学后他总是推着平把山地跑车站在小路上,一直目送曹笛走上马赛克楼的坡梯,当她走到转角平台与他相望时,他就立刻骑上跑车慌慌张张冲入三乔巷里去了。他家就在后巷原拆原建的楼房里,那儿住着许许多多的同学,他们知晓彼此的秘密,所以她总避免去那些楼里散传单。可她的心又像总被纸尖搔着,当她穿过后巷上下班时,她多么希望那个长腿男生凭着多年没有消失的执着的爱仍可以辨出蓝色口罩下的自己。
潮水涨了起来。吞没了此刻揉皱的九点。
有电话打进来,她眯着眼瞄见屏幕上的名字,立刻有鼻下飘过尿臊味的幻觉。
在一个人未跌下的迷乱中,她听见尖锐的硬物叩响钢管的声响,纵向的、粗大的钢管内部发出的敲击声如高分贝的尖叫。开门,开门,是爷爷在拍门。
曹笛蜷起身体捂住嘴巴干呕,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罪恶感。潮水迅速退去,筋疲力尽的岸边结起冰。
“喂,干什么了?怎么这么久都不接电话?”
“没……没干吗,爷爷,有啥事?”
“春节你来家时说,你们店里有个什么机子能治脑梗?”
“嗯,怎么了?”
“你在哪儿?”
“我在哪儿?”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拉起毯子盖住身体,“我今天休息,在家啦。”
“我说怎么这么安静呢,我就是想问问那个机子还能治什么?”
曹笛下床翻开工作文件夹里的资料说明,照着念道:“治疗小脑萎缩、中风、偏瘫,缓解老年痴呆。问这个干吗?”
“我买。”老头语气坚定,“多少钱,你给我买一台,休息的时候把它拿家来,我给你钱。”
曹笛疑惑地问:“一万三!不是三百五百的东西。买它做什么?”
“我知道。哦,你手头没有这么多钱吧,明天我给你送去,你给我拿台好的。”
曹笛沉不住气了:“要是住得近,你天天来店里试用,一分钱也不用花的,浪费这钱干吗!”
“我是给你小姑买的。”
短暂的沉默后,曹笛深吸一口气说:“她是精神有问题,和那些病不一样,机器没法治。”
老人鼻孔里喷出的粗气像暴雨打在瓦片上,他像一个行医多年的老大夫严厉纠正着曹笛给他女儿误判的病情:“她是脑子里的神经生病了,这是一种病理现象。你不要瞧不起她,她要是好好的比你有能耐。”
“她有什么能耐?和领导睡觉换房子?爷爷你怎么老是偏向她!”她一直想不明白,去做理疗的老人没一个像她爷爷这样刻薄,为了女儿一直奚落孙辈很好玩吗?他为什么就不能和店里的老人们一样和蔼可亲呢?就算说些暖人心的假话哄哄她也办不到吗?
“她真是做到那一步也是为了你,再说,她不会干的……”老人的语气不再强硬,句尾的声调像滑落天际的夕阳,无力地沉了下去。
下午开会时郭经理告诉大家过几天要搞大促,最近两天预热一下,放出去的网也该拉回来看看有多少条鱼了。姚婷婷垮着脸抱怨道,三乔巷的老太太不是没有钱,是不舍得花钱保养,她这个月的工资加提成比在以前店里少了,她还是想在大促后调回总店。
红姐劝她:“婷婷,你得坚持,干什么工作都不是那么容易的。咱店刚开业那两个月,我和店长又要做机子又要卖货还得去招人、发单子,晚上回来还要打扫卫生。不是我吹牛皮,郭经理知道我们大家是千辛万苦才熬出来的。”红姐的眉心拧成一团,眼睛却是笑的。
郭经理说:“总店的业绩不是一蹴而就的,每个店都需要时间和精力的考验,你上岗时睿金城正处在热卖期,路都是赵店长她们铺好的。”他转动着手里的笔,思量着还是不要把话说得太绝,“婷婷,你有足够的销售能力我才把你放在这个位置,三乔巷店还需要时间,如果不适合我会考虑调换机型。还有,曹店长的脾气还是很好的,你在睿金城待得也挺久了,应该懂我的意思,团结非常有利于销售曲线的长期上升。”这话给了作为店长的曹笛十足的底气。
散会后,郭经理说车里放着东西,叫曹笛和他去取。他必是有事要讲,不然这种出力的事他总是会叫红姐的。曹笛有些激动地跟着他,往巷外走去。
后巷是三乔巷居住率最高、最拥挤的一条巷子,东面一排是几十年房龄却很扎实的瓦房,西面则是楼间距逼仄、阳台如拼插积木般错乱的安置楼。来做理疗的老人抱怨过,老屋变爬楼,仍旧挨得那样近,一个不小心能把衣服挂到对面人家的晾衣绳上。儿孙们买大房子都搬走了,只剩下像蹲监狱的老人们。
此时已是午后两点,从西面楼房里陆续走出拎着马扎的老人,他们穿过八米宽的后巷,在东面瓦房外狭窄的人行道上撑开马扎,成为晒太阳人群中的一员。那些身着灰色、黑色衣服的老人眯着眼吊在困倦边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有的没接上话茬就晃着脑袋睡着了。
“小曹,上哪儿去?”一声招呼惊醒了即将沉睡的人群。
曹笛推了推眼镜,她心中有事,无心寻找声音的具体来源,遂向人群应付着:“有事出去一下。”
“你男朋友来接你啦?”那人追问。
她望向郭经理,连忙摆手解释:“不是,他、他……”
“老孟你个糊涂蛋,这是人家街道的领导!”常去做理疗的刘老太伸长了脖子朝南面喊。
虽然经常有人误会“三乔巷社区老年养生理疗站”隶属于三乔巷街道办事处,但是曹笛和所有员工都是同样的态度——不承认、不否认、不解释。这个美丽的误会给他们店里带来了太多的好处和信任,而且被街坊们叫作“街道的”而产生的优越感令曹笛无比享受。当然,最愉悦的还是短暂的“女朋友”身份。
到了三乔巷外的马路边,郭经理从汽车后备箱拎出一个硬挺的时装手提袋,曹笛心跳加速,接过来一看,里面装的是银离子抗菌毛巾。这是满购发放的赠品,但不知这点小事为何叫她亲自来拿。
“你一会儿去哪儿?”她这话不合逻辑,似犯困老人们的闲谈。他们之间是从不谈生活的。她知道自己的脸红了,幸好有口罩遮挡着。
郭经理的视线滑过她的耳郭,转身又从车里拿了什么出来:“下星期区里来检查,需要统一着装。”他把几套新工作服递到曹笛手上,忽然问,“早上看到你撤回了两条信息,没什么事吧?”
她用无名指把打缕的刘海拨到耳边按出难以回弹的弧度,说那是帮朋友宠物店打广告不小心发错了,所以才撤回的。
“没事就好。”郭经理转动着腕上的手表带说,“我还担心是不是婷婷在店里给你找麻烦了。”
“没有,不用担心我,店里很好。”她的手指顺着滚烫的耳后抚过脖颈,“不过你睡得好早哦。”
“昨天陪女朋友逛了一下午万达,走得腿疼,到家就睡了。”他发现车轮上有新撒的狗尿,张着嘴无声地骂了一句。
曹笛又把刘海拨到脑门前,恨不能盖上整张脸,她说:“嗯嗯,郭经理,我先回去了。”没想到他早就绕到车那边去了。
昨晚她一时冲动发了一张吃草莓的自拍,想借草莓香甜和郭经理聊天,谁知那张照片越看越出界,就赶紧撤回了。郭经理说他没看到信息,但曹笛猜他一定看到了。
回到店里,下午班的许圆已经到了,不知怎的,今天这三个女人竟坐在沙发上聊天,往常红姐和姚婷婷可是谁也不搭理谁的。
曹笛把袋子丢在许圆面前的桌上,说:“大姐,你数数有多少条。”红姐一听乐了:“小曹,你天天‘大姐大姐’地叫,我们这一问,人家才比你大一岁。”姚婷婷立刻跟风:“对呀,要叫‘大姐’也得叫红姐这个年龄段的。哎,红姐,你有五十吗?”红姐被她气得嘴都歪了。
曹笛真不知道许圆的年龄,当初看她骑自行车过来,还以为是送完孩子上学的家庭妇女。
大家把毛巾分成三份开始数,最后一加得出总数,速度还快。红姐拿出一条说:“不错呀,这回老板真是下本儿了。”姚婷婷离开沙发,一抬腿又坐上桌角:“不下本儿行吗?就上回送的免洗大枣,掰开里面都有虫屎,也不知放了几百年,我听那几个老太太嘟囔得我头都快炸了。”曹笛打量着姚婷婷从桌角耷拉下来的两条长腿,在她眼里这跟蚂蚱的大腿没啥区别。
工作服发下去了,姚婷婷用食指勾起淡蓝色大褂,嫌它太丑不想穿。曹笛不太高兴地说:“过几天区里来检查,郭经理要求大家统一着装,到时候会给大家配发工作胸牌,显得更专业些。”
一米七的红姐穿上倒挺合适,九分喇叭裤露出半截高帮皮靴显得高挑又冷峻。姚婷婷打趣:“哟,这下真像营养师了。”今天姚婷婷的讽刺说进了红姐心里,她懒得回怼,在衣帽镜前骄傲地左转右转,把小皮靴后跟儿跺得嗒嗒响。
下午曹笛带许圆去给几位卧病在床的购机老人量血压,路上她怕许圆心存芥蒂,向她解释为什么只给她配发了红马甲。她说不穿就是自由身,穿上工作服就要担责任,万一有人暗访,就说自己是义务帮忙的志愿者,什么都不知道。许圆说她不会在意这些小事的。曹笛学红姐那样挽住许圆的胳膊,边走边说:“姚婷婷是个挑事精,迟早要和红姐闹一场,你还是和她俩保持距离的好。”
从最后一位老人家里出来时,路灯在疲惫的女人面前点亮了。曹笛想起郭经理要她晚上上传销售表的微信消息。她哪敢说打开电脑只会上网这样的傻话呀。她硬着头皮用手机搜索教程后只获得了迷茫,没办法,只好向许圆求助。
把单据输入筛选好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虽说许圆只大她一岁,在工作中又是上下级关系,但她两次将自己救于危难之际,可不就是一个体贴又可靠的大姐姐吗?
自从晚上接到曹笛的第一通感谢电话后,许圆每天傍晚都会接到曹笛的问候电话,确认她是否平安到家,然后做简单的工作交流。曹笛为了不耽误许圆在她小叔家吃晚饭,把通话时间调整到晚上七点半,通话时长从一开始的十分钟涨到半个小时,慢慢地变成了一个半小时的女人夜话。电话都以曹笛的提问开始,这种引导性聊天方式无论在老年人身上还是在许圆身上都同样适用。在提问抛出去后,注意力和话题得到了统一,之后自然会侃侃而谈——猜猜对方今晚吃的什么菜,抱怨隔壁住的奇葩邻居,分享热椰奶配两勺糖浇在咖啡里会更香甜。曹笛从未体验过和朋友聊天带来的欢悦,这巨大的满足感胜过一切自我娱乐。
一定要聊到躺进被窝才算到达尾声,她喜欢听许圆讲任何事,但任何事对于曹笛来说又都不重要。就像有人一定要等到电视开始播放夜间新闻才肯入睡,什么国际贸易、战争时事,不过是特殊的催眠小曲。有时,许圆的电话也会打不通,她就会因无法得知许圆在忙些什么而烦躁不安。
没有许圆声音陪伴的漫长夜晚只剩下一部手机,吵闹的综艺或是声泪俱下的韩剧都是单向的,都不是交流,如同自慰,靠一幅幻想画卷过度燃烧肉体。曹笛的画卷里立着十几年前因暗恋她而护卫她回家的少年,他有着陶瓷般洁白结实的皮肤,她在画卷中大胆地靠近他,扶住他撑在山地跑车上微颤的胳膊,踮起脚献出意乱情迷的一吻。当她挣扎着从奶白色的海洋里爬到岸边,画卷消失,一切开在身体上的繁花都不复存在,到头来她还是什么都没有。于是,她更加渴望能和许圆腻在一起,她需要得到与交换,需要把空虚的时间都填满。
第二天,红姐一来就兴奋地告诉曹笛,昨天她可是开了大“泡”了!快中午时,来了一个老头儿,直接就买走一万多的脑颅电磁理疗仪。曹笛听得心头一惊,问那老头儿是什么模样。红姐说,个头不高,瘦巴巴的,穿着挺讲究。曹笛赶紧找出票据查看,上面没有留姓名,也没有留电话。她快步走出店外,一直到无人的细巷才掏出手机给爷爷打电话。
“不知道你说的什么。我没有买。”爷爷否认道。
“你要是昨天买的赶紧拿过来!我给你退了,花这冤枉钱!你要是想做机子,就天天带小姑过来做。”
“跟你说了没有没有,我离你那么远,天天带她去我不是没事找事吗。”
“爷爷,到底是不是你买的啊?”她捂住话筒,千万个小心怕被人听见,“我实话说了吧……那机子……根本不管用,就是骗人的。”
爷爷清了清嗓子:“嗯,知道了,不买。”
她认准了爷爷不肯说实话,却也没有他法,况且这笔销售业绩还算在红姐头上,曹笛越想气越不顺,三乔巷的老头儿老太太每天只想过来免费蹭机子,有的甘愿排老长的队,只为早上发放的一杯免费姜枣茶——一大块拍烂的黄姜,十颗过期送不出去的大红枣,煮开了再来几勺结块的红糖,成就了这一杯去寒补血的滋养茶。她守着一店来占便宜的老人,而她爷爷却亲自送上门任人宰割,还把提成捧到别人名下。回到店里,曹笛装作无事的样子,听红姐夸张地向别人复述昨天老头儿购万元机的那一幕,她接待客人时是多么地巧舌如簧、反应机灵,曹笛越听越觉得那冤大头就是她爷爷。
下午许圆来上班,曹笛靠近她,问及昨晚打电话给她为何无人接听。许圆眼神飘忽,只说睡得早,分明是心中有事在躲她。
一位面生的阿姨走进店里,问她们有没有见到她老公上午落在这儿的老花镜,几个人找了半天,最后是曹笛在饮水机里侧发现了它。她踏着小碎步送过去说:“奶奶,你看看是不是这个?”阿姨接过检查了一番,说是的,就是它。然后回味了一下,斜睨着戴口罩的曹笛,说:“我五十五,你妈妈和我差不多大吧,你还叫我奶奶,我有这么老吗?”等人走了,姚婷婷似笑非笑道:“呵呵,平时我们叫叔叔阿姨,你偏叫爷爷奶奶,不知道是近视又加深了还是和我们差着辈儿呢。”红姐一时没有领会她的意思,说:“小曹比你大两个月哪,差什么辈儿。”姚婷婷装作一副吃惊的样子,手指挡在红唇间:“呀,那你可别再叫我姐了。”
“小曹你有男朋友吗?”红姐见曹笛点点头,接着说,“让他掏钱给你做个近视眼手术,戴这么厚的眼镜亲嘴儿都不方便,还难看。”
姚婷婷笑弯了腰,扶着红姐的肩膀说:“要亲嘴儿,那得她愿意摘口罩。”红姐一听差点笑晕过去。
下午刮着大风,曹笛陪许圆去三乔巷对面的福源广场做推广,阴沉沉的天上往下滴着几滴冷雨,没有老人出来走动,两个女人在广告雨棚下哆哆嗦嗦站着,只能用闲聊打发寒冷的时间。
“我男朋友是我爸同事的儿子,看了我爸朋友圈的合照就决定追我了。”曹笛突然向许圆谈起了她的男朋友,很可惜,他们交往半年就分手了。
“他说喜欢皮肤白的女孩儿,那一定是我太黑了。”曹笛望着许圆的脸,无奈地眨了眨眼睛说,“真羡慕你啊,皮肤好白。”
“我可不白,不过你也不黑,真的,他怎么用这样的谎话来搪塞你。”许圆见她黯然神伤,好一通温柔相劝。
从福源广场出来,过了马路就是后巷巷口,一个斜背着书包的少年拎着奶茶从公交站台走下来。曹笛忽然有些心惊,她突然拉下口罩停在路边一辆电动车旁,从后视镜里观察着自己脸上的皮肤。真的黑吗?
前几天她在细巷给爷爷打完电话,一个双手插在卫衣兜里的男人从前巷走过来。那时,几乎长在她脸上的口罩因为和爷爷争吵而被她拉下,那男人经过时目光被她吸引,毕竟她穿着西装制服别着工作牌,几乎和街道办干部同样的打扮。曹笛转身躲开他,担心他又像其他居民那样,向她抱怨下水道堵塞或垃圾费凭啥那么贵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
他皱着眉,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问:“你是曹笛吗?我看像。我是沈卫啊,咱俩初中同学。”
是他,初中就已经一米七多了,他一直贪恋着曹笛的背影,务必要目送她平安上楼才放心离开。如今他和她同样发胖,卫衣中段凸出一个半圆,下面套着厚睡裤,一双蓝色的棉拖因为经常外出已经变得和灰色没什么区别了。
他说自己还住在后巷,曹笛说她也还住在马赛克楼。
沈卫说:“那时候我可羡慕住在马赛克楼里的人了,咱们班的都住在破平房,只有你们马赛克楼有传达室,有院子,还有能推上自行车的大坡道。我经常看你走上楼去,觉得你生活得太幸福了,马赛克楼在当时就相当于别墅哇!”
曹笛低下头,用手指快速梳了两下起了油的刘海,问他从哪儿过来的。沈卫回头向前巷望了一眼,尴尬地说:“公厕,嘿嘿,习惯了。”他身上的柚黄色卫衣又厚又肥,还一直蒙着卫衣上的帽子,看起来像只伸长了脖子的大肥鹅。曹笛往油腻的鼻梁上架了架眼镜,拼命在他身上找寻当年那个少年的影子。沈卫向前抖动了一下胳膊,示意道:“我走了啊,我奶奶还在家呢。”他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说,“你比以前黑啦,刚才差点儿没认出来,走了啊。”
所以那天她不能说自己没有男朋友,姚婷婷定会当场取笑她,但她没想到的是许圆竟然也有男朋友。她当许圆是朋友,可许圆却瞒着自己,甚至在她小叔家两人也不露声色。有男朋友算什么稀奇呢,不敢承认才奇怪吧,也难怪,许圆不像她这么爱打扮,还有自卑情绪,怕被人抢走男友也是正常的。
“我是真的很黑吧?”她摘下眼镜摩挲着下眼周。
许圆借着霓虹灯光第一次看清了她的脸。
宽圆的下巴,低塌的鼻梁,割得极不自然的双眼皮。
“真不黑。”她说,“就是你脸上的痘痘有点多,这个年纪不该有青春痘了呀。”
“我有痘痘?我脸上有痘痘吗?!”
青鼓区市场监督管理局安排执法大队拆除了“三乔巷社区老年养生理疗站”的牌匾,认为该门头用字不规范且与营业执照上登记的店名不相符,责令限期整改。再一查,店内除了姚婷婷之外,红姐和曹笛都没有健康证。关门,歇业。老人们骂骂咧咧走出站点,埋怨这群人破坏了他们的养生大计。
晚上郭经理在工作群里说,大家这几天先歇一歇,避避风头再重新开业。随后人数从五变为四,曹笛查看群成员,少了姚婷婷。
马赛克楼的二十四小时重新变得无比漫长。早上七点曹笛一准睁眼,白天除了三顿饭几乎无事可做,后来她准备改变现状,夜里刷韩剧听鬼故事,那么睡大觉便可躲过乏味的白日。傍晚,她点了份外卖边吃边打电话给许圆,接通后电话那头是洗涮锅碗瓢盆的忙碌声。曹笛说,你点外卖多好,就不用洗碗了。许圆说话的声音被水流声盖住了,曹笛问她说的什么,许圆提高声调说:“你得找点事做,有什么爱好吗?可以做做手工什么的。”曹笛说她没有什么爱好,只是感觉孤独,家里太安静她就会受不了。
电话就这样通着,没有人说话了。曹笛趴在床上,手机就放在脸前,她听见电话那边的碗盘依次摆放整齐,也许其中一个就是她第一次到许圆家装油烫鸭的花边盘。她还有机会去她小叔家吗?当初她真应该加入他们,一起坐在油腻的饭桌前吃掉……也许是小叔专门为她而买的油烫鸭。啊,这事她后知后觉,不就是为了招待她买的吗?她却忽略这些,甚至对他们的亲密埋有一丝嫉恨。
当初许圆决定去养生站面试之前,曹笛向郭经理说明了许圆的个人情况,说她是一个照顾傻叔叔的中年大姐,她见许圆一直骑着一辆破自行车,看样子连电动车也买不起,家庭比较困难,很可怜,她想帮助这个大姐,希望郭经理给许圆一次工作的机会。郭经理正是因为她百般求情才答应留下许圆的。后来红姐和曹笛外出上公厕时也打听过许圆的情况,红姐问她,听郭经理说许圆在家伺候一个傻子?曹笛摇摇手说,可不要这样讲,就是她小叔的脑袋不太灵光。曹笛告诉红姐,许大姐没什么文化,也找不到工作,她有时住在她小叔家,那平房又老又破还特别小,一步就能撞到饭桌,再一个步子就到床了,屋里一股潮气,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红姐皱着眉说,哎哟,怎么这么可怜啊。曹笛拉着红姐的胳膊说,哎,红姐,你可不要和别人说哦。红姐拍了两下曹笛的手背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放心。
曹笛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醒来时面前的手机因为没电已经关机了,曹笛擦了一下嘴角的口水,给手机充上电,等了一会儿,手机开机打开微信,工作群里郭经理发了一条信息:“明早九点整,所有工作人员来店开会。”
曹笛到站点的时候红姐和许圆正谈笑风生,见她来了,红姐一声吆喝:“来了啊曹站长!”
“这是你第一次叫我站长。”曹笛说。
红姐嘴角一提,笑道:“大结局了。”
“什么?”
郭经理拿着两张文件从摘掉VIP 标牌的小房间走出来,他把A4 纸放在三人面前的桌上说:“非常遗憾,从今天起,咱们站点就此关闭。”这消息只有曹笛听得愕然。
“客观原因。我也不想。”郭经理拍拍曹笛的左肩,这一回,他的手没有离开她的肩膀,“有人投诉,说我们欺骗老人,唉,我们一心为了老年人的健康努力,到头来就这样污蔑我们。”
红姐为站点鸣不平,许圆没有说话,曹笛走过去安慰她:“别难过,你还能领将近三千块钱呢。”许圆冷笑着点点头,曹笛看不明白她在想什么。
签字,结算工资,最后郭经理把所有赠品和用剩的冲饮分给了她们三人。郭经理伸长手臂将卷帘门“哗啦”一下拉上,门外的曹笛失落极了,像一场不太精彩的戏剧表演完后被迫拉上喝倒彩的幕布。
红姐和郭经理同路,两人有说有笑地离开了,他们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后巷的石门头下。刚才曹笛还安慰许圆,这会儿她自己却难过起来了,拎着一大包赠品和许圆沿着后巷慢慢往细巷走去。袋子里的东西多,倒也不是很重,曹笛不愿张口求人,她见许圆车篮子里装着她的保温杯和雨伞,后车座夹着同样的一大包赠品。曹笛想等许圆开口,但她目视前方缓缓推行,并没有发现她手里的袋子,不然许圆一定会帮她再捎带一程。
她们走到细巷,远处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曹笛心里猛跳了几下,难道是沈卫?
那天她和沈卫的聊天太过仓促,也许他还没谈恋爱,也许他们仍在原地生活是注定了要有新的发展。再说,人到中年怎么能不发福,发福的人稳重不多情,好过腰身比她还细的郭经理。
今天,她该停下和沈卫打招呼吗?还是让许圆先走?或许有许圆在的话,她会一不小心道出今日失业的落魄。但她也有话和许圆倾诉,她怕今天是她们之间最后一次见面。
“大、大姐,你先走吧。”她结巴着作出决定。
“好,那我先走了。”许圆坐上米白色复古自行车。
“嗯,拜拜,晚上给你电话。”
“嗯。”她头也不回地骑走了。
穿卫衣的男人越来越近了,他拧开手里的饮料瓶举起猛灌了一气,曹笛想象着他咽下汽水时喉结上下波动的声音,她开始出汗了,伸手把口罩拉到下巴底下,又侧过身去整理那两片厚重的刘海。
当她准备好时,他已经来到曹笛面前了。
不。他不是沈卫。他比沈卫年轻多了,也比沈卫瘦,他是一名真正的初中生。
这回曹笛没有拉起口罩遮住脸,因为这夏木一般生机勃勃的陌生男孩和她一样,也有一脸紫红色的痘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