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张轶盟
双山岛是苏州市张家港西北角,长江中的一座小岛,与靖江市、江阴市隔江相望。我的曾祖父母是靖江人,家中赤贫,爷爷是家中最小的孩子,生下他后实在无力抚养,便过继给了双山岛上一户没有男丁的本家。
在他那个年代,男性是劳动力的象征。男孩从六七岁开始,便可以帮着家里干活;到十来岁时,就要找个师傅学门手艺养活自己了。爷爷十三岁时独自去上海学做裁缝,一个师傅家里有好几个徒弟,这么多张嘴挤在一张饭桌上,想要吃饱就成了很大的奢求。刚出锅的粥不管多烫,一端上桌就得争先恐后地吞下去,有时误了饭点,饿急了只能去捡别人家的剩饭馊饭吃。
后来他从学徒做到师傅,又回到了岛上,带着奶奶经营田地、生儿育女,一直做着农民,直到几年前因胃癌去世。他在艰苦的岁月里长大,一辈子胼手胝足、筚路蓝缕,养成的观念、习惯到老都无法改变,为此,过去我常常与他发生冲突。
从岛上到镇上,只要坐五分钟的船,但那船很小,放不下几辆车也坐不下几个人,往返的班次直到现在都很少,交通非常不方便。我的父母结婚后花了几年的时间,加上外公的帮助终于有了在镇上起房子的能力,有一年吃年夜饭,一家人在一块,外公拿着装钱的信封对我说:
“都是为了你呀,阿晓得啊?”
他红着脸,身上有浓浓的黄酒味道。
“你跟他讲这个干什么,他哪里懂这些。”
外婆也笑着说。
“要是不在港区起房子,不然继续住在开沙?”
他瞪了外婆一眼,不顾亲家僵硬的脸色继续说。
开沙是对双山岛的蔑称,往往镇上的人嘲笑岛上来的穷苦农民就会称他为“开沙来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别称?我无从考证,或许是因为长江边是黄沙的开采地,遍布着大大小小的采沙场,周围的农民常在这些地方打工谋生吧。
不过在被称为“开沙来的”之前,爷爷奶奶还有另一重身份,就是“江北人”。生活在江苏长江以北的人,他们是从长江的北面迁徙到南面的人,在上海这些人也被称为“苏北人”。不管“江北”“苏北”哪种叫法,都暗指这些人是不讲理的、不好打交道的、不懂什么是文明的。小的时候,外公和舅舅们也常笑称我为“小江北人”。
直到现在,“江北”相较“江南”而言依然显得落后。因为经济发展的差异,不少“江北人”迁徙到长江南面富裕的地方,试图在这些大城市里生存,在城市不为人注目的角落挣扎求生。他们做着辛劳烦琐、又脏又累的工作,却未必能得到应有的尊重。
“这个老师,你不要看他是双山的,比市里的老师都厉害。”
初中毕业的暑假,爸爸给我物色了一个老师补习数学。我数学学得很好,不明白为什么要补课,但爸爸只重视数学,对别的学科却都不甚在意。
“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教你认识图形?”
他突然开始回忆。
当时的情形应该是:他指着三角形、方形、圆形一一问我,我一一回答。
“这个呢?有点难哦。”他指着倒梯形。
“是……浴缸。”
我想不出来,只能这样说。
他开心地大笑,这件事已讲过无数遍,我听得耳朵里长茧,不知道好笑在哪。
“你不要以为你现在学得好就行了,到了高中,学习好的人多了去了!”他断言道,“爸爸当年数学学得比你好多了,高考不还是没发挥好。”
他对数学有一种源自遗憾的固执,于是在一个午后,妈妈收拾了我的衣服行李,连同我一块送到了岛上爷爷奶奶的家里。海里的岛是温柔美好的,有细软的沙滩、湛蓝的海水和天空。这江中的小岛则完全不一样,若不是有人迹至此,一定是无比凶险的去处。
码头上,裹杂着黄沙污泥的浑浊江水推着锈迹斑斑的船用力撞向岸边,船身挂满了废旧轮胎来抵御冲击,闸门一开,等船的人一拥而上,抢占平稳的位置。船在震耳的汽笛声里起航,不消片刻便到了对岸,江水由棕黄变为暗青色。迎面而来的是巨大的古城门,连接着一小段城墙,挡住了身后的岛;再远处有些是礁石,有些是沼泽,有些是成片的芦苇地。江面开阔,夜晚风起时,声如猛兽嘶吼,雷崩云谲,小岛似要在顷刻间翻覆,走在路上的人,稍不留神便会跌下堤岸,被浪潮卷走。我看着这令人惊怖的破败古建筑,感觉自己仿佛被流放到了荒岛的监狱上。
这岛上水塘密布,河流如织,农田阡陌纵横,土地被划成棋盘,人们仿佛还在江上、水里,必须在这些犄角旮旯里面,寻找一块落脚的地方。我坐在电瓶车后面,崎岖起伏的路面布满石子,颠得我屁股生疼。岛上的人家甚是奇怪,路修在高处,房子却建在低处,回家要走一段下坡路。家家户户都被池塘围绕,水面上长满菱角,仔细往水里看去,竟还有躲着乘凉的大水牛。在这大片的菱角绿叶中间,冒出一个头来,走近些看,正是我的奶奶,她坐在一个木盆里面,漂在水上采摘着菱角。对于我的到来,她十分欢喜,她对我的溺爱从小到大,我的印象中不曾记得她对我露出过一丝愠色。
农村的房子是粗糙得不能再粗糙,破败得不能再破败了。到处是光秃秃的水泥,蒙着厚厚的灰尘,雕着纹饰的木床仿佛是古董,只有一台老旧的电视作为娱乐设施,用水竟然还要从井里打!我对到这儿来的决定无比后悔,想要立刻回家去。妈妈放下行李和几本我爱看的小说就走了,我看着她离去时不舍的样子,只能懂事地收起脾气和任性。
奶奶见我不悦,安慰我说,在这岛上我们家的条件算好的了,各式电器齐全,有抽水马桶,能洗热水澡。邻居家吃不完的东西还要来借我们的冰箱放,上厕所还得用旱厕呢。我只觉得不可理喻,独自生闷气去了。
农村的房子都朝南而建,一年四季阳光充足,夏天更是晒得人浑身燥热。没有解暑的饮料水果,我只能去捞菱角、拔黄瓜吃,但对于嘴刁的我来说这些东西实在难以下咽,我便捡了根竹条鞭打奶奶种的菜和稻谷,发泄心里的怨气。
就在这时,奶奶领着一个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走了过来,他皮肤有些黑,衣服鞋子上满是污泥,手里拎着一个装满了蟛蜞的袋子,一开口,竟然只会讲土话:
“萌萌。”他叫我。
“是牛牛呀,你不记得啦?小时候你们一块儿玩过呢。”
奶奶把他拉到我跟前。
他是远亲家的儿子,从小生长在这岛上,要与我一同补课,明天便要由他领我去老师家里,这一个月我们要结伴度过。他大我半岁,自然也比我高一些。他脏脏土土的外貌打扮不在我的择友标准之内,我有些嫌弃,不想搭理他。但他倒是很自信乐观,自来熟地和我攀谈起来,他举起手里的袋子,给我看他抓的蟛蜞,我皱着眉头说:
“这么一点大的螃蟹抓了干吗?”
“这不是蟹,是蟛蜞,能做蟛蜞豆腐的。”他纠正道。
虽然我并不感兴趣,但他还是一把抓起我的手就跑,要带我去再抓一些。奶奶在身后喊着让我们当心,那里危险,他笑着高声应道:“知道了!”
一路小跑到江边,从岸上走下去,便是成片的烂泥地,再远处有些芦苇,然后就是长江了。他脱了鞋袜挽起裤脚,在烂泥地摸索,那些手指般大小的小东西躲在一个个洞里偷生,呼吸换气时冒出气泡,他看准时机一把将手戳进泥里,仅一会儿工夫便又抓了满满一袋。他对我挥手,让我也下去玩,但这肮脏的泥地让我心生厌恶。
他看懂了我的心思,噌噌爬上了岸,拎起蟛蜞和鞋子对我傻笑,说他把身上弄得这么脏,回家了肯定挨骂。我随手指着边上的池塘对他说:
“那你跳下去洗个澡好了。”
他看着我,眼里露出些许惊讶,随后笑着三两下脱得一丝不挂,往水里纵身一跃。
我大惊失色,怎么有这么鲁莽的人。万一他不会游泳,淹死在里面,我岂不成了罪魁祸首。
但仔细一想这担忧也是多余的,他从小在这岛上长大,水性定是极好。果然他扑腾了两下便稳住了身子,浮在水上又对我挥手,我抄着手看戏似的站在岸边等他,他一扭腰又扎了个猛子下去,像条黑鱼一样在水里游动,不一会儿身上便洗干净了。
“你好像那边河里的水牛。”
我笑着对他说。
他见我笑了,也露出开心的表情,穿上了衣服,我们便慢慢走回家去。
第二天一早,我骑着奶奶给我新买的自行车,早早地到了水牛家。他却还没起床,他的妈妈走出来对我说:
“这棺材昨天又去野河里游泳,身上起满了疹子,落魂!”
我不敢说话,不知道他有没有供出我是幕后主使。不管如何,他今天肯定上不了课了,我骑上车一溜烟跑了,自己去寻补课老师的家。
虽然岛上的房子都千篇一律,但我还是准确地站在了老师家的院子里。就在这门前院子的一角,靠近河的台阶上,或许是老师丈母娘的老奶奶,竟抓着一条大蛇的尾巴,一下一下将蛇重重地甩在地上,要把这蛇生生砸死。
小岛上怎会有这么大的蛇!它虽只有约一米长,最粗的地方却快要赶上人的小腿,胖得像是刚吞了谁家的鸭子在肚里。这蛇的身体已被砸得要烂了,张着大口,信子耷拉在外面,流出丝丝血迹。老师的老婆发现我呆站在院子里看,便走了出来叫我进屋。
我走进了房子,堂屋正中间摆着一张方桌,四条长凳,老师和另两个学生已经在上课了。他长得黑矮但身材粗壮,鹰嘴鹞目、狼眼鼠眉,样子有些难看;他的老婆却白胖干净,个子比他高出一头,手里抱着他们的孩子。
先前我断定那老奶奶是老师的丈母娘,是因为昨天水牛跟我说,这老师是从江北来的入赘的女婿,我心想原来跟我一样也是个江北人,我又看看他,他很符合我心里对宋江、李逵外貌的想象。
初中时,我在市里的中学读书,有的老师在训斥乡镇来的学生时会骂“滚回乡下去”。尽管过去我也被唤作“乡下人”“江北人”,但在这岛上,我摇身一变成了城里来的富裕孩子。不仅小孩,大人也用异样的眼光观察审视我,包括这名补课老师。
我深切地理解在这江北人、招女婿的双重歧视下,这个老师的自尊心会受到怎样的锤炼,为了照顾他的情绪,我做出恭敬的样子,用力点了点头,道了声“老师好”。他只瞟了我一眼,便冷漠地让我坐下写面前的题目。他自己出了一份试卷,十来道题,我做得轻松,完成后放下笔抬起头,老师却不见了。我看向另外两个同学,他们竟一半都没写完,红着脸头上冒汗,哼哧哼哧的像在种田,我心想这么简单的题,这两个笨蛋怎会做得如此艰难。
这时补课老师从门外走了回来,他卷起袖子,手里拎着那条蛇。这条蛇已被处理得干干净净,现在看起来就像一根白色的水管。它的头被砍下,斑彩的皮扒了,内脏掏空,里面的腥臭秽物全被扔回了河里。蛇是有力的动物,即便死了肉也不松散,看来今天中午老师家的餐桌上多了一道好菜。
“我上完课就来做饭。”他先进了厨房,出来的时候对着里面说。
我又观察起面前的两个人,他们的外貌身材极具对比性:一人又高又胖,一人又矮又瘦,两个人坐在一块,像爸爸带着儿子。我不禁好奇起这大胖子怎么长得如此显老,完全不像是我的同龄人。但他看起来木讷老实,另一个则愚钝呆滞。
老师走了过来,看到我这么快写完非常惊讶,他显然没预料到我的底子这么好。为了避免尴尬,我低头拿着笔隔空比画,佯装是在验算,做出还没完成的样子。他却不由分说,一把将我的试卷抽了出去,锋利的纸张险些划破我的手掌。
他几秒批完,见我一题未错,放下笔想了两秒,指着卷子对我说:
“能写出答案不一定是做对,如果这不是填空题而是应用题,你能保证过程没有出错吗?你把解题思路讲给我听。”
我一道接着一道,刚讲到一半,他却没了耐心,突然打断我:
“好了我知道你会了。”
我嘴里的话都噎了回去。
他转头去看另外两个人,红笔在纸上唰唰两下,画出数个大大的叉。俩人的题目做得一塌糊涂。
“你这是留级的第二年了吧,大卵泡。”
他对着高个胖子调侃。我一愣,心想这是什么奇怪的称谓。
胖子红着脸,眼睛还是盯着卷子,手里的笔从左手倒到右手,好像还在认真思考的样子。
“讲过几遍了你还不会?”
他啪一下把手拍在卷子上,对着另一个人说,显得着急又无可奈何。
接着他便把题目仔仔细细都讲了一遍,客观来说他讲得确实由浅入深,通俗易懂。只是对我来说这些题过于简单,我只觉得无聊,后悔到这岛上来了。课上完,到了饭点,老师已把碗筷端出来,我也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他招呼矮个同学去洗手吃饭,原来那是他的儿子,长得是有点像。
第二天一早,我又去了水牛家,他身上的疹子已基本消了,站在院子里等我。我们正准备出门,不知哪来一条黄色野狗,低着头,一颠一颠的,径直跑进了他的家里。他“去、去”两下踢向那野狗,要把它赶走。他的奶奶见状立马跑来制止他,对他说,野狗自己跑到家里来这叫“狗来福”,是吉利的、好的。他听完赶紧追了出去,想把那狗再喊回来,对着它又“啧、啧”两声,挥手让它过来,但这狗只看了他一眼,便扭头逃走,不知去向了。我暗笑,这迷信的说法实在愚蠢。
我们骑车在路上,不紧不慢,歪歪扭扭的,他对我说:
“这双山的狗是真的多,这儿最不缺的就是狗。”
确实,我总能到处看到成群结队的野狗。岛上的狗与外面的狗不同,都是纯种的、黄色或黑色的土狗。纯正的土狗个头都不小,四肢修长、健壮有力,小眼睛、尖耳朵,鼻子和嘴都不大,尾巴总是向上翘着。它们长得确实不算好看,性格也大多不讨人喜欢,但若是从小养大,也会变得忠诚勇敢、通晓人性,能够守好家宅庭院。外面世界的土狗多年来与各种各样的犬种杂交,时间久了以后,都已变得奇形怪状、不伦不类,再难看出原本的样子了。
江水是天然的屏障,这小岛保护着这些狗,成了一片世外桃源。它们躲藏在树木百草间穿行,肆意在田间旷野中奔跑,累了就在林中寻个舒适角落安然睡去。这里到处是清澈的溪水,种满了蔬菜瓜果,有时还能去农户家偷点残羹剩饭,美餐一顿。它们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丝毫不用惧怕人类的目光,随时随地,自在地嬉戏、交配,为下一代开疆拓土。
“我家以前也有一只黄狗,被偷走杀掉了。”
他接着说道。
“我们这儿也有人吃狗肉?”我很疑惑。
“不是。有个疯子,呲的,专门偷狗,杀了卖。”
“呲”是方言,即是疯了的意思。
“那个人偷了狗,就把狗吊在河岸边的树上杀,我们放学经常能看到,吓得都不敢从那儿走。”
这等怪事,我也觉得可怕,不敢细想。
这时我远远地看到前面有个人,他体形硕大,却骑一辆粉色女式自行车,这车只有我们的一半高,他整个人压在上面,蹬车的腿都伸不直,样子滑稽好笑。我们慢慢赶了上去,是胖子同学,我问他怎么骑这么别扭的东西,他只不好意思地笑笑。接着我又问他:
“昨天老师为什么喊你‘大卵泡’?”
水牛听了哈哈大笑,说道:
“因为他真的长了一对巨大无比的卵泡。”
“能有多大啊?”
我想象不出来。
“你看他这么胖就知道了。”
他红着脸,害羞地骑走了,不愿意答我们的话。
到了老师家,他从冰箱里拿出西瓜招待我们,夏天冰镇的西瓜实在太美味了,我怎么吃都吃不够。今天的题目明显比昨天要复杂得多,我做得也有些艰难,另外三个“笨蛋”就更不用说了,急得抓耳挠腮。老师见我无从下手,有些得意,把手里的一沓卷子并拢竖直,往桌上一敲,整理齐了拍在一边,喊了声“好”。
“都做不出来?个么我就直接讲吧。”
他话说得奇怪,明明是外地口音,却硬加了两个本地方言的词在里面,听起来别扭。
“先看这个等式,直接化解没有办法,那就要尝试变形,阿对?”
他又在将我们的方言自行创造、排列组合,我只觉得他这鹦鹉学舌的样子很好笑,让我想起了以前遇到过的一个人。
去年,爸爸因病要到上海的华山医院住院,我们坐大巴到了浦东,随后拦了一辆出租车,打车到医院去。上车后,我把地址给司机看,他却告诉我们走错了,要去的是本院区,在静安,浦东这儿的是分院区。我有点慌张,竟然找错了路。
“你放心,我们是上海本地司机,都是本地人,不会像那些外地的一样骗你的。”
他见我迟疑,用肯定的语气跟我保证。
“不过现在上海越来越大了,医院也越来越多,到处是分院,不怪你们这些外地人来了找不到路,我们本地人都搞不清楚。”
他操着浓重的苏北乡音,却反复称自己为上海本地人,爸爸觉得好笑,便打趣道:
“你这口音一听就不是上海人,怎么不讲上海话?”
他一下急了,嘴里蹦出好几个“侬”“阿拉”的,又说着什么住在黄浦就是老上海人吗?现在上海哪有真的本地人?真有本地人也都住到乡下去了。他的自言自语把我们逗得开心。现在的情形与当时如出一辙,只是我们这穷破地方的粗俗土话有什么值得学的呢?
老师见我神游,用笔在我头上敲了一下。
“知道这套题是哪儿来的吗?”他问道。
“上个学期我参加全市教师比赛,得第一名,做的就是这套题。”
他洋洋得意,却装出云淡风轻的样子。
“你不是第二吗,老师?”
水牛问他,他的脸一下涨红。
“那是因为忘了带尺!没带尺,画图我都是空手画,线能画直吗?那道题当然错了,就错了这一道题,别的题都全对,这题错得太窝囊了。”
他着急地解释,要给自己的失败提供合理的理由,懊恼的样子像是有人偷走了他的奖牌。
“难题做不出来就算了,这么简单的题怎么还错?我讲过几遍了?”他转移话题,训斥道。
“大卵泡,你再学不会,是不是又要我用特效记忆法?”
这是什么特别的学习方法?我很好奇,但另外三人听到后都面面相觑,害怕得低下头。
下课后,我拉住胖子同学,发自真心地询问他那是什么秘传的技巧,他却推开我兀自走了。我只能去问水牛,他不怀好意地笑着告诉我:
“就是一道题如果错了又错,就要站到讲台上去,让老师打屁股。”
“打屁股?”
原来又是野蛮的体罚,我已见怪不怪了。在那时的乡下学校,老师多是些略懂点文化的中年男女,学生被拎耳朵、扇耳光都是常有的事。
“对,而且要脱了裤子,连同内裤一起脱下来,露出屁股,趴到讲台的桌子上,趴在那儿,他用长木尺打三下。”
他笑得幸灾乐祸,因为自己还未遭遇这般羞辱,但我惊得说不出话,我无法想象这样的事如果发生在自己身上会怎样,在这孤岛上,仿佛没有人在意什么是教育,什么是小孩的尊严。
这件事让我对老师的印象变得极差,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值得我跟他学习的呢。后面的课我上得漫不经心,作业也不愿意做,每天就和水牛、胖子骑着自行车到处玩耍。
有一天,水牛鬼鬼祟祟地告诉我,他家里藏了一把鸟枪,是他爷爷传下来的,现在早已压在箱底了。
“昨天我妈收拾东西的时候被我看到了,就在旧箱子里面,但是三个大箱子垒在一块儿,我自己没法搬。”
他撺掇我们一块儿去偷。
“那些鸟你别看它们白天飞得快,一到晚上就变笨了,用手电筒一照,动都不动。”
我听了非常心动,枪是很有趣的东西,哪个小孩会不喜欢呢?但是胖子胆小,他不愿去,我看了看我们三个的体型,要成事缺他不可。于是在我的胁迫命令下,他老实地帮我们搬下两个大木箱,从最底下木箱的一个角落里,我们偷走了这把枪。
这是一把古朴老旧的气枪,木质枪托已发霉干裂,枪管和扳机也都生锈了。但水牛拉栓上膛,把自行车轴承里的钢珠取出作为子弹,砰的一声,还是结实地打进了墙壁里。我们如获至宝,异常兴奋,期待着夜晚的到来。
在农村,天黑得很快,我们举着手电筒,到处寻鸟的踪迹,不知不觉,竟走到了老师家的院子里。巧的是,他家院中有两棵高大的桦树,上面正有麻雀的巢穴。我举着手电,水牛托着枪,他小时候有玩枪的基础,一枪便把那窝打了下来,但是里面并没有鸟。我们又继续搜寻,在靠近老师家窗户的树枝上,看见零星站着几只,我接过枪,让他照着鸟,果然它们一动不动,甚是呆傻,全然不知大限将至。我闭上左眼,将准星与猎物瞄成一线,感觉自己定是个神枪手。我扣下扳机,啪的一声,鸟都四散飞走,没有哪只落下,老师家的玻璃却碎了。我立刻慌了神,待在原地不知所措,房子里的人被响动吸引,探出头来发现了我们,大声命令我们别跑。
水牛反应过来,夺过枪,拉着我撒腿飞奔,胖子跟在后面,他不灵活,跑得踉踉跄跄。田间夜晚只有月光,根本看不清脚下的路,我们像无头苍蝇一样狂奔,突然我马失前蹄,一脚踏空,滚进了河里。
那时我还不会游泳,对水有天生的恐惧,只能拼命挣扎,但无济于事,呛了好几口水。水牛见状扔了枪,跳下河来,抓着我让我稳住身子,还好这水并不深,我站直后只没过了腰。他推着我让我往岸上走,但这河里有深深的淤泥,每走一步脚都会陷下去,带上一团烂泥,让人寸步难行,河水和岸边又有高差,我怎么也爬不上去。胖子趴在地上,伸手下来拉我,但试了几次都没拉动,于是水牛便半蹲在河里,扎着马步,我按着他的肩膀,脚踩在他大腿上用力一蹬,总算爬上去了。
这时他们的爸爸妈妈,我的爷爷奶奶都找了过来,看到这情形,水牛的爸爸二话不说,两个大耳光扇在了他脸上。我奶奶也很着急,生怕我出什么意外,他爸爸和我奶奶道歉,说肯定是他带坏了我。
窗户被枪打了,老师气急败坏地要求赔偿,他不依不饶地训斥水牛的爸爸:
“你看看你养的是什么东西,差点打到我家的人!”
水牛的爸爸不停地给他赔礼道歉,总算让事态平息了下来,第二天就把枪交到派出所去了。自始至终,水牛没有供出我和胖子,只说都是他一个人做的。
我很愧疚,想请他吃零食、喝饮料,我问他喜不喜欢玩游戏,我可以带他去网吧上网,但他笑着摇摇头说他从没有碰过电脑,去了也只能坐在边上看我玩。他抓了只癞蛤蟆来吓我,他知道我最怕这东西,他说这样我们就算扯平了。
在那之后我们三个人的关系越来越好,每天上午上课,下午就骑着自行车漫无目的地疯玩,在江边抓螃蟹,从渔民的网里偷鱼,溜进别人的果园里采果子。每次都是我出主意,他俩去干,我等着坐享其成,被发现了撒腿就跑。
后来有一天,我们在学校的操场上打篮球,数学老师的儿子也在。他向来性格怪异不合群,寡言少语,我们都不愿意跟他玩。他自己不带球,却总是抢我们的,又不愿意一块儿打,总要独自去玩,我便生气了,夺过球让他走开。谁知他突然朝我背后一脚,踢在腰上,我一个踉跄跌了下去。我大怒,起身立刻与他厮打起来,水牛却过来将我们拉开,又把老师的儿子按在身下,给他一顿好揍,他挨了打哭着跑回家去了。
“小江北人就是不讲道理。”
我不由得发笑,心想你小子连我也一块儿骂进去了。
“他学习又不好,还非要去市里读外国语学校。”
市里的外国语学校是“贵族学校”,念的都是有钱人家的小孩。
“他成绩不好,他爸爸就又打又骂,上个学期末,他趁教室没人,把桌子、椅子全扔下了楼!老师都以为他精神有问题,不让他再去了。”
我听他这样说,心里倒生出了几分惋惜,我能理解小江北人为何会养成这样的性格。
“活该他生的儿子脑子有问题,谁让他以前把厂里的狗都药死了,这就是报应。”
“药死了狗?”我问道。
“对,他以前跟人合伙开厂,效益不好,他说是厂里野狗太多,怪这些狗坏了他的风水,就把母狗和下的崽子全药死了。”
我难以置信,他竟会做这样狠毒的事情,原本因他是江北人、招女婿而产生的同情都瞬间烟消云散。
水牛打了人,回家免不了挨耳光,他和胖子都不愿意再去老师家,正好我也早失去了兴趣,便都不去上课了。往后的日子就只剩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玩耍,我慢慢改变了对这座岛的看法,喜欢上了这儿的人和生活。离开的那天,我很不舍,我们在码头挥手告别,我再看这座岛,只觉得鹤汀凫渚、江流宛转,到处是生机勃勃的景象,我对未来的重逢有着美好的期待,完全没料到世事的变化会那么猝不及防。
再见到水牛已是多年以后的事情,听说他爸爸在外做生意亏了钱,借遍了家里的亲戚。有一年的正月,他和他爸突然来访,希望能从我家借点钱,最好能再给他介绍点活干。我正从楼上往下走,突然看见他坐在沙发上,过去的回忆一一涌现,仿佛瞬间我们又变回了孩子,我高兴地喊他:
“水牛!”
他露出了笑容,只是低着眼睛没看我,马上又畏缩着收起了表情,转头继续听长辈们谈事了。
斜月沉沉,碣石潇湘,由此一别,如参与商,那天以后我们再未相见。
进入高中之后,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常考第一,在班里身兼数个班干部,身边的同学朋友、家人亲戚都认为我将来必定蟾宫折桂、雁塔题名,我也开始自以为是昆山片玉、桂林一枝。但我在高考中失利,这也让等着看笑话的人窃喜,在身边人口中的评价也急转直下。大学期间,我意志消沉,再也没有了读书提笔的勇气。后来爸爸的生意有了起色,他始终对我充满信心,不惜咬牙送我去国外读书。在另一个半球,身边的人大多沉迷于繁华靡丽,我蜗居在租住的小房间里努力挣扎,常常学至夜深,希望能将人生重拾。回国后,几年的时间里,以为这次终于能不辜负他的期望,结果也只是梦鹿得鱼罢了。
不久前,爸爸见我总是怅然若失,便提议我出去走走散散心。碰巧多年未回的老家传来消息,新建的拆迁房将要分房,他便拉着我说要回去看看,给爷爷扫墓。
这小岛已经陌生得让我完全认不出来了,所有地方都是崭新的。刷得雪白的船身上印着“双山号”,登岛的路用钢材建起长长的通道,人们井然有序地从中快速通过,城门经过翻修变得庄重威严,池塘、河流全被填平,原本块块分割的农田变成了一望无际的果林。我站在宽阔的沥青路面上低头看去,竟没有一只被车轮压扁印在地上的小蛇、青蛙,我看着从楼房里进进出出的人们,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在这里生活时候的样子。
我开着车在奶奶的引导下弯弯绕绕地前行,她竟还能清楚地记得回家的路,突然她让我停下,在一块平平无奇的树林前面,她高兴地指着前方对我说:
“喏!这里就是老家。”
我茫然地四处观察,看不到一点过去的影子。
“这就是老家后面的河呀!你小的时候来补课,有一次掉进河里,姑妈家的牛牛把你从河里捞上来,你冷得浑身发抖,我用两床被子把你包住!”
她笑着嗔怪我当初的淘气。
我看着那块小小的洼地,里面长满了杂草,回忆又涌上心头。这条路是那年补课时,我与水牛每天必经的路,我突然想起与他第一次在这儿同行时,他告诉我的那个奇怪的人。
“那个呲的,偷了狗,吊在树上杀。”
放学时,我们在路边的小店里遇到了这疯子,他浑身脏臭,嘴里咬着一袋黄酒,衣服上有成片深褐色的污渍,双手在反复把玩一条钢丝绳。这绳子的最前端有一个空心的结,他将绳子从中穿过,形成一个圆,然后捏紧末端,这就是他猎狗的工具。他嘬了一口酒,笑着对店老板说:
“你这条狗,反正也没什么用,还不如给我。”
“你敢动我的狗试试看,给我滚远点!”
店老板瞪大了眼睛,指着他怒骂。这疯子倒不生气,自顾自笑着,慢悠悠地走了。他的淡然反倒让我觉得恐惧,总觉得在某个夜晚,他会偷偷回来勒死老板的狗。
“他一直抓狗杀狗,身上有很浓的狗味。有的狗见了他会叫、追着他咬,有的却会乖乖跟着他走。”
水牛见我不相信,拉着我偷偷跟在他身后。他喝了酒走得晃晃悠悠,路过别人家时,看到院子里的狗就“啧啧”两声。有的看门狗戒备心重,会立刻起身狂吠;有的只是呆呆趴着,没有任何反应,但他依然不敢走近勾引。只有经过路边的野狗时,才会拿出钢丝绳尝试几下。
走了不多久,有一群野狗聚集在远处树下,他慢慢靠过去,我们也悄悄跟着。这群狗聚在树下嬉戏乘凉,怡然自得,意识到有人突然接近,都警觉地抬起了头。他弯着腰放低身形,手里捏的钢丝绳藏在背后,努力不发出危险的气息,一步一步凑到猎物跟前。
眼前的情景让我感到紧张害怕,我开始担心起它们的安危。但这疯子已走到了近处,几只胆小的立刻跳起跑开,几只胆大的对着他狺狺狂吠,却有一只仍然呆呆傻傻地趴在那儿,摇着尾巴,毫无戒备之心,我努力鼓起勇气想要上前制止,嗓子却好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两条腿也像灌铅般沉重得无法挪动。
他抓住时机,倏地将钢丝圈甩出,套在了那条狗的脖子上,然后用力拉紧,将它一把提了起来。这狗被突如其来的猎杀吓得惊慌失措、屎尿横飞,四肢不住地挣扎,嘴里却只能发出凄惨的呜咽声。那疯子用两只手轮换着勒紧钢丝绳,尽全力把胳膊伸向远处,躲避狗爪的攻击,刚才狗在树下的同伴们都在一边围观,吓得不敢靠近。
这条狗很快就停止了挣扎,疯子把它放在地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手法娴熟地捅进狗的脖子,划开狗的肚皮,将狗肚子里的东西掏得干干净净,随后又将钢丝绳套在狗的脚腕,将它倒吊在树上,静静地等血流干。
解决完后,他的目光挪到剩下的狗身上,刚才还吼叫的几只早已噤若寒蝉,他刚一转身,便都四散而逃了。我看着这情景害怕得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拉着水牛夺路飞奔,往家的方向逃去。之后每次看见他,我都远远地躲开。
从老家回去的路上,我忍不住向奶奶打听起这个疯子。
“那个人也是我们队里人,本来好好的,还是个数学老师,老婆突然跟人跑了,慢慢就疯掉了。”
“那他现在呢,还在双山吗?”我接着问。
“早就死掉了,被野猫咬了,得了疯猫病,就自己吊死在房梁上了。”
奶奶指着远处一间半塌的土房,是那疯子原来的家,拆迁的施工队伍已离得很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