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郭薇薇
太阳升起来,寂寞无声,窗户对着马路,有暖风吹进来。桌子上摆着开封的薯片,新买的球衣悬挂在椅背上,闪闪发光。我睁开眼,感觉眼睛干涩,拿起手机一看,已是早上十点,有一条未读消息,是我妈发来的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她头发焗过油,鬓角有几缕花白,几根头发沾在嘴角。在寒风底下,瘦小的身体埋在厚重的羽绒服里,双臂展开,背后是成群的企鹅,长得四四方方,排着队赶路,一直向前延伸,看不到头。还留下一句话,话很简短:下一站是澳大利亚,可以看到袋鼠。
我不会回她消息,她从不会介意。她提出想周游世界的想法,我没有反对,只有一个请求,让我可以知道她的行踪。之后达成协议,每到新地方她都会给我发来一张照片。
之后我放下手机,倚在床上,眯了一会儿,没有睡着,只好穿上衣服,坐在椅子上抽起了烟。昨晚喝了点酒,热气从腹部袭来,紧紧地压在胸口。手机响起,一个叫马丹丹的人发来短信,醒了吗?这个人的头像是个外国女人,穿着比基尼在水里游泳,头发上都是冰碴。我犹豫了一下,很快收到第二条短信,醒了就吃点饭,注意别吃凉的,小心得胃溃疡。我有些迟疑,手指停留在空中,马丹丹是谁?我屏住呼吸,试着把此刻掠过脑海的女孩全都想一遍——湿湿的卷发,嘴唇很薄,两条腿笨拙着踩着高跟鞋,蹲在地上抽泣,最后绞尽脑汁也一无所获。我想了一会儿,回了她一条消息,刚醒,吃了两个包子,舒服多了,谢谢你的关心。之后重新把手机揣进兜里。
门外传来异响,合租的男孩养的猫正在客厅奔跑,好像把什么东西撞倒了。男孩叫杨东明,是附近大学的学生,大三,学计算机的。人很聪明,挺会来事,偶尔见一面,他会掏出烟递给我说,哥,来根烟,再替我点上。之前他在附近打印店做兼职,与女友合租,后来分手,女友搬走,留下一只猫。现在他一个人住,又换了几任女友,没再带回来。
养宠物是我默许的事情。那只猫养了一年,挺乖的,不怎么叫唤,亲人。我掐了烟,站起身把门打开,猫在门口坐着,尾巴盘旋在脚上。阳台晾着两条裤衩,没拧干,不停滴水,杨东明没在屋里,猫还饿着。我喂了它一点猫粮和水,把倒在地上的垃圾桶扶起来,然后打扫干净。
扫完地后,出了身热汗,我吃了早饭,洗了把脸。出来时手机屏幕亮着,闪过几个未接来电,是我爸打来的,见我没接电话,又发了条短信。今天他要来文县谈生意,顺便看看我,让我准备准备,二十分钟后小区门口见。我坐在沙发上,拿起毛巾擦着头发,想起了我妈,现在她在去澳大利亚的路上,很快就能见到袋鼠。我没见过袋鼠,传闻这种动物非常危险,四肢壮硕。脑海里出现一只袋鼠挥舞拳头的画面,一拳又一拳地把人打倒在地。我又想起了我爸,他和我妈同岁,属龙,仔细一算,他已经四十八岁。几年前,我们曾动过手,我抓着他的头发,把他按在地上,他握紧我的左手,向我求饶,我挥起右手,重重地给了他几拳。我妈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照片七零八落,撒了一地,然后她站起身,两手空空,走出家门。
电话又响了几声,我把裤子穿上,拉链拉好,决定和他见一面。
我下了楼,来到小区门口,风吹得断断续续,不停在耳边呼啸。车停在便利店门口,我爸没下车,车窗摇下来,冲我招手。我走过去,发现是一辆崭新的汽车,在阳光下散发着光芒。他把烟掐了,烟头从窗户扔出去,抬起头对我说,上车。路上急,吃个饭就走。我抿着嘴,打开车门坐在他旁边,绑好安全带,发现后面还坐着一个人。是个女人,笑着,约莫三十多岁,眼角垮下来,扯着几条皱纹,但气质很好,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后脑勺,穿着一件白色圆领衬衫,一尘不染,脖子上戴着颗紫色珍珠,手里握着一杯咖啡,伸手递给我。
我没接,下巴僵着。我爸开着车,咧嘴笑着,也没回头看我们,对我说,这是小刘,大不了你几岁,叫妈不合适,就叫小刘阿姨。我一声不吭,移开目光,背过脸看向窗外。小刘替我爸圆场,笑着说我现在不渴,渴了再喝,说完把手收回去,安安静静地坐在后面。我爸喘着粗气,有点不高兴,路上没怎么说话,有人打电话找他谈事,响了几声,他没接,目光注视前方,专心开车。
汽车在一家中餐厅门口停下来,我爸下了车,装好锃亮的钥匙,招呼我们进去。刚进门,服务员穿着制服,打着领带,朝我们走来。还没到吃饭的高峰期,客人不多,我爸订了包间,那人领我们进去,等我们坐下,他拿出菜单,笑容可掬。我爸递给我,让我随便点几个菜,然后接起了电话,香烟叼在嘴角,烟灰不时抖落下来。我没胃口,点了一个菜,又点了一个汤。点好后,服务员把菜单拿走,递给小刘。这时我爸猛地一拍桌子,嘴里骂着娘,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貌似生意出现问题。小刘接过菜单,没着急点菜,拿起面前的杯子,添了杯热水,放在我爸面前。他喝了一口,对着电话那头说,继续讲,声音有些粗糙。我看了看表,十一点,下午没什么事,但也不想在这儿耗着。手机再次发来消息,马丹丹问我,现在在哪儿,有事找你。我抬起头,目光看向小刘,小刘喝着水,背挺得直,姿态很好,时不时歪头看看我爸。我没有回她,把手机关掉,倒扣在桌子上。
直到他紧锁的眉头渐渐松散,说着说着大笑起来,叫了两句好,隔了一会儿,挂断电话。我爸抬头看了看小刘,又看看我,心情不错,拿过菜单点了几道硬菜,又点了瓶好酒。上好菜,我爸伸出手,替我倒上酒,与我拉近距离,问我目前工作的情况。
毕业后,我爸托关系在银行替我谋了职位,工作清闲,朝九晚五,喝喝茶看看报。按照他的计划,工作两年,买个房子,谈个女朋友,就该结婚了。我拒绝了,那次见面闹得不欢而散。毕业后,我没找工作,大学学的室内设计,凭着所学专业,在网上接到一些散碎的工作,再加上我妈留下的一笔钱,生活还算滋润。我爸以为我不接受那份工作,是因为他们离婚的原因。
原因我说不上来,但一定不是因为我妈。长大后,我谈了几段恋爱,理解了一点。他们的感情出现问题,走到现在,是自然的事情。人不能盲目歌颂一些东西。只能告诉他,我不喜欢管别人,也不喜欢被人管着。现在挺好的,自由。
他点点头,一言不发,夹起饺子蘸点醋,塞进嘴里。小刘吃着菜,小声地咀嚼着,没吃几口,说要去卫生间,微笑着站起身出去了。门关上后,包间只剩我俩,我爸喝了口酒,问我,你妈怎么样了?我说,我也很久没见过她,不过看照片,人过得不错,胖了一圈,气色很好。我爸没吭声,又闷了一口酒。
离婚的原因是因为我爸有了外遇。出轨的对象不是小刘,而是另一个女孩,年纪很小,刚上大学,弹得一手好琴。我爸带着女孩旅游,给她买了房子,记在她的名下。一天我爸躲在卫生间打电话,女孩生病了,他嘱咐女孩多喝点热水,被我妈听到。凭着女人的直觉,很快她发现了问题。那时他们的关系已经十分僵硬。我爸常常喝得酩酊大醉,宁愿在车里睡一夜,也不肯回家住。我妈不动声色,找到私家侦探,拿到我爸出轨的证据,分得我爸大部分财产。当时我十九岁,还在读大学,我妈叫我回家,正式地拿出离婚协议书,以及家里的财产归属合同。证据摆在面前,我爸无奈,只好乖乖签字。之后,我妈离开家,未留下只言片语。
这时,小刘推开门,走到我爸的身边坐下,她仍然笑着,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我爸直起身,胳膊抻了抻,然后指着小刘,得意地对我说,小刘是音乐学院毕业的,正经大学,有两把刷子的。小刘,来,随便唱点啥。说着便扶小刘起来,让她唱两句。我爸喜欢有才华的女人,这点毋庸置疑。我妈年轻时爱看书,偶尔写写小说,还在当地的杂志上发表了几篇,小有名气。但她没能坚持下来,婚后变成平凡的女人。这也是我爸离开她的原因之一。
小刘站起来,这时我发现她穿着一件短裙,质地很好,一点褶皱都没有。她局促不安,额头上渗出汗,使劲咽了咽口水,提着一口气,张嘴唱起来,声音有点抖。但很快进入状态,昂首挺胸,唱得很好。我爸面色红润,好像喝醉了,笑盈盈地看着她,抬起手鼓掌。我闻着他嘴里的蒜味,愣愣地看着他,忽然感到沮丧。想起小时候,我第一次骑自行车,车座太高,我又太矮,只能踮着脚骑。我爸站在身后,扶着车子,鼓励我一直往前骑,然后轻轻地松开手。我毫无察觉,耳边是呼呼的风声。直到传来掌声,我停下来,回头一看,发现已经骑了很远,我爸站在远处,喊着我的名字,眼含笑意,为我鼓掌。
小刘唱完后,冲着我们鞠了一躬,顺势坐下。我爸的嘴边长着一圈青色的胡茬,好像突然老了几岁。他拉起小刘的手,搂着她亲了一口,脸上短暂地闪过一丝幸福感。我努力屏住呼吸,低头吃着面前的菜,味同嚼蜡。
吃完饭后,我和我爸都喝了酒,就让小刘开车,我们俩坐在后面,闭着眼休息。送我回家的路上,我爸让小刘在路边停车,去超市买两包烟。车里有股腐烂的臭味,我和他在后座躺着,谁也没说话,忽然他睁开眼,摊开自己的手掌,盯着看,掌心里的纹路纵横交错。他也没看我,兀自说着,你妈的事,我和你道歉,不管怎么说,爸爸是个普通男人。可是爸老了,身体垮了,就想快活快活。你能明白吗?我没有睡着,额头抵着玻璃,看着车辆快速向前挪动。透过车窗,我看见小刘从超市里走出来,风吹动着她的头发。她轻盈地飞奔着,穿过细细的车流,好像离我们很远,一切都静止了。我的手心渐渐出汗,紧紧地攥紧衣角,喉咙里堆积着无法排出的气体。我想说些什么,脑子里却什么都没有,最后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苦笑着说,明白。
下午两点钟,正是上班的时间,路上堵得水泄不通。离家还有一段距离,我让小刘停车,转头和我爸说,我准备走回去,刚刚吃太多,想消消食。我爸叹口气,翻开包,拿出一沓厚厚的钱,递给我说,怕你不要,没发红包,拿着吧。我有些迟疑,还是伸出手,接过他的钱,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散发着厚重的烟味。车在路边停靠,我下了车,回过头看我爸。他紧闭双眼,眼袋青着,两只手交叉,放在膝盖上。我没说话,默默关上门,看着车尾转过弯,不见了踪影。
沿着人行道,我穿梭在人群中,迎着扑面而来的风,热气将我团团包围,广告牌高高耸立,阳光直射着,照得一清二楚。附近有个农业大学,学生三五成群走在街上。手机振动着,我掏出手机一看,是马丹丹打来的语音电话,我犹豫了一阵,还是接通了。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夹杂着阵阵鸣笛声,她问我现在在哪儿,我看了看周围,说前面有家东北烧烤,她问我,是农大门口那家吗?我说是,她让我不要走动,一会儿就到。身后的车辆密密麻麻,我往旁边挪了挪,待在原地等着。
等了一会儿,果真有个女孩迎面向我走来,她走近了一点,伸出手在我面前晃了晃。她比我矮半头,只能仰起头,鼻孔对着我说,巧了不是,我也在这附近逛。我眨着眼,盯着她看了会儿,没什么印象。眼前的女孩披着头发,娃娃脸,睫毛挺长。她穿着贴身背心,下半身穿着短裤,露出一段修长的腿。见我愣着,她继续说,昨天你朋友酒店开业,我兼职,做迎宾小姐,活动完了,我们一块喝酒,你酒量不行,喝了几杯,站不稳,我扶着你,把你送到车上,你忘了?我尴尬一笑,实在没想起她是谁,不知怎么回答,只好说,没忘,我还没睡醒,现在想起来了。你今天挺闲,没去兼职?她笑了笑说,下午没课,出来逛逛。刚刚去看了电影,喜剧片,挺有意思的。哥,你现在有空吗?我朋友有事,回学校了,我想做个指甲,没人陪我。我盯着她的眼睛,眼瞳黢黑,触手可及,好像泥巴捏的。我想了一下,抬头对她说,可以,正好没什么事。
我带着她去了商场,买了几件衣服,又去珠宝店,买了条项链,我爸给的钱花得差不多了。女孩换了身行头,穿着丝袜和短裙,转身进了美甲店,我跟着她进去。她坐下来,挑着款式。我歪着头,看着她的侧脸,想了想说,从小我就记性不好,丢三落四的,昨天藏的钱今天就能忘。实话说,我没想起你是谁。她抿嘴笑着,随便拿起一款蝴蝶结试了试,对我说,知道,我早看出来了,贵人多忘事。你那天喝醉了,现在重新认识认识,我叫马丹丹,是附近大学的学生,艺术系的,今年大三。从小学芭蕾舞,脚背能盘在后脑勺上。从高中开始,就一直在谈恋爱,很少有空窗期,最近刚刚分手,前男友是溜冰场教练,握着我的手滑了一段,就喜欢上了。总的来说,我这人没什么缺点,就是容易爱上别人。
我理了理头发,看着她说,挺好,你这人真实,我记住了。她没回应,继续挑着眼前的装饰,拿起来试了又试。我坐在角落,低头玩着手机,默不作声。马丹丹背对着我,一只手搭在腿上,静静坐着,偶尔回头,朝我的方向看一眼,她的眼眶凹陷,颜色要比周围深一圈,见我还在,又转过头去。我坐着困了,去门外走了几圈,在门口抽了支烟,侧门有个楼梯,顺着爬上去,是一个小型超市。门口围着几个人,中间坐着两个大爷,正在下棋。超市开着空调,一点都不热,我站在旁边看着,看了一会儿,感觉脚底板发麻,站久了腿有点酸,人群渐渐散去,我下楼,看见马丹丹在墙角站立,购物袋在脚边摆着。她身材高瘦,脸很小,刘海长了,遮住眼睛,时不时用手摆弄一下,我走过去,替她把东西提着。她抬起头,双眸发亮,说,你没走?我说,没走,去楼上坐了坐,看老头下棋。饿了吗?去吃点。走了两步,看见一家面馆,走进去要了两碗面。我吃了半碗,吃不下去,马丹丹吃了几口,放下筷子,拿出镜子补起妆,我抽着烟,琢磨着该去哪儿。最后烟抽完了,我揉了揉腮帮子,决定带她回租的房子里。
我和我爸有所区别,他的女人很多,有学生,有结婚的女人,还是夜店的常客。作为一名商人,他更擅长左右逢源,表面上看确实如此。我有过几个固定的性伴侣,都是因为工作需要认识,因为工作的原因,总有和我契合的地方。最后一次和一个女人约会时,在酒店的套房里,她提出结婚,我拒绝了。她辞职,回老家相亲,找了小学同学,听说最近生了一个女儿,孩子很健康,八斤六两。
推开门,房间悄无声息,客厅拉着帘子,漆黑一片。杨东明房间的门虚掩着,透出薄薄的光。我把门轻轻关上,带她回到我的卧室。我的床不大,睡一个人合适,两个人有点挤。马丹丹把包放在床头柜上,推开了卧室的窗户,空气变得干燥起来。我坐在床上,盯着她的后脑勺看。她转过头,看了看我,打开手提包,把准备好的情趣内衣掏出来,上面还挂着标签。马丹丹对我说,哥,让我报答你。说完脱掉上衣和短裙,挂在椅背上,与我的球衣叠在一起,露出黑色的胸罩和丝袜。我沉住气,看着她说,我没想这样。她一鼓作气,脱光自己。此时,她一丝不挂,站在我面前。马丹丹平静地说,别紧张。今天你说我真实,我挺感动的。别的男人为了睡我,什么话都能说得出来。哥,我有种预感,你不一样,是个特别的人。她不再和我讲,继续撕掉标签,固执地把内衣换上。窗户吹着风,她的头发微微飘动。我坐直了,舌头蠕动着,视线之内,一段柔软的曲线,如同春天嫩绿的柳条。
她突然探身,从包里拿出一包避孕套,看着我幽怨的眼神,缓慢地说,我包里带着,以备不时之需。她撕开包装,轻轻地俯下身,舔了舔我的嘴唇,又伸出手,脱掉我的裤子,替我戴上。我没有躲闪,小心翼翼地呼吸着,感觉身体变得滚烫,张开双手将她抱住。过了半晌,马丹丹的额头上冒着层细汗,她抬起手推了推我的肩膀,说,哥,你动一动,我不舒服。我调整好姿势,翻身压住她。到处都是随风缥缈的云朵,不知将我们带向何处。
窗帘半拉着,太阳没有完全褪去,变得苍白瘦小,我们肩并肩躺在床上。我赤裸着,闭紧眼睛,睡得很香。马丹丹腰间盖着条毯子,她翻了个身,对我说,哥,你先睡,我想洗个澡。可能还说了别的,我没回她,只感觉十分疲倦,翻身向内,脸冲着墙,又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不踏实,我浑身湿透,不停地做梦。突然哆嗦地坐起来,感觉口干舌燥,身下的褥子湿透,两腿之间一塌糊涂。我吓了一跳,用力喘了两口气,拍了拍自己的头。猫睡在我旁边,尾巴卷起来,叠在耳朵上。天已经完全黑了,马丹丹不在房间,她的衣服还在地上躺着,胸罩搭在床头。我打开手机,看见我妈发的消息,以为她会给我拍几张袋鼠的照片,结果只有一段话,工工整整,逗号、句号皆有,题目明显大一圈,叫作《房客》。
皮夹克坐在驾驶座,手握方向盘,钥匙在车上插着,停在路边,没有离开。连鬓胡戴着帽子,耳朵别着根烟,在旁边坐着。刀疤脸坐在后面,伤口存留多年,早已像刀面一样光滑。三个人紧紧盯着马路对面的复式公寓。他们在此地蹲了两周。每周三下午,男人会带着自己的情人回到这里,凌晨两点,司机送情人离开,男人独自待一会儿,屋里不会开灯,三十分钟后,司机返回,男人坐车离开。男人开着一家公司,势头正好,下个月即将上市,这场谋杀,可能是情杀,也可能是生意场上的切磋,但这只是猜测。他们是技术工人,专业的事要交给专业的人办,一旦超过他们的职业界限,就一无所知。他们只知道,事办好了,钱就到位。
车窗外一片漆黑,路上几乎没有车辆经过。男人从公寓走出来,司机下车,打开车门,男人坐进去。离开的时间是凌晨两点半。等男人走远,皮夹克开车,驶离马路,来到一处偏僻的村庄,路上空无一人,没有一盏路灯。他放慢车速,速度控制在三十迈左右。皮夹克从业多年,年龄比另外两人略大,是三人的头目。他扫了一眼窗外,张嘴说,下周三开始行动,每人配一把手枪,枪里有五发子弹。从枪响到撤退,只有两分钟的时间,要以最快的速度将他击倒。时间越长,被发现的风险越大。重复一次,我们的老规矩是什么。刀疤脸回答说,我们的人,不管谁露了脸,都得帮他一把。皮夹克问,怎么个帮法。刀疤脸说,一枪打死他,不留活口。皮夹克转过头,松开一只手,把手比画成枪的样子,指着自己的太阳穴,看着两个人的眼睛说,往这打,确保一枪毙命。
故事到这儿戛然而止,但足以让我兴奋起来。从小到大,我从未看过她写的东西,仅有的几本杂志,也被她藏了起来。我不爱看书,看见字就头疼,也没有写过东西。在我印象里,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好像一个人便秘,屎意已经孕育,在肚里翻天倒海,肛门却无动于衷,让人坐立不安。我给她发了一条微信,你知道我不爱看书,但我还是看完了,感觉很有意思。期待后续,我是你最忠实的粉丝。她很快回复,正在写,谢谢你看完我的小说。我抽着烟,好像服了慢性毒药,昏昏欲睡。我妈住在澳大利亚,离我那么远。面前是一张陌生的书桌,可能还摆着一簇鲜花。气温正在上升,她身板笔直,脖子上泛着汗珠,看着手中的笔记走神。我想了很久,还是给她发了条消息。锦绣公园上个月拆了,打算修成娱乐中心,名字都想好了,叫时代广场。小时候你带我去那里郊游,公园刚刚建好,路边的草地没来得及铺,光秃秃的。还没逛完,一片乌云飘来,天上下起雨。你埋怨自己,居然没看天气预报,一把伞都没带。最后捡到一个废弃的水泥袋,你盖在我身上,背着我跑。你年轻时极瘦,和没吃饱饭似的,只有我现在体重的一半。那是我觉得人生中走过最漫长的一段路,希望能立刻到家。妈,你还记得吗?我呆坐着,两根手指夹着烟,指肚被熏得蜡黄,一盒利群抽了一半,我妈没有回复我。
我掀开被子,下了床,打开衣柜,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推开卧室的门,走到客厅。客厅没开灯,窗帘开一半,月光照在地板上,覆盖着一层细细的波纹。我开了灯,打开冰箱门,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半颗长毛的土豆,我们在家做饭的时间少之又少。冷冻区还有一袋速冻饺子和一个冻得硬邦邦的苹果,我把饺子拿出来看了看,猪肉大葱馅的,没过期,于是烧开水煮了。刚吃完,我把锅洗了,围裙解下来。杨东明的房门打开,马丹丹走出来,穿着一件宽大的跨栏背心,胸口有个硕大的油点,下身穿着一条蓝色的短裤,背心太长,只露出裤脚,遮住两条细溜溜的腿。她看见我,走到我的身边,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说,你醒了,什么时候醒的,我好饿。我没有动,一直盯着她,脑袋有点转不过来。
这时,房门再次打开,杨东明走出来,他肩膀宽厚,裸着上身,胸毛旺盛,脚上穿着拖鞋。他走得很慢,绕过桌子,嘴微张着,自然地笑了笑,眼睛盯着我刚洗的锅。我指指冰箱,告诉他们,冰箱里还有一个苹果。杨东明拿出来,苹果立在桌上,散发着寒气,他咬了咬,发现咬不动,拿刀砍也纹丝不动。
我独自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剧,杨东明坐过来,他说天气这么热,提议一块去外面吃点,顺便喝两杯。我不想去,换身衣服准备出去踢球,最近认识几个新朋友,球踢得不错。马丹丹从卫生间走出来,她的头发乱糟糟的,好像很长时间没有打理过。她挨着我坐下,两只手臂缠上我的脖子。哥,我没吃饭。天气预报说今天要下雨,没法踢球。我抬起头,看向窗外,天空出现一小团乌云,夜色已经沉下来了。我低头看了看环在我脖子上的两条胳膊,如同莲藕一样纤细。她的力气很小,我只要轻轻一掰,就能摆脱她。我扭过头,目光锁定马丹丹,没有一丝情感,如同爬行动物。我比他们大不了几岁,与马丹丹只是一时兴起,也没到寻死觅活的地步。喉咙隐隐作痛,我决定不去踢球,和他们一块去吃饭。
三人下楼,我拿出钥匙打开车门,灰尘抖动起来。杨东明坐在我的旁边,俯下身去开空调。马丹丹坐在后面,喝着矿泉水。车是毕业一年后买的,我有些存款,我妈又添了点,平时不怎么开。我爱喝酒,酒量又不行,总是喝醉。有一次醒来,身体是木的,眼睛不太适应光线,突然发现车停在马路边上,轮胎挤进花池里,车灯撞坏一只,四分五裂。后来发现打车方便许多,有两个熟悉的司机。他们知道我家的地址,长期的合作让我对他们足够信任,不管喝到多晚,都能送我到家,早晨一睁眼就能躺在自己的床上。从此,车便闲置下来。
天空暗着,一丝光亮也没有,闷热异常,路上的人都穿着短袖,我漫不经心地开车。杨东明和马丹丹闲聊起来,我这才得知,他们二人不仅是校友,也同是大学生艺术团的成员。杨东明是主持人,迎新晚会上过台,搭档是个高个子女生,穿上高跟鞋,站着和他一样高。马丹丹参加过礼仪分团,给辅导员颁过奖,还给院长递过话筒。两人没碰过头,兴许碰着过,马丹丹却说,她是近视眼,看谁都是马赛克。车向右拐,在一家火锅店门口停下来,牌子挺亮的,地方宽敞,有楼上楼下两层。吃饭的人不少,没有几张空桌子,我们找地方坐下,吃完饭,额头淌着汗。人还没散,隔壁桌的两个老头拿着鱼竿,准备去附近的公园过过手瘾。
杨东明说,哥,平常几点睡觉?我说,没固定的点,困了就睡。他说,旁边有家KTV,环境不错,离得不远,不用开车,走着就能到。回去也没意思,唱会儿歌再说。我看了看表,现在是晚上七点半整,《新闻联播》刚刚结束,两边的路灯刚刚亮起。我点点头,表示同意。马丹丹没化妆,鼻尖上的雀斑清清楚楚,看上去一点都不讨厌,显得俏皮多了。她也没什么意见,跟在我们后面走。
和杨东明说得有点区别,KTV 的位置相当偏僻。胡同口堆满垃圾,从这里拐进去,是一段漆黑的路,不知道有多长,走了一段,发现有家店开着,牌子不大,还亮着,写着女性内衣四个大字。杨东明没停,继续往前走。直到前面没了路,被一扇门堵死。这扇门十分厚重,和电梯门一样大小,门把手冲外,没立牌子,贴满小广告。杨东明用力推开门,让我和马丹丹先进去。穿过一条走廊,眼前亮了起来。出现另一扇门,门口摆着两个硕大的青花瓷瓶,两排女人穿着紫色旗袍,脚踩高跟鞋,冲我们鞠躬,一个男人从后面出现,径直向我们走来,等他走近,才发现男人有只眼睛是瞎的,好像一个无底洞,看起来深不可测。杨东明走过去,与他小声交谈,不时转过身指指我。我没动,在原地等着,马丹丹蹲在地上,把鞋带重新系了系。下一秒,男人走过来,握着我的手说,哥们,就当交个朋友。今天敞开玩,这单算我的。说完也握了握马丹丹的手,然后扭过头,对杨东明说,东明,老地方?杨东明点点头,说,还是那个包间,今天人多,要两个果盘,多来几瓶啤酒。
旁边有个女人站出来,穿着黑色衬衫,下半身穿着裤子,没露腿,腰杆板正,好像是这里管事的,她摆了摆手,众人躲开,让出一条路。杨东明带着我们往前走,马丹丹走在后面,磨磨蹭蹭的,手伸出来,挽着他的胳膊,杨东明没拒绝,任由她摆弄。女人替我们推开门,打开点歌机,和杨东明打了声招呼后,关上门出去了。杨东明把麦克风递给我,我没接,说自己是公鸭嗓子,五音不全。马丹丹点了首热歌,鼓着嘴大声唱着,等到男声部分,她停下来,指了指面前的杨东明,他没犹豫,继续把歌唱完。他们把这首歌唱了两遍,马丹丹说累了,放下麦克风,走在后面坐下,身体埋进沙发里。杨东明切了歌,换成英文歌,自己唱起来。马丹丹支起胳膊,撑着自己的脸,眼神迷离,看着杨东明的背影,专心听着。
房门被敲响,两个女人一高一矮,敲门进来。高个子女人敲的门,她烫得一头卷发,手里提着一扎啤酒。另一个女人个头矮点,影子都比她短一截,她站在后面,一脸倦态,两只手端着果盘。两个人把东西放下,没走,留在包房里。矮个子女人走来,挨着我坐下,我拿起牙签,扎起一块西瓜尝了尝,西瓜是酸的,不怎么新鲜。高个子女人把另一个话筒拿起来,手扶着点歌机,看着屏幕,跟着唱起来,没唱多好听,手忽然抬起来,搭在杨东明的肩膀上,一点松手的意思也没有。马丹丹盯着杨东明的背影,用手捂着下巴,也不笑,就这么看着。
我叉着手,手掌夹在腋下,低头看了看矮个子女人的胸牌。梗文文,二十五岁。我说,姓梗,这姓少见。她说,这是艺名,不是真名,真名不能说,这是规矩。说完拿起开瓶器,打开一瓶啤酒,沫涌出来,洒在桌子上。她也没擦,替我把杯子满上。我拿起来喝了一口,问她,在这工作怎么样,有没有五险一金?她跷起腿,眼睫毛动了动,说,待遇没问题,就是夜班,熬人,图能赚个快钱。哥,你再喝一杯吧。她再次倒满酒杯,放在我手边。我没喝,感觉一点也不渴,刚刚喝得有点急,身下有点尿意,我转过头和她说要买瓶红酒尝尝,她看着我,眼睛大了一圈,快速把单子拿出来,放在我手心里。我挑了个没见过的牌子,价格可观,她没来得及拾掇裙子,忙活着去前台给我拿酒。
我从卫生间出来,回到包房,女人翘着屁股半蹲着,把塞子拔起来,抬起酒瓶,往杯子里倒了一点。我坐下来,拿起酒抿了一口,劣质的酒,喝进肚子,胃烧得慌。我一个人坐了会儿,琢磨着,趁现在没醉,把事办了,于是来到前台。老板挺客气,与我聊了几句,鼠标不停移动着,客气归客气,还是替我把账算了。我回到包房,看见马丹丹瘫在沙发上,把那瓶红酒喝得干干净净,也许没完全喝光,浪费了一点。她的衣服湿着,到处是不均匀的红色,好像从伤口淌出的血。
我走过去,站在灯光底下,影子压着她。马丹丹的脖子很长,头发贴在鼻尖上,脸小小的,只有手掌那么大。我扶着她坐起来,她睡着了,身体有些温热,然后慢慢响起了鼾声。门被推开,管事的女人进来,往桌子上放了几瓶冰啤酒,说是老板请的,我让她拿来一张毛毯,给马丹丹盖上。毛毯不大,刚好盖住小腿,我把她的鞋脱了,露出两个脚脖子,后脑对着我,就这么躺着。
现在是晚上九点,窗外下起了雨,硕大的雨滴落下。杨东明掐了歌,坐在沙发上抽烟,高个女人对他挺感兴趣,围着他说话,中间换了几个姿势。矮个女人低头玩着手机,肩膀动了动,咳嗽几声。我睁着眼睛,不困,喝了几杯老板送来的冰啤酒,苦涩从舌苔里渗出来,感觉有点困了,于是往后一躺,把胳膊垫在头下面,睡着了。睡得正香,忽然传来一声尖叫,在耳边格外清晰。我坐起来,发现马丹丹睡醒了。她的眼睛湿润着,好像在水里泡过,一只手指着高个子女人,随后把空酒瓶朝高个子女人投出去,没扔准,瓶子掠过女人的裙角,砸在墙上,碎了一地。高个子女人叼着烟卷,扭过头走了,矮个女人紧随其后。
马丹丹流着鼻涕,摇摇晃晃地坐在杨东明的大腿上,把胳膊抬起来。她的手腕纤细,头套套在上面,不停地抓着他的胳膊晃,对他说,妈妈,我想去凤凰山。那座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老和尚每天敲着木鱼打坐,小和尚背着担子下山挑水。小和尚力气太小了,只能挑半桶水,老和尚拿起他的木槌,敲着小和尚的头。
我在文县待了四年,从没爬过山。听到她说凤凰山,感觉有点陌生,其实离这儿并不远。之前和朋友在山脚看了一眼,长长的石梯,直插云霄。旁边有条小路,石子铺的,车能开上去,两边没修护栏,长满枯树枝,硬要开上去,非把车刮花不可。那时正是夏天,热得很,一点风也没有,我俩担心中暑,临时决定去泡澡,然后吃个烧烤。
我感觉喉咙干涩,想喝口水,杯子里有酒,还剩小半杯,我伸出手拿起来。冷气散了,摸起来有点温度,我喝光了它,一滴不剩。然后掏出手机,准备给司机发个短信。酒精从眼睛开始扩散,只能看见一小块阴影,很快攻占了上半身,手不听使唤,不知道消息有没有发出去。我把自己摔在沙发上,就这样在马丹丹的哭闹声中睡着了。
一股风吹来,扫过脸颊,我的手耷拉在膝盖上,肩膀一松,垂直落下去,恢复了知觉。我苏醒过来,发现自己睡在车里,驾驶座没人,车门大开着,树叶不停地飘进来,椅子上铺了一层,坑坑洼洼的,看起来极不平坦。我一回头,看到杨东明搂着马丹丹的脖子,在后座睡熟了。马丹丹的脸上挂着泪痕,胳膊环在胸前,紧紧抱着自己,两截手臂洁白无瑕,如同瓷器。杨东明闭着眼睛,呼吸平稳,嘴唇发白,短袖卷在一起,胳膊上有几滴血,颜色很浅。我没叫醒他们,推开门下车,两只脚发麻,像铁块一样沉。空气还是湿润的,树枝上挂着雨滴,摇摇欲坠。后视镜掉在地上,撞了个粉碎,车身到处是凌乱的刮痕。我走了几步,向前方看去,鸟儿在头顶盘旋,我的视线之内,云朵轻轻地浮起,浓雾蔓延着,好像一口巨大的深井,无穷无尽。风掠过崖边的枯草,远处传来钟声,在黎明中荡开。我抬起头,擦干净脸上的露水,拿出手机。
我收到了我妈的回复,发送时间是凌晨三点整。
客厅很干净,没有几件家具。音乐在耳边环绕,男人没开灯,坐在角落,眼睛看着窗外,冷风将他包围起来。这些年,他给几所学校捐了点钱,口碑不错。时过境迁,他比之前老了一点,鬓角有几根白发,手指粗了一圈,偶尔坐久了,肩膀有点酸。除此之外,似乎没什么变化。每周三的晚上,他都会在这坐一会儿,把这些年遇到的人在脑子里想一想,很多人被他遗忘了,有几个他还记得。他脱下中指上的戒指,放在手心里。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他不喜欢她的性格,拧巴,认死理,为了几个情人和他撕破脸。后来她得了抑郁症,住进医院,有一次他去看她,被她拿刀捅了,受了点轻伤,后来他再也没去看过她。有一年中秋节的晚上,他正在国外度假,她从医院楼上跳下去,像一条床单轻飘飘地落下,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这枚戒指。他把戒指捡回来,一直戴到现在。
窗户开着,风呼呼地吹进来,往衣服里钻。他感觉有点冷,站起身,准备关掉窗户,这时门铃响了。他看了看表,还没到半小时,兴许是忘了拿什么东西。男人松了松领带,走过去把门打开。冰冷的铁器抵在他的额头上,子弹穿过他的头颅,从后脑勺飞出去。那是瞬间袭来的黑暗,像关灯一样,来不及感觉到痛苦,就失去意识。血突突地流出来,浸湿了地板,刀疤脸走进来,蹲在地上,伸出食指探了探他的鼻息。连鬓胡翻过他的脸,朝太阳穴补了两枪。皮夹克在房间绕了一圈,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微弱的声响,他走到窗前,冷风不停地涌进来。外面是平常的夜晚,高楼拔地而起,亮着的窗户寥寥无几。在昏暗的月光下,他掸了掸胸前的灰尘,抬起手,关掉窗户。
风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