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鸟记

2023-10-06 23:21
都市 2023年8期
关键词:白鹭

文 刘 峰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一旦在钢筋水泥构建的丛林待久了,我就会回一趟故园,与鸟为伍,观鸟状、识鸟情、听鸟音,在大自然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放飞一下自我。

“鹁鸪鸪——鸪!”在乡间春日,我常常听到这般的鸟啼,声音浑厚、嘹亮、悠长。如果将此鸟比作一位歌手,它当属中音一类。令人叫绝的是,往往此鸟啼时,会有另一鸟相和,一唱一和。禁不住好奇,有一日,我终于奔那鸟啼去了。

当伫立春日田野,我才明白,那鸟啼为何如此动情,不绝于耳。南北朝文学家丘迟在《与陈伯之书》中写道:“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短短十六个字,对郊野春日的概括是何等的贴切!眼前的阡陌,草色烟光,一派迷离,如丹青泼写,难怪这鸟儿如此兴奋。

“鹁鸪鸪——鸪!”静听啼声,仿佛来自附近的一处草塘,“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那鸟儿,说不定就在池草里。循着声音,宛若一只猫,我蹑手蹑脚,想一探究竟。拨开一路露草,可还没待我走近,啼唤不闻声顿消,噤了声的草塘,一片绿的幽寂。这鸟,可真机警呀!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当我刚抬脚离开不远,那啼唤声又响起了,“鹁鸪鸪——鸪!”可等我转身返回,轻轻悄悄走了几步,那鸟声又戛然而止。这鸟儿,似乎在与我捉迷藏。眼前这一处池塘,仿佛一卷收不拢的珠帘,又宛如一座打不开的小城。

然而,就在我踽踽而行之际,倏地,“扑噜噜噜——”,一串鸟翅扑棱声,自脚畔响起——只见一团灰影,贴着草尖,擦着荒丘,掷向远方,良久,余音仍在袅袅——这余音,引得我的眼神也随之去了,引着我的思绪也随之杳渺。

顷刻,不远处又传来它的啼唤,“鹁鸪鸪——鸪!”两鸟,在一唱一和,仿佛偌大的江南,成了它们的舞榭,成了它们的歌台,勾得这如画的天,阴晴不定,让田野更绿了。

仔细分辨,它们的啼唤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鹁鸪、鹁鸪、鹁鸪——”,听之,让人感觉此鸟心情亢奋,像在急切地追逐、寻觅、暗示着什么;一种是“鹁鸪鸪——鸪!”听之,感觉此鸟心绪舒畅,一声长长的“鸪——”最令人遐思,最撩动人心。

是夜,回老屋查阅资料,才知道此鸟名叫“鹁鸪”,也就是斑鸠。鹁鸪,又称“鹁鸠”,天要下雨时,常在树上叫,故俗称“水鹁鸪”。据说,有经验的农人,能依据鸟音,一辨雌雄,一识阴晴。

一代大师汪曾祺在《天山行色》中写道:“我的家乡是有很多斑鸠的。我家的荒废的后园的一棵树上,住着一对斑鸠。‘天将雨,鸠唤妇’,到了浓阴将雨的天气,就听见斑鸠叫,叫得很急切:‘鹁鸪鸪,鹁鸪鸪,鹁鸪鸪……’斑鸠在叫它的媳妇哩。到了积雨将晴,又听见斑鸠叫,叫得很懒散:‘鹁鸪鸪——咕’‘鹁鸪鸪——咕!’单声叫雨,双声叫晴。这是双声,是斑鸠的媳妇回来啦。‘咕——’,这是媳妇在应答。”将一双鸟比作伉俪,让人浮想联翩,饶有一番情味!

梅尧臣诗云:“江田插秧鹁姑雨,丝网得鱼云母鳞。”沈明臣有诗:“燕子巢边泥带水,鹁鸪声里雨如烟。”两诗句,意境幽远贴切。以此观之,鹁鸪与春雨,春烟与鹁鸪,可谓联成一体——这烟,这雨,成了鹁鸪世代解不开的结,缔结成了游子无边的酸甜的乡愁!

“屋上春鸠鸣,村边杏花白”,伴随春日走深,故园一片萋萋色,村子里静悄悄的,有的人家因外出打工,屋瓦已生苍苔,庭院因闲置太久,蓬蒿盈尺。

雨霁天晴,土膏暄软,紫烟迷离,草木滋长,各种花儿因洇了雨露,特别鲜润妖娆。简简单单挎上一个背包,装上几瓶水与一两袋干粮,我开始沿着乡间河畔漫行。

沿河两岸,目之所及,到处是鸟的影子,耳畔传来的,是各种鸟儿发出的欢啼,其中有野雉、石鸡、鹌鹑、鹁鸪、野鸭、苍鹭,皆在赶趁大好春光,恋爱、筑窠、孵卵,它们将窠儿筑在深草里,成了一处处隐秘的所在。

当走累了,躺在河滩休息,才闭上眼睛,就听见周围传来“嗖嗖嗖”的声音,偷偷睁开眼,只见一只只羽色各异的野鸟在草丛间追逐、觅食、游戏,发出一串串低低的啼唤,仿佛在说悄悄话,这让自己感觉在这里纯属多余,俨然一个闯入者。

红日西沉时分,游玩了将近一天的我,感觉久积的负累渐渐被大自然滤掉,回归到了一种轻松而自由的状态。当来到一处被废弃的古渡,准备踏上返回村庄的小路时,眼前的“渡头余落日”的景色,宛如一轴泛黄的盛唐画卷,让人留恋不已。

正在此刻,一串悠长的、嘶哑的、清凄的鸟啼,忽然在寂寥的黄昏响起,让人不禁驻步四顾。循着啼声望去,只见一处被废弃的古庙的荒台上,一只麻灰色的鹧鸪正对着空空的渡口方向,对着浓浓的野烟深处,抻着长长的脖子,张着杏黄色的嘴巴,独自在那里殷殷啼唤。它的叫声是那么与众鸟不同,于生我养我的这一片故园,人们往往将此鸟与一个凄美的爱情传说联系在一起,将它的啼唤翻译为“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此时听来,的确如此。

千年如此!

可以想见,眼前的古渡,曾是何等的繁华,芸芸众生,舟来客往;一旁的古庙,也曾是晨钟暮鼓,香烟缭绕;沧桑的古道,也曾走过达官显贵,贩夫走卒,但这一切,随着岁月无情的流逝,渐渐被荒草淹没。鹧鸪的啼唤,此时营造出了一种凄美的意境,容易让人产生联想,仿佛在哀求、在挽留、在央泣——前方有风霜,路途有艰险,命运有莫测,哥哥哟哥哥,行不得哟,你这一走,丢下我独自一个,今后该怎么办哟?!

“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这只鹧鸪站在荒台上,宛如一块望夫石,仍在苦苦而啼,犹在痴痴而唤,唤得日头渐渐变色,一寸一寸地下坠;叫得晚霞不飞,暮霭四起,烟水迷离;啼得天阴阴的,仿佛要下雨,营造出一种“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的唐时意境。

其实,在这世间走过的路,许多时候,我们已是回不去了;有许多渡口,一旦踏上彼岸,人们再回头,已是另一番光阴——所谓“境由心生”,这好比看云,“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又好比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仿佛,这是一只从唐诗、宋词、元曲里一路飞来的鸟儿,一声声,行行重行行,酸楚又甜蜜……

入夏,在乡间,常常看见白鹭!

郭沫若在《白鹭》一文中描写它:“颜色的配合,身段的大小,一切都很适宜……那雪白的蓑毛,那全身的流线型结构,那铁色的长喙,那青色的脚,增之一分则嫌长,减之一分则嫌短,素之一分则嫌白,黛之一分则嫌黑。”形容得是何等的贴切!

白鹭亲水。碧绿的秧田、清澈的小溪,常常看见它的身影,三三两两,娴娴静静,宛如一团团未融化的初春的嫩雪。曲曲折折、纵纵横横的田塍,构成了一个个相框,白鹭就像装帧在相框里的一幅画,清新、雅致而唯美!

溪水碧碧,宛如一条绿绸,游鱼历历可数,特别是雨过天晴,水流湍急处,浪花飞雪,鱼儿会更多。白鹭支着修长的腿,文静地注视着水面,倏地,一道激流与石头相撞,飞珠溅玉,溅起的水珠击在它的身上,惊得它拍翅飞起。

然而,聪慧的它,很快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当发现是一场虚惊后,便又安详地飞了下来,落在原处。一静一动,动静之间,宛如一幅恬淡的电影画面。此情此景,使人想起唐代王维《栾家濑》的诗句:“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饶有情趣。

白鹭飞行时,姿势很优美,颈子弓成“S”形,一对纤腿朝后并拢,笔直而伸,微微上翘,一对翅膀一上一下鼓动,显得从容不迫。当它贴着溪水飞翔时,犹如凌波仙子,轻柔、恬静、洒脱,映在水里的影子缓缓移动着,有一种梦幻般的美!

它们的憩息之所,往往在水岸的高树上。风吹来,树梢缓缓摆动,白鹭的蓑羽飘呀飘,是那么的洁白,那么的轻盈,那么的飘逸,宛如风中的精灵,仿佛下凡的仙子,恰似婉丽的仕女。

白鹭在诗人眼里,成了圣洁的化身。唐代诗人刘禹锡在《白鹭儿》中写道:“白鹭儿,最高格。毛衣新成雪不敌,众禽喧呼独凝寂。孤眠芊芊草,久立潺潺石。前山正无云,飞去入遥碧。”由于不同流合污,诗人被贬谪一隅,这一段时间成了他的人生低谷期。寄情于山水之间,他以白鹭自喻,修身养性,洁身自好,保持情操。此诗也因此成了一首流传千古的不朽之作。

有白鹭相伴的乡间,最适合安放灵魂!

一俟秋凉,总有一行行大雁从故乡湖上飞过!

湖畔有一土台,乡人称之“观雁台”,据村里老人讲,此台历越千载,故垒西边,曾是古战场。秋收黄昏时分,总会从夕阳沉沦一方,“嘎——”传来一声嘹亮的雁鸣,声彻天地,分外悠扬。这一声鸣叫,饱含人间沧桑,携带千载古意,让人不禁翘首而望。

斜照熔金,红中带灰,灰里泛紫,沉沦之中,落霞不飞,唯见一队队雁破空而来,迤逦不绝,如神兵行空,天将摆阵——雁飞于天,那身姿,仿佛是一个个飘逸优美的汉隶,挥毫西天,洒脱至极。仔细听,雁儿扇动翅膀引得空气咝咝作响,仿佛一股股电流从耳膜传至心尖。

为了近距离观赏,我登至台顶,一动不动,状若青铜。余晖脉脉水悠悠,那雁群,就在眼前,“哟嗬——”我将双掌拢成喇叭状,喊了一声,一只头雁听见我“打招呼”,侧过脑袋看了我一眼,褐色的眼眸里写满温存——也许在它的眼里,我不过是一个过客!“嘎——”它回应了一声,继续飞游。

其实,我最爱的,是新雁两三行。也许是首次南飞,它们既胆怯,又好奇,自行组合成阵,扑扇着浅栗色的翅膀,也学老雁嘎嘎而鸣,如胡琴新试,极富活力。它们一会儿排成“一”字,一会儿摆成“人”字,调皮又可爱。

雁落时分,又是另一种美!天色欲晚,雁群行程漫漫,只好夜宿。当落日缓缓沉江,烟敛霞收,周遭最后只剩一线温煦的余光,雁群冉冉而下时,翅膀晕染了金色的霞光,宛如一轴苍凉的宋元画卷。

儿时读《水浒传》,当读到“燕青秋林渡射雁”一节,见书中有一段宋江对大雁的赞美之词:“我想宾鸿避寒,离了天山,衔芦度关,趁江南地暖,求食稻粱,初春方回。此宾鸿仁义之禽,或数十,或三五十只,递相谦让。尊者在前,卑者在后,次序而飞,不越群伴。遇晚宿歇,亦有当更之报。且雄失其雌,雌失其雄,至死不配,不失其意。此禽仁、义、礼、智、信,五常俱备。”于是留心观察,果然如此,对雁不免心生敬慕之情。

金朝词人元好问,有一年去往并州赴试,路上遇到了捕雁人说:“今天抓到了一只雁,把它杀了。从网中脱逃的另一只没有飞离,当看到同伴被杀后,一直在天空中悲鸣,最后竟从天上飞堕于地自杀。”他因此埋藏这只大雁,葬在汾水,垒起石头作为标志,取名为“雁丘”,并作《摸鱼儿·雁丘词》一首: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独立寒秋,遥岑远目,我一边目送归鸿,一边默念此词,久久行注目礼,不免潸然泪下。

冬。“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幸亏有了麻雀,给清苍疏旷的冬日乡村平添了一缕别样的清欢!

麻雀偏爱集体行动,喜欢抱团取暖,是慰藉,也是温情,更是鼓舞。“百千寒雀下空庭,小集梅梢话晚晴”,以村庄为中心,它们起起落落,来去如风,“嗖——”一飞来就是一大片;“唰——”一离开就是一大群。天空如幕布,它们是布上灵动飘忽的投影;大地似宣纸,它们就是纸上随意洇染的墨点。

在乡间,三个女人一台戏,一群麻雀台台戏。麻雀的一声声欢啼,一阵阵喧闹,纯净、清脆、透明,在寂静的乡村,仿佛社鼓一样放大。

乡村是个大舞台,以稻垛、屋瓦、稻坪、杂树、南墙、篱笆为布景,麻雀在台上飞起、空翻、旋转、俯冲、跳跃、对谈、合唱。而观众,大多是留守乡村的老人,或含饴弄孙,或负曝闲谈,或沉思往事,或半梦半醒。他们,是乡村的另一群麻雀,守着村庄,守着冬日,守着人生岁月里的最后一抹苍凉、生命中的最后一场清欢。

在村西头的打谷场,我常常遇见麻雀一窝蜂似的飞来,如同流星一样落在稻垛上。一刹那,草垛仿佛栖满了多彩的乒乓球,绽放出一片褐黄的花朵。它们一边啄食,一边灵活地转动着小脑袋,用小红豆似的眼睛机警地瞧着周围,发出细碎的鸣叫,仿佛撒了一地金子。

一俟日头西沉,倦鸟归林,聒噪之下,村庄就显得分外热闹。雀儿们宛若苍耳,缀满枝头,叽叽喳喳,沸沸扬扬。秋光,如水彩般绚丽,它们栖在枝头,有的瞪眼卖萌,有的交头接耳,有的唧唧私语,有的纵情放歌,一如林风眠画笔下的小鸟世界。

乡村黄昏由于鸟喧,有了庄严之美,喜庆之美,和谐之美!

特别是黄昏雪霁,霞色清暖绚烂,树林橘色辉煌,一枝枝,一桠桠,投与大地线条般的影子——那影儿,随着夕光变幻,纵纵横横,交交织织,浓浓淡淡,疏疏密密,犹如一轴水墨丹青,又似一幅木版画。此刻的群鸟,好比线条上的点,无数个点儿跳跃着、舞蹈着、腾挪着,雪粉和着鸟声簌簌而落,宛若旧年的皮影戏。

——感觉那鸟声,亦是我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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