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述神话

2023-10-04 22:47杨玉丽郑莹
新楚文化 2023年10期
关键词:解构

杨玉丽 郑莹

【摘要】网络作家今何在的《悟空传》基于古典神魔小说《西游记》的情节架构,通过对唐僧师徒四人西天取经的故事加以重述、再造,从而使得众人耳熟能详的“西游记”再次焕发新的活力,带给读者以全新的体会感受;同时,作者对于西游故事的解构重述也使得西游故事本身获得了新的意味,与我们所熟知的西游传统形成鲜明对比,使作品形成了一种既基于传统又超于传统之外的文本样式。

【关键词】《悟空传》;西游;重述;解构

【中图分类号】I24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10-0024-04

《悟空传》自2000年在新浪网金庸客栈开始连载,即引发了一阵阅读热潮,获得当年“榕树下第二届网络原创文学作品二等奖”,被誉为“网络第一书”;2008年入选新京报“网络文学十年十本书”,排名第一;在起点网第一届网络文学天地人三榜评选中位列天榜,收入《网络人文书》系列;次年,在由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和中文在线主办、长篇小说选刊杂志社等承办的“网络文学十年盘点”活动中入选“十佳”。

2010年,腾讯以《悟空傳》为蓝本开发了网游《斗战神》,此外,《悟空传》还被改编成话剧、漫画,得到追捧;2017年电影《悟空传》的火爆上映则将《悟空传》的影响再度扩大。作为网络小说的《悟空传》已不再局限于文学场域,而是逐渐进入大众文化视野,获得了更加丰富的阐释空间和演绎形式。

笔者认为,《悟空传》正是在对《西游记》西游取经故事的解构与戏仿的过程中,颠覆了原著的主旨表达、人物形象、情节架构和行文风格,展现出充分的叙事自由和丰富的时代特质,进而获得持久的影响力和与时俱增的艺术生长的可能性,最终成就其自身的经典性。

一、人物的重塑

《西游记》是我们所熟悉的,唐僧师徒四人西行真经,途经大大小小的国家,降服各色妖魔,历九九八十一难,终成正果。在降妖除魔的主线安排下,《西游记》的人物设定是偏类型化的,基本可以划分为善与恶两大类型,即以取经团队和天界诸神为代表的正义化身,以各路妖魔鬼怪为代表的邪恶象征。在正义与邪恶的冲突中,又是以正义方的胜利为结果。主角人物也都在降妖除魔的过程中被赋予了更多自我完善、自我修正的意味,唐僧、孙悟空、猪八戒甚至沙和尚,都在故事的结尾展露出明显的神性色彩。在《西游记》人物形象及特征逐渐固化的趋势下,今何在以拒绝崇高的姿态将这角色拉下“神坛”,将他们放置于普通人的立场,以一种近乎“祛魅”的笔法对“西游”人物一一进行了解构。

《西游记》中清心寡欲、绝念向佛的唐僧,在《悟空传》被塑造成一个有着个人欲念与个人追求的凡夫俗子模样。在被女妖抓住时,唐僧油腔滑调地与女妖搭讪——

“女施主,你好漂亮呀。”

“因为我想活着,我不能掩藏我心中的本欲,正如我心中爱你美丽,又怎能装作四大皆空?”

既有人的情与欲,也有人的爱与惧。同时,唐僧又表现非一般的智慧与决断。身为佛家弟子,唐僧却是一个不烧香还拆庙的信徒。他对于人性的和神性的一切弱点都感到困惑,对师父法明直言“我要学的你又教不了我”,向人生发问“何人生我?生我又为何?既带我来,又不给我指路”。他一直陷于矛盾之中却又显得极度自我,亦敢手指苍天,“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天下众生,都明我意;要那诸佛,都烟消云散”。血肉饱满,坦荡真诚,展现出更多的复杂性和多面性,与传统观念中的长老圣僧形象区别明显。

而作为主角的悟空也长久处于自我迷失的状态,形同一个精神分裂患者,分裂出一个失忆的神仙悟空,被剥离七情六欲,靠着头上金箍证明自己存在,只为加功德分而西游取经;一个叛逆的妖王悟空,生长于天地间,张扬自由。不同于《西游记》中的孙悟空最终“心猿归正”的性格发展,《悟空传》中的悟空一直在神与妖这两重身份之间挣扎。因为丢失记忆,悟空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谁:他上了天庭被封了官,以为自己从此是神仙,但不想在众神的眼里他仍是泼猴,是顽劣不可驯化的妖,是异类;不想与妖为伍,众妖却推崇他为妖王,渴望他能带领妖界脱离苦海;当他绝望于神仙生活,只想做一个无所拘束的妖猴时,天庭却又百般阻挠。越是想要摆脱一种身份,原本的身份就越像是金箍一样紧紧地缚着他,让他在妖与仙的身份转换间迷失自己,最后陷入迷狂,走向分裂。

悟空不停地追问:“我是谁?”而这个问题谁也无法回答他,如来不敢,菩提老祖不会,唐僧、猪八戒则不能。于是在寻找自我与自我存在价值的过程中,孙悟空怀疑一切的真理:“向来如此,便对么?”因为周围的人无法给他答案,他便纵使是毁天灭地也要去找寻,“天下再无可拘我之物,再无要管我之人,再无我到不了之处,再无我做不成之事”。如此这般,今何在延续了《西游记》中孙悟空“自在不成人”阶段的桀骜不驯气质,消解了其在“成人不自在”阶段所表现出来的温顺特征。悟空三次与天庭为敌,第一次成为“弼马温孙悟空”;第二次成为“齐天大圣孙悟空”;第三次成为“取经人孙悟空”。悟空三次的反抗都是为了找到归属,虽然最后陷入诸神设下的“西游骗局”,但他对于自我的寻找和审视从未消歇,并也在他人的点拨下中最终觉醒,“高举起金箍棒,喊着自己的名字:天地生我孙悟空!他喊得那么响亮,使出了他最后的所有的力量。那个身影,以无与伦比的速度冲向天地间至高无上的意志”,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西游记》中的孙悟空也曾大闹天宫,也曾说下“玉皇大帝轮流做,明年轮到我”之类的豪言,也曾直呼“玉帝老儿”之类的不敬名号,但他最终还是在如来的压制下踏上了铲妖除魔保护唐僧的道路,在西行的过程中完成了自我的驯化与约束。这与《悟空传》中悟空反抗到底的人物性格是完全不同的。

与孙悟空不同,文中的沙和尚则成了一个背叛者。沙和尚被罚下天庭,为重回天庭,他监视众人,出卖悟空;因一句戏言徘徊人间找寻琉璃盏碎片,王母却将承诺早已忘却,他也因此而最终发疯。而一直以好色贪婪、自私憨傻形象示人的猪八戒,一反常态地成了西行队伍中唯一的清醒者。猪八戒因与仙女阿月的相爱而被罚,宁可做猪也不愿抛下回忆浑浑噩噩地活,就算为大火吞噬也要去保护心上之人,爱得清醒而坚定。他对悟空等人的痛苦虽了然于心,却又无能为力,面对诸神的阴谋,只能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着:“俺老妈把俺生下来,也没告诉俺猪一生的意义是什么。俺正在苦想,一看其他兄弟都先抢着把奶头占光了,才知道什么叫真他妈蠢。”

今何在以现代人的视角对《西游记》的角色进行解读,对经典人物进行刻意的变形,在重构角色的过程中正视人性的真实,承认人性的复杂与缺陷,同时也肯定人物对于命运的抗争本能以及对于欲望的满足本能,进而赋予人物更加丰富的形象特征和情感内涵,从根本上打破了读者固有的“西游印象”,为读者理解经典提供了全新的视角。

二、情节的重构

作为一部古典章回体小说,《西游记》的叙事框架和情节铺设基本还是沿袭传统的线性模式,以时间为线索串联起唐玄奘为取真经而一路西行,途中收编孙悟空、猪悟能、沙悟净三个因犯错而受天罚的徒弟,一行人经历九九八十一难,降妖除魔的具体细节,最后到达如来所在,取得真经并且修得正果升上天庭的结局。除开五百年前孙悟空大闹天宫这一节,《西游记》的叙事时间都是连贯的,叙事的中心也是明确而唯一的。而《悟空传》中我们可以看到,叙事的时间在不断跳跃,叙事的中心在不断游离,叙事的主体也在不断变化。作为网络在线连载小说,今何在并不追求情节形式的完整性,采取非线性的叙事模式,以多重时空的颠倒和重合将故事展开,叙事视角在五百年前和五百年后自由跳转,同时讲述过去和现在的故事,进而使得我们所熟悉的西游情节呈现出破碎、凌乱的形态。

《西游记》将“西天取经”定义为修成正果,而《悟空传》的“西天取经”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阴谋。所谓的“西天”,其本身便不存在。以“西天”为背景发生的一系列情节都与原本的西游故事全然不同。故事的开始便是密林之中的师徒对话,言语交锋间,一个为师者不尊,为徒者不恭的怪异师徒关系便出现了。而对话中的“西天”“诅咒”也为后来的故事埋下伏笔。唐僧的前身金蝉子本是佛祖二弟子,是天上人间佛法最为精妙的三人之一,因不赞同如来的教义而想自成一派,被如来贬下凡间;猪八戒因在王母面前扶起自己的爱人而冒犯了王母权威,被罚下凡间做了猪;沙和尚在悟空大闹天宫时为保护王母情急之下打碎了王母心爱的琉璃盏,被罚下凡间;悟空则因太过神通广大而被坑害,这便是所谓的“诅咒”。而“西天之行”,不过是佛祖与金蝉子的一个赌约,金蝉子如果要以自己的方式来普度众生,那么就不能到西天求取真经,而孙悟空等人要解开“诅咒”就必须去往西天,师徒四人的命运是相悖的,一方的解脱就意味着另一方的毁灭,这便是阴谋的一部分。而唐僧之死却也正是对这个阴谋的破解,唐僧的死可以说是他自己的选择,一行四人师不像师、徒不像徒的局面可以说是唐僧的有意为之。虽握有紧箍咒的咒语能降服悟空三人,但他一次也不曾用过,他纵容了悟空三人的不逊,也为之后悟空的杀师埋下了伏笔。唐僧如同一个义士般地成全了三个徒弟,放手让他们去寻找自我,而唐僧之所以是师父,不在于他是否有教什么七十二变,而在于他教给自己徒弟的独立人格、破除束缚。正是在寻找唐僧灵魂的过程中,孙悟空开始了寻找自我的过程,这也是他觉醒的过程。

于是原本求取真经的过程也就变成了孙悟空不断寻找自我的过程,中间又牵扯回猪八戒与阿月、悟空与阿瑶、悟空与紫霞仙子、唐僧与小龙女中间的情感故事。五百年前的故事和五百年后的故事交叉叙述,前因与后果在不对等的篇幅架构中任意延宕、逆转,读者只能努力跟随作者的节奏在时空的“拼贴”与“闪回”中方能看清故事的来龙去脉。在这样的割裂中,故事中人物的痛苦也通过阅读的不适传递给读者。人物的情感体验成为作者铺设情节的首要考量,而“求取真经”这样一个带有明确传经布道式的事件则不断被稀释,被边缘。此外,作为西游故事中最富吸引力的降妖除魔情节,《悟空传》也进行了异常残忍的重构。《西游记》中众人所遇妖魔确实都曾为祸一方,因此遭到降服也是情理之中,孙悟空的英雄气质也是在一次次的除暴安良中逐渐建立。而《悟空传》中被悟空杀死的所谓“妖魔”,其实都是五百年前跟随孙悟空一起战天斗地的盟友,这也使得西游故事所讲述的九九八十一难丧失了正义性与道德性。

事实上,今何在是借用经典故事、经典人物演绎了一个全新的“黑暗神话”,通过对叙事手法和情节架构的颠覆与重塑,《悟空传》消解了西游故事的神圣性与英雄性,以过去和现在的反复回环,呈现出一种来自叙事本身的荒诞之感,展露出它作为现代网络文学的独特张力。

三、主题的新立

正如作者所言:“西游就是一个很悲壮的故事,是一个一群人在路上尋找当年失去的理想的故事。”

寻找,构成了《悟空传》绝大部分情节的内核力以及故事人物的内在行为逻辑。孙悟空找寻丢失的记忆,猪八戒找寻失落的爱情,沙和尚寻找重回天庭的机会,唐僧寻找生命的真意。在不断寻找的过程中,众人或主动或被动地踏上西天之路,开始与自我、与外界交手,并逐渐识得世界的真实样貌。西天是不存在的,记忆是虚假的,情感是残缺的,理想是无望的,《悟空传》解构了传统西游故事中不断向前的昂扬斗志,代之以个体生命对社会认同的渴求,对孤独的排斥,对情感的需求,对价值实现的愿望,对所谓权威的质疑,对所谓宿命的强烈抵抗,并以个体的失败传达出一种感伤情绪。

今何在对《西游记》所建构的价值体系的真实性进行了质疑,他将“西游”定性为一场阴谋,所谓“成佛”就是消亡,西天就是寂灭,“西游”不过是神仙安排的一场谋杀。传统的西游价值体系是极具权威甚至不可置疑的,里面的人物只要听从权威的指导便可成功,而 《悟空传》却彰显了其解构神圣、建构世俗价值体系的野心。神仙不一定就是好的,妖不一定就是坏的。人生来就是自由的,却无不处在枷锁之中。人是不存在统一规格的,每一个人都有不同于别人的个性、感情和理想,唯有消除对所谓“权威”的盲目追捧,人才有可能认识自己,获得真正的自由。唐僧自毁修为重走西天路,只因心中有惑,他赌有人能逃过神的拨弄,证明天地间没有一种力量可以控制万物命运,要证明神是世界上最大的虚假,“要那诸神佛,都烟消云散”。出身佛门,却成为灭佛者。作为天上地下的最强者,没有人能够战胜孙悟空,除了他自己。“所以要战胜孙悟空,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怀疑他自己,否认他自己,把自己过去的一切当成罪孽,把自己看成自己的敌人,一心求得解脱,一心只要正果,让他以为正果就是自由。”身处天界的巨大阴谋中,孙悟空从未放弃对自我的审视和对自由的向往,在不断寻找答案的过程中他也终于再次挥动金箍棒,又一次地苏醒过来。

《悟空传》创作于世纪之交,彼时的中国正处于飞速发展的阶段,传统的价值观念在不断受到冲击,传统的生活模式也在不断被打破。《悟空传》以“在路上”的初衷对西游故事的改写,其实正是这个时代精神气质的体现。新一代青年对于自我存在和出路的迷茫、对于传统生活模式的抵触与思考、对于教条规训的排斥与抗拒以及对于未来和理想的乐观与向往,都成为今何在解构“西游故事”的重要依据。这样一种价值诉求和创作姿态,从根本上消解和颠覆了《西游记》所代表的文化传统的权威性。

“这世间万物都是可以随意被变幻的,你要想不被变幻掉,就要先知道自己是什么”,《悟空传》在试图去打破由《西游记》所建构起来的一整套的传统价值理念,而这也恰好是在网络文化兴起与全球蔓延过程所形成的一种新的思想语境下,对于个人价值话语权力的一种要求,对于个人合理欲望所要求得到的一种满足表现,对于传统故事的重述与解构,在一定程度上而言是要从中国文化环境的内部来获得个性发展的自由与承认。

参考文献:

[1]今何在.悟空传[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01.

[2]杨新敏.本性比所有的神明都高贵——今何在《悟空传》的一种解读[J].南京邮电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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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苏晓芳.网络与新世纪文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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