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毅
【摘要】汉字基本类型研究是汉字文字学基础性理论研究。针对汉字文字学基础理论研究,一般学者的研究思路是由理论依据到汉字性质再到汉字基本类型,很少有人能以逆向研究的方法去窥探汉字基本类型,划分背后的宏观理论依据。我们在尝试分析陈梦家汉字基本类型划分的基础上,对背后的理论依据进行探索,分析并指出陈梦家“三书”说的语言学背景,希望为将来汉字基本类型的研究提供一些参考。
【关键词】索绪尔;普通语言学;语言和文字;汉字基本类型
【中图分类号】H1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10-0008-04
郭沫若在《甲骨文字研究》初版自序中指出:“深入研究卜辞,不仅仅是为了探索中国社会的来源,而且识字也是探索的第一步,因此,我们必须特别注意文字,因为它是社会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可以帮助我们了解社会的生产状况和组织关系,从而更好地探索文化的本质。”凡欲研究中国文化,对汉字的研究是不可逾越的,首要且必备的功课。而汉字性质及基本类型是汉字学以及普通文字学的核心课题。汉字发展史上,从许慎、段玉裁、沈兼士、唐兰、陈梦家等,到20世纪80年代的裘锡圭,都对汉字基本类型进行了有力探索,提出了各自的理论构想。
国内学者往往囿于传统的局限或执着于传统,将文字与语言有意识地进行隔离,造成了汉字研究上的一些困惑,如唐兰与陈梦家在汉字基本类型划分上的分歧。唐兰在继承和发扬中国传统文字学的基础上(尤其是沈兼士的“四级”说),专注于汉字的“形”,而将汉字的“音”“义”排除在“文字学”之外,继而提出“三书”说:象形、象意、形声。唐兰显然侧重以字形学的角度去研究汉字基本类型——以这种角度研究汉字基本类型的还有王宁、李运福等人。陈梦家则着重从语言发展的角度阐述了不同见解——将“假借”这一“字之用”列入汉字基本类型中。而裘锡圭继续修正唐兰的观点,并发展陈梦家的学说。本研究尝试从索绪尔普通语言学的视角来分析陈梦家的“三书”说。
自索绪尔的普遍语言学观点在中国流行以来,90年来一直在不断发展,并对中国的语言学研究产生着重大的影响。一大批语言学家如赵元任、吕叔湘、王力等都深受其理论的影响。尽管当前语言学界和文字学界对索绪尔普通语言学理论还存在不同的理解,甚至是反对的意见,但并不妨碍这一理论在中国的继承和发展。在20世纪50年代,陈梦家先生就有意识地运用语言学理论去研究甲骨文,并且产生了许多具有创发性的成果。这让我们看到了索绪尔普通语言学的生命力。我们回顾陈先生的“三书”说,试图探尋其论说背后的真实理论背景,考察语言学带给文字学研究的巨大影响,这也便于厘清长久以来困扰我们的“汉字基本类型”众说纷纭的理论思路。
一、用索绪尔语言学观点探讨
汉字基本类型的可能性
索绪尔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中开辟“文字表现语言”一章,深入探讨了语言与文字之间的关联。他的语言描述简洁明了,而且以表音文字为核心,这使得许多读者感到困惑。我们认为,索绪尔的文字观是符合汉语使用的实际的,对我们今天的文字学依然有指导作用。
(一)“语言和文字是两种不同的符号系统”
索绪尔提出了一个重要的观点:语言和文字是两个不同的符号形式体系,前者的存在是用来传达后者的意义。语言学研究的目标并非写作的词汇和口头表达的词汇,乃是由后者单独构成[1]。通俗地讲,语言与文字都是用来获取信息的用具。前者的根源在于语音,而后者的根源在于字母或字。因此,对语音的研究被归类为语音学。
虽然声音与图像都来自人类的感官,但这些信息却能够被传递给更多的人。通过使用特定的声调,人类能够将声音与图像结合,从而创造出丰富多彩的信息。但是语言始终是第一位的,文字是第二位的。从历史上看,语言先于文字诞生,在人类逐渐进入文明社会时,文字因社会发展的需要才出现。从实践上看,文字是记录语言的工具,语言可以不依赖文字而独立,汉语也是如此。
(二)语言和表意文字体系
文字是表现语言的。索绪尔在“文字的体系”这一节中,将世界上的文字分为(只有)两种文字体系,即表意体系和标音体系。索绪尔认为:
第一,汉字属于表意字。“表意”两字给人的感觉是,这类文字可以无须通过语言“直接”表达概念。实际上,索绪尔并没有直接说文字和它所指的概念直接对等,而是必须经过语言这一中介才能实现概念的实现。“语言符号的性质”这一章指出,语言符号不是连接事件和名称的桥梁,而是一种将概念和声音形象紧密结合起来并形成呼应关系的连接物。因此,以拉丁语为例,无论是arbor一词的意义,或是用来表达“树”的概念,都必须有一种语言所认定的连结,而不是任何其他的连结[1]。可能有人认为,这是在分析拉丁语而不是汉字,那么,我们看看汉字有没有这样相同的特点。赵元任先生在《语言问题》一书中指出:可见,无论是外国文字还是汉字,都有其特定的标志性特征,比如标音、标义等。然而,通俗的观点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实:音义之间存在着密切的联系,音也有其特定的含义,而义也有其特定的含义[2]。可见,汉字要想表现其所表达的概念必须通过语言才能达成。
第二,某些表意字变成了纯粹表音的音符,也就是“六书”中的假借字,有些假借字逐渐变成形声字的声符。段注《说文解字·叙》说:“大抵‘假借之始,始于本无其字,及其后也;既有其字矣,而多为假借,又其后也;且至后代讹字,亦得自冒于假借。博综古今,有此三变……故为之依形以说音义,而制字之本义昭然可知。本义既明,则用此字之声而不用此字之义者,乃可定为假借;本义明,而‘假借亦无不明矣。”[3]
第三,汉字字音的模糊性。关于字音的模糊性,连登岗先生在《论汉字的字音》一文中有明确的阐述,在此无须赘述。随着索绪尔普通语言学理论的出现,中国语言学得到了迅速发展[4],这一理论为汉字研究提供了一种新的视角,从而更好地探索汉字与汉语之间的关联性。
二、陈梦家“三书”说的语言学背景
不同理论背景会直接影响人们对汉字性质的认识,而对汉字性质的认定则又直接决定汉字基本类型的划分。唐兰深入探讨了象形文字的“形的分化”,并且指出所有文字都是由象形文字“形的分化”而来,形变是汉字演变的本质,汉字属于“表形字”[5]。因此,唐兰提出了一种新的观念,即汉字可以根据其特征进行划分,包括象形、象意、形声三种。
陈梦家从语言学的视角提出,汉字不仅仅只包含单音缀语词,它还包含了形、音、义等多种元素,从1955年《殷墟卜辞综述》“文字”中可见,陈梦家提出了一种新的语法结构,即象形、“假借”、形声。通过深入探索“三书”中的观点,他结合现代语言学的思想,构建起一套全面的“三书”解释,即汉字的三种主要类型:象形、假借、形声。这一解释不仅仅是唐兰“三书”中的观点,而是一种更加全面的解释。陈梦家以语言学的视角深入探索了中国文化的历史和发展,他不仅准确地界定了汉字的特征,而且还准确地把握了汉字的精髓。放眼当今汉语文字学界,如果要评估他的这份研究成果,他的“三书”说可谓是划时代的。
(一)汉字的产生与语言的关系
陈梦家强调,语言的发展始于人类的劳动,但它的发展却远远超越了人类的智慧。文字作为一种象征,它的出现标志着人类对世界的认知,使得人类能够更好地理解和使用世界。然而,陈梦家也指出,使用文字的目的并非仅仅局限于美观,更多是为了实用,以及更好地体验和理解世界,并且强调文字是可以读出来的。他站在语言学的角度上,认为字音和字形是分不开的。
学者们对字音和字形的关系也是众说纷纭,但我们认为无论汉字有多么特别,汉字终归是表现汉语的文字,所以,一字必一音,字形、字音密不可分。陈梦家的观点显而易见,它们源于对索绪尔语言文字观理论的认可和借鉴[5]。
(二)汉字性质的认定与语言的关系
陈梦家先生并没有直接提及“汉字性质”这个术语,但从他的诸多论述中,我们还是能够发现他对汉字性质的认识。汉字是在汉语的基础上成长的。单音缀是汉语语音的重要特征,汉语和其他汉藏语系的特征是孤立的、单音缀、有声调系统……这三种特性也是汉字的特性,汉字是一字一音缀的,同一个字可用为任何词类,一个字在句子中只代表一个单纯的意义。汉语决定了汉字,也决定了汉语法[5]。
陈梦家认为,汉字是一个独立的音节,在语法学中,每个字都有其独特的含义,汉语、汉语、汉语法共同决定了汉字停留在形符系统。我们注意到,在这段描述中,陈梦家显然是将汉字看作语词,而语词属于语言学范畴。陈继续界定汉语性质,认为汉字的字音是“谐声”(即连登岗说的字音的“模糊性”),汉字是单音缀语词。
(三)作为汉字基本类型之一的“假借字”与语言的关系
在论述“三书”之前,陈梦家为了澄清大家对“假借字”是否属于汉字基本类型这个问题的误解,特意使用了“必须是”这个感情色彩异常强烈的词语。他强调,假借字是文字与语言之间不可或缺的一环,它的形成可以追溯到三个方面:第一,它所象征的客观实体,比如动物的“马”;第二,我们语言中对此实体的称呼,比如称马为“ma”;第三,文字所表达的形象概念,比如“马”。文字是一种记录语言的工具,它可以表达出一个词的意思,也可以表示出一个词的发音。因此,当一个词无法直接表达时,可以利用现有的象形字来表示,从而使之成为一个可以表示发音的注音符号[5]。陈梦家指出,假借字源自象形文字的演化过程,字形附带有字音,然后假借字才能將原来的象形字借用过来只作为注音的符号表“音”。所以我们认为,在语言学这一理论背景下,假借字一定属于汉字基本类型之一。索绪尔指出,表意文字可能会发生混合,有些表意字失去了它们本身的意义,最终演变成了一种独立的声音符号,这表明他深知一些汉字最终会发展为一种表音符号。“假借字”被认可为汉字的基本类型[1],这表明它是合法的存在。
(四)三种基本类型之间的相互作用及其影响因素
在文字演变的过程中,象形、假借和形声并非三个预先设定的造字法则,而是三个不同的表达方式,它们各自代表着不同的意义,而这三个表达方式又是相互联系的,它们构成了文字演变的三个主要阶段。假借字的起源可以追溯到一种形象的概念,它们最后被当作一种音符来表示,这就是所谓的假借。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又经历了一个更复杂的阶段,即形声。这种“形”和“声”,都只是汉字的一种表现手段。陈梦家认为汉字的演变规律是:从象形到假借,再从假借到形声,这一过程中,通过增添形符、音符等元素,可以让汉字的含义变得清晰、准确。为了清晰展现三者的关系,我们在陈梦家所列简表的基础上,重新拟定了更为详细的一个图表:
值得一提的是,在文末,陈梦家注意到自己学说的局限性,他断言:“由于武丁文字中的三种基本类型尚未完全成熟,因此可以断定它是汉字创造的最后阶段。”[5]他的研究仅限于甲骨文,而未涉及其他古代文字形式。20世纪80年代,文字学家裘锡圭充分继承陈梦家的“三书”说,并引入“意符”这一概念,将“象形字”改称作“表意字”,形成了裘氏的新“三书”说,即表意字、假借字、形声字。裘氏针对甲骨文以后新的变化,在“三书”之外,补充了“不能纳入三书的文字”——记号字、半记号字、变体表音字、合音字、两声字等。
三、普通语言学影响汉字
基本类型划分的实质
基于以上分析,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普通语言学理论背景会直接影响人们对汉字性质的认识,而对汉字性质的认定则又直接决定汉字基本类型的划分。陈梦家从语音的视角出发,提出了一种新的观念,即认为汉字是单音缀语词,汉字同时具有形、音、义三种因素。与此不同,唐兰先生则从字体的结构出发,深入探讨了汉字的构造。唐兰在《中国文字学》里说:“我在民国二十三年写《古文字学导论》,才把文字学的范围重新规定。我的文字学研究对象,只限于形体,我不但不想把音韵学找回来,实际上,还得把训诂学送出去。从这里,我们可以明确地认识到,文字学实际上只涉及汉字的外观,而非其内涵。尽管汉字的发音与字形存在联系,但它们都源自语言的表达。因此,汉字的发音与字形都必须归入汉语的表达,而汉语的表达也必须属于语言学的。”[6]
因此,“形的分化”被视作“表形字”的起源,它的发展构成了“表形字”的核心,因此,我们可以把“表形字”中的汉字划归为三大类:象形字、象意字和形声字。而由此,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理论背景决定对汉字性质的认定,而对汉字性质的认定又直接决定对汉字基本类型的划分。
四、小结
陈梦家先生在语言学理论背景下,将汉字基本类型划分为:象形字、假借字和形声字。这是尊重语言学学科规律的重要表现,也是符合语言文字实践的慎重考量。陈梦家的研究仅限于甲骨文,相对于金文、篆文等后世出现的文字,汉字形体呈现出种种复杂的变化特征。然而,他的理论思想深刻地影响了后世的文字,裘锡圭先生更是对汉字的基本类型进行了精确分析和深入探讨。我们应当借鉴前人的智慧,在语言学的指导下,不断探索和发展,以期将汉字研究推向一个全新的高度。
注释:
①汉字基本类型、汉字结构类型、汉字构形法、造字法等概念的混淆使用在今天的文字学界已是不争的事实。为了阐述问题的方便,我们使用内涵更广的“基本类型”这一概念。实际上,陈梦家、裘锡圭都是在“基本类型”这一概念下给汉字划分类型的。
参考文献:
[1]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35-95.
[2]赵元任.语言问题[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146.
[3]许慎.说文解字[M].段玉裁,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757.
[4]连登岗.论汉字的字音[J].中国文字研究(第十八辑),2013(02):205-216.
[5]陈梦家.殷墟卜辞综述[M].北京:中华书局,1988:77-83.
[6]唐兰.中国文字学·前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