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晓波
(常州工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 常州 213002)
2013年2月22日,世界语言学界迎来了当代语言学之父索绪尔逝世一百周年纪念日。为了纪念索绪尔逝世一百周年,又一部反映索绪尔思想精髓的著作《索绪尔:迷途指津》付梓问世了[1]。传统索绪尔研究的主要来源是1916年出版的《普通语言学教程》。但是,这本教程从某种程度来说是不足为信的,因为它既不是索绪尔写的,也没有得到他的允许[2]。事实上,索绪尔生前没有亲笔写过《普通语言学教程》,更没有授权他的学生写这本书。早在19世纪90年代,索绪尔曾计划写一部语言学著作,主要讨论语言学的基本概念,但令人遗憾的是当时已写成的手稿大量丢失而且无法找到。1996年日内瓦大学附近索绪尔府邸的橘园翻修过程中,一批索绪尔手稿被发现,后人称之为橘园手稿。《索绪尔:迷途指津》以橘园手稿为蓝本重新评价了索绪尔的语言学遗产。该书的作者Paul Bouissac教授是当今国际顶级的索绪尔研究专家。全书除了导论和附录外,一共包括9章内容。文章首先介绍全书内容,然后对其加以评介。
Bouissac在《导论》中指出索绪尔生前并没有授权出版《普通语言学教程》,他的学生根据他们自己的听课笔记整理出版的这部教程在多大程度上能真实反映索绪尔的语言哲学思想,这是语言学界关心的问题。因此,更多的学者开始注意和探究索绪尔的亲笔手稿。在导论中,Bouissac强调该书的目的是基于索绪尔的亲笔手稿澄清和阐释索绪尔语言哲学思想中的核心概念,以便读者更全面、更准确地把握他的哲学思想。
第1章是索绪尔最后一次讲授的普通语言学教程。Bouissac以剧本日记的格式详细描述了索绪尔的13次授课情况。通过对索绪尔授课过程的形象刻画,读者可以身临其境地感受到索绪尔语言学思想形成的整个过程。根据Bouissac的描述,索绪尔首先指出语言学是一门科学,它的主要任务是揭示语言的本质。他还区分了“语言”和“个体语言”:前者是抽象的,后者是具体的,前者是后者的共性。语言是社会产品,人们无法脱离语言进行交际。同时,语言存在于个体大脑中,它的存在允许个人使用言语机能。与语言相关的是联想中心。在这个纯粹的心理联想中心内,声音表征和心理概念联系在一起构成符号。索绪尔特别强调声音表征绝对不是具体的声音,它完全是心理的。因此,符号完全是一个心理实体。
1911年5月2日,索绪尔明确提出了语言符号的根本原则是任意性。他在5月9日的讲座中对任意性原则进行了补充:“无理据性”比“任意性”更能表达他的意思,因为理据是一个程度概念。绝大多数符号是无理据的,但是复合词(如“twenty-two”)就有理据性。理据性成为他区分绝对任意性和相对任意性的标尺。
索绪尔在讲座中多次强调语言和言语的关系。当今语言学界普遍认为索绪尔注重语言而轻视言语,其实这种看法违背了索绪尔的观点。在索绪尔最后两个月的讲座中,他反复强调二者是互为前提的。从讲课记录中我们发现,索绪尔当时主要探讨语言,他的学生也意识到言语是他下一步要探讨的主题。但是他在1911年7月4日讲完最后一次讲座后再也没有回来。我们可以想象,如果索绪尔没有病逝,他下一步讲授的主题很可能就是言语。在他看来,语言和言语同等重要。1911年7月4日的讲座是索绪尔在日内瓦大学的最后一次授课。他带着困惑结束了他的“普通语言学”课程,因为他意识到言语语言学和语言的动态性都没有详细探讨,这些需要我们进一步思考。
第2章和第3章主要介绍了索绪尔去法国和德国求学的情况,并向读者展现了索绪尔的家庭背景、教育背景以及当时欧洲顶级语言学家对他的语言学思想的影响。第4章主要介绍了索绪尔从巴黎回到日内瓦后的家庭生活和教学生涯。索绪尔在法国和德国进行了长达十年的语言学研究,他回到日内瓦大学后开始对语言学重新思考。直到50岁的时候,索绪尔才开设了“普通语言学”课程。
第5~7章是Bouissac基于橘园手稿对索绪尔语言哲学思想的解读。下文结合橘园手稿来讨论这三章内容。
第5章探讨作为科学的语言学,涉及语言和言语的关系。在索绪尔看来,科学方法包括自下而上的分析法和自上而下的综合法。他认为,作为科学的语言学必须采纳综合法而不是分析法,这决定了语言具有两个特征:系统性和惯例性。Bouissac认为索绪尔的系统是一个封闭的、自足的关系系统。笔者认为,他的观点恰恰违背了索绪尔对系统的解释。构成符号的声音表征和心理概念其实就是产生于语言系统的概念差别和声音差别,即声音要素和概念要素。声音要素和概念要素的任意结合产生了价值,也就是说语言是一个价值系统,这就使语言系统用于人类创造意义成为可能。正是由于它们之间任意结合,人们可以利用不同的关系去创造意义,即语言是语言使用者通过特定的社会活动创造意义的资源系统,这才是索绪尔真正要告诉我们的。因此,索绪尔定义的语言是一个开放的资源系统。语言的惯例性指语言整体是一个规约系统。规约指一个言语社团的所有成员达成的契约或者集体习惯。语言是一种社会惯例,但它有别于其他的社会惯例,因为索绪尔把语言看作一个规约的符号系统,符号的根本属性是任意的。第5章探讨的另外一个重要议题是语言和言语的关系。在索绪尔看来,语言和言语同等重要。他没有进一步研究言语,不是因为他重语言轻言语,而是因为他突然病逝[3]。在橘园手稿中,言语的重要性是显而易见的。索绪尔区分了现实话语和潜在话语:前者是语段,指一个真实话语的音段所包含的成分的组合,或者指成分前后组合在一起的系统;而后者恰恰相反,指在大脑中创造出的并且紧密相连的一组成分,或者是一个系统,在这个系统里,每一成分在其他的潜在成分中都有它的抽象存在[4]39-40。令人遗憾的是索绪尔并没有继续发展或者解释它们。语言学不可能只涉及语言语言学[5]。
第6章讨论符号、意义和符号学。Bouissac认为符号是系统的建筑材料,而且它是差别的。笔者认为,Bouissac的解读偏离了索绪尔的思想。系统是由要素组成的,概念要素和声音要素的任意结合产生符号,因此系统的建筑材料是要素而不是符号[6]。另外,符号是对立的(oppositional),不是差别的。首先,意义和符号是不可分离的,符号只能依靠意义而存在,而意义也只能依靠它的符号而存在。符号和意义间的存在只能依靠符号内的差别存在。其次,语言系统依存于“差别”或“对立”;它不是由符号或意义组成,而是由符号内的差别和意义内的差别组成的,这种差别纯粹是否定的[4]42。最后,要素纯粹是否定的和差别的,符号内的差别指的是组成符号的要素是差别的,而符号与符号是相互对立的,即一个符号的存在是建立在它和另外一个符号的对立的基础上的。本章还探讨了形式和意义的关系。在索绪尔看来,把形式和意义对立起来是错误的。它们是不可以分开的。只有形式和意义结合在一起,语言才有丰富的内涵,没有意义的形式只是个听觉形象而已。认为索绪尔语言学只研究语言系统中的形式关系是一种误解。本章最后探讨了符号学和语言学的关系。语言学属于符号学,语言符号系统和其他非语言符号系统都受到社会规约的限制。
第7章讨论共时和历时。时间是索绪尔语言哲学思想的一个核心概念,因为语言不仅是静态的,而且还是动态的,即研究语言首先从一个时间开始,然后再观察它随时间推移的变化情况,这两个角度没有任何轻重之分。事实上,这两个角度就是共时和历时,二者没有轻重之分。索绪尔只是强调先共时研究后历时研究,但这绝不能说他轻历时研究,重共时研究。Bouissac指出,索绪尔在橘园手稿中认为语言不仅是一个社会产品,也是一个历史产品。如果我们不首先根据时间的推移研究语言的变异情况,我们很难真正了解什么是语言,换句话说,语言随着时间的变化而移动。
第8章讨论《普通语言学教程》的编写及其可信度。Bouissac详细地描述了索绪尔的学生是如何编写这部教程的,并认为这部没有得到索绪尔授权的教程没有完全反映甚至曲解了索绪尔的语言哲学思想,比如前文探讨的语言和言语的关系、共时和历时的关系等。索绪尔去世之后,他的亲笔手稿逐渐被发现,因此作者认为索绪尔的亲笔手稿是研究他的思想的可靠来源。据统计,现在仍有大约10 000页的亲笔手稿还没有出版,它们存放在日内瓦大学图书馆和哈佛大学图书馆,因此索绪尔的思想仍需要我们继续思考。
第9章总结了什么是索绪尔主义。通过解读索绪尔语言哲学思想中的核心概念,Bouissac认为本书能够为我们研究索绪尔所遇到的困惑指点迷津。最后,本书还有两个附录:一个是当今索绪尔研究的目录,另一个是索绪尔亲笔手稿的英文版的摘录。
Holdcroft指出:“尽管索绪尔已经把他所要表达的意思解释清楚了,但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还是不清楚索绪尔的。”[7]Tobin也指出:“假如索绪尔革命发生了的话,那么这场革命则必然以语言符号作为其首要的、唯一的语法分析单位;事实上,大多数后索绪尔理论都忽略或背离了这一点。”[8]索绪尔革命之所以没有发生,原因就在于人们没有关注索绪尔的亲笔手稿,而是关注那本所谓的教程。Bouquet指出:“索绪尔的语言哲学思想主要通过三个途径可以找到:(1)他自己的的亲笔手稿;(2)学生的笔记;(3)《普通语言学教程》。”[9]基于索绪尔亲笔手稿解读的《索绪尔:迷途指津》让我们发现研究索绪尔的亲笔手稿对于进一步理解他的思想至关重要。这本书在很大程度上澄清了索绪尔的语言哲学思想到底是什么。
虽然索绪尔逝世100年了,国内语言学界对索绪尔的研究还是基于对《普通语言学教程》的解读,因此,这种解读依然存在很多问题,例如,索绪尔是结构之父[10-12],索绪尔的语言系统是“封闭的”“形式的”和“自治的”系统,它割裂了语言和社会的关系[12]3。基于对索绪尔亲笔手稿的解读而出版的《索绪尔:迷途指津》为我们准确把握索绪尔的哲学思想提供了新的视角。这本书告诉我们:第一,语言符号的根本属性是任意性,但是任意性有两种,即绝对任意性(或无理据性)和相对任意性(或有理据性);第二,索绪尔定义的语言具有社会性,它不是脱离社会语境的纯粹代码;第三,语言系统是一个开放的系统,它为语言使用者创造意义提供了资源;第四,语言和言语同等重要,索绪尔之所以没有探讨言语是因为他的突然离世;第五,索绪尔定义的语言并没有脱离历史,历时研究和共时研究同等重要,没有轻重之分;第六,形式脱离不了意义,也脱离不了语言的使用。这六点是《索绪尔:迷途指津》所要告诉我们的核心内容,它们也进一步证明了索绪尔所定义的语言是一个人类建构意义的资源系统,而并非“封闭的”“形式的”和“自治的”系统。
虽然这本书多次提到“规约”和“惯例”,但是笔者认为Bouissac没有对它们展开详尽探讨,有点美中不足。规约是索绪尔哲学思想中的核心概念之一,而且它与语言使用密切相连。在索绪尔看来,语言系统是言语团体的集体规约,而且言语团体的成员在集体规约许可的范围内使用这个系统去创造意义,因此规约还制约着语言的使用。那么,规约是如何把语言系统和语言使用联系在一起的,它对后索绪尔时代的语言使用研究有什么影响,这都需要我们展开进一步研究。随着越来越多的索绪尔亲笔手稿的出版,这些问题也会逐渐得到解决。
[1] Bouissac P.Saussure:A Guide for the Perplexed[M].London:Continuum,2010.
[2] Bouquet S.Saussure Après un Siècle[M]//Bouquet S.Saussure.Paris:Cahiers de l'Herne,2003:11 -15.
[3] 张延飞,张绍杰.索绪尔语言哲学思想中几个核心概念的比较与诠释——读索绪尔《普通语言学读本》[J].东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5):162-164.
[4] Saussure F D.Writings in General Linguistics[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
[5] Bouquet S.Saussure's Unfinished Semantics[M]//Sanders C.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Saussur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4:205 -218.
[6] Thibault P.Re-Reading Saussure:The Dynamics of Signs in Social Life[M].London:Routledge,1997.
[7] Holdcroft D.Saussure:Signs,Systems,and Arbitrariness[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1:92.
[8] Tobin Y.Semiotics and Linguistics[M].London:Longman,1990:15.
[9] Bouquet S,Engler R.Preaface[M]//Saussure F D.Writings in General Linguistic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xi.
[10] 鲍贵.结构主义语言学产生的历史逻辑[J].外语学刊,2007(4):22-26.
[11] 范文芳,汪明杰.对索绪尔有关语言符号任意性的再思考[J].外语教学,2002(3):3 -7.
[12] 王寅.象似性辩证说优于任意性支配说[J].外语与外语教学,2003(5):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