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弗
每次马灯端着餐盘经过饭堂,总会吸引几十个人的目光。当然,这次也不例外。他很享受现在的时光,只有现在,他才能被一群人注视。他不管这些目光背后带有什么目的,有这么几秒,有如此多的人同时注视着他,让他成为焦点,这就够了。
马灯在坐下之前,找了个角落位置放下餐盘,然后提了提裤子。现在他满脑子都是老王的话。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人,即便在一年前,他也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更不会把任何事放在心上。
的确如此,他曾经用力过猛,把一位同学打到住院。他还记得那场面,满地都是血,当时他没多想,好像正流血的不是人,而是兽。有一次父亲骂他,说他连畜生都不如,对此,他付之一笑。
老王昨天又唠叨了一个晚自习,整整一个小时,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话。每次周二老王开完班主任例会便来到教室,上第二个语文晚自习。每次这个晚自习老王都不讲题,也不上自习,而是一再强调纪律、卫生、学习什么的问题。要放在从前,这种班会他听都不听,可自从来到这里,他对每一次班会都听得极为认真。
他左右挪了挪屁股,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拉开校服上衣拉链,一个浑圆的大肚腩露了出来。今天他总觉得哪里别扭,肯定不是校服的原因,校服穿了快一个月了,之前没出过任何问题。他的校服是特制的,连制衣厂老板都夸他身体好。当时同学们的校服都已经发下来了,只有他的是厂长亲自送来的。
浑身痒痒的,仿佛皮肤上有几十万只小虫子在不停蠕动,而且一旦他放松警惕,这种痒便会再次出现。这癢并不是单点出现,而是同时在十几处暴发。当然,他料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盯着餐盘上小山一样的九个馒头。食堂的馒头和米饭都不要钱,馒头个头小且不瓷实,他曾拿了一个握在手里,再张开手掌,一个馒头瞬间变成一个小药丸大小。
马灯一口可以吃掉一个馒头。刚开学不久,他当着同学们的面,把一个馒头塞进嘴里,没怎么嚼就咽下去了,露出满意的笑。他笑的时候同学们都已不再看他,而是专注于自己的食物。他笑着笑着感觉没意思,又因为没意思,他兀自又淡淡地笑了起来。
他低声骂他们是一群饿死鬼,但他也知道大家的吃饭时间有限,稍有拖延,一会儿回到宿舍,门就会被锁上。等到门再次被打开,一颗毫无血色的脑袋便会露出来,劈头盖脸训他们一顿,登记他们的名字,扣他们的德育分。老王在班会上说过,当德育分低于80,他们就会被叫家长。
他又想起昨天老王在语文晚自习上说过的话,当时他坐得笔直,虽说他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但他依然坐得笔直。昨天他像以往一样,在老王开会时面带庄严,仿佛老王开会的对象只有他。在其他同学稍有懈怠时,他依然绷紧了神经,生怕漏过什么。他前面一共有三位同学低下头,包括前一排年级第五的高个子王子轩,他正低头在草纸上算题。他一定在做数学,马灯心里想,他数学奇差,但其他各科的入学成绩大都是满分。
昨天语文晚自习上老王依旧在老生常谈。老王年纪不大,四十左右,孩子也才刚读小学二年级,听说是个女儿。短短一个月,马灯对老王的情况了解了不少。他敢说在这个班,他对老王最为了解。
昨天晚自习的最后二十分钟,老王突然弯腰,从讲台柜里掏出教鞭,快速敲打了三下黑板,用充斥着怒火的目光缓慢烧过每一个人,连王子轩也停下笔抬起头时,老王再一次强调了学校的两条红线:严禁抽烟,抽烟叫家长;严禁打架,打架开除!
这不是老王第一次强调学校的红线,以往马灯听到时,心里并没有什么波澜,他只会琢磨班里谁可能触碰红线,然后尽可能和对方谈心,以免他们犯错。当然,这是马灯的职责所在。
马灯是一个称职的班长,招生办焦老师一天后回忆说,马灯在我眼里一直不错,几天前收学籍资料,高一其他班班长都没有马灯这样仔细。
管宿舍和政教的石老师扶了扶眼镜也说,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犯下这么大的错。按说这孩子平时挺认真的,安排值日什么的也都做得很到位,完全想不到,的确完全想不到。坐在餐厅里同一张饭桌上的其他老师也都参与了这次讨论,除了个别不认识马灯的,都说马灯在他们印象中不错。
马灯一直在暗自发力,他急需证明自己,因为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如今自己会成为215班的班长。马灯是二十多天前从雾城来到平城的。从平城火车站下车,左拐,穿过一段黑暗的隧道,再走十多分钟,就来到了平城职业学校。马灯是母亲领他来报到的,母亲送他到校门口,就急着返回了雾城,因为他还有个5岁的弟弟需要照看,而且她还要忙生意。
接待他的是个中年人,四十左右,高高的,不胖不瘦,戴着眼镜。这人浓眉大眼,不过似乎有点斜视,偶尔两只眼不能准确对焦。对方用平城味的普通话问他,你的录取通知书呢?
报完到,马灯爬到七楼宿舍,放好行李,随后赶到教学楼四楼考场。马灯气喘吁吁,缓了好一阵才平稳下来。马灯一米七,体重二百三,走起来左右不停晃动,活脱脱一个不倒翁。
上午的考试很快就结束了,马灯的考卷基本白板一片,选择题倒是写了,不过也是胡写,有些题只有三个选项,他硬是从中选出了D。马灯不在乎考得怎样,也不在乎分在好班差班。这个学校是他母亲逼他来的,母亲听三姨说她家孩子以前在这里读,毕业后考上了铁路大专,然后通过校招去了铁路局,目前月收入过万。
入学考试结束后,中午在饭堂吃完饭,他再次回到教室,趴了一小会儿。下午一点多,班就分好了。他在215班,班主任就是老王。老王就是监考他的老师,也是他报到时遇到的那个中年男人。
之后他问过老王,为什么在入学的那个下午选他当班长。老王拍了拍他厚重的肩膀,左眼珠对准他,右眼珠斜到一边,先是顿了顿,然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有露出牙齿,也没有给出任何答案。
马灯想了想,选他做班长或许是因为自己在第一次班会上自我介绍时多说了几句。面对全班同学,他简单说了说过往。他的过去可以说是劣迹斑斑。他在班会上说,希望自己可以改变。那天他本打算不说什么的,毕竟来到这里他就是应付差事,不过最终他比其他同学讲得都多。
当天班主任让他们介绍自己之前,首先自我介绍了一番。那天老王说了很多,可具体讲了什么,他已经记得不是很清了。只记得老王讲着讲着突然哽咽了。那天,他们很多人在那个班会上都流下了眼泪。
老王对他们这些在初中都是倒数的学生没有厌恶,反而非常喜欢。总之,老王把他们当人看,虽然也偶尔挥舞教鞭,但不像以往的老师,只管叮嘱他们上课不管干什么都行,只要不打扰其他同学。
就这样,老王的发言触动了马灯。马灯在班会上讲述了自己的过往。第一个班会后,他就成了215班的班长。他好像突然升华了,班会结束时,他闭上眼,仿佛能看到自己的未来——他穿着铁路制服,站在高铁站站台上,看着人来人往。偶尔有人问路,他会面带微笑回答。
也不知道为什么,每当马灯闭上眼,这个画面便出现在他脑海里。甚至有一次在梦里,他再次见到了那个穿制服的自己。在那个雾一样的梦里,就在他走向未来的自己时,楼道的起床铃响了。
宿舍门被推开,老王来了!
快!快!你们今天值日呢,还不快点!
在老王的催促下,他们加速度起床、洗漱,有同学脸也没洗就赶去教室打扫卫生。
外面的天灰蒙蒙的,好像要下雨了。坐在饭堂的马灯一口一个馒头往嘴里塞,馒头山很快就下去了。他开始吃菜。中午的菜非常难吃,总是那几样,土豆块、大白菜、海带丝,最近猪肉便宜,又推出了鱼香肉丝。他没点鱼香肉丝,毕竟有点贵,一小份就要9块,不合适。
马灯吃完菜呆坐着,面对白晃晃的窗户,下意识地碰了碰裤兜。他想起昨天老王在自习课上强调的红线。他庆幸自己是安全的。昨天班会最后二十分钟,老王强调完红线后,又说校长可能近期会抽查学生宿舍,看看他们有没有带零食和违禁品。
当时马灯额头上就出了一层汗,还打了不止一个寒战。下课后,坐在他前面的高明转过头问,是不是你拿了我的手机?
滚!马灯瞪高明一眼。
学校不让带手机,不管是不是外地的,学校都不容许带,但为了他们的安全,老王容许他们带,但必须周日返校后,立刻把手机交给老王保管。
上周五晚自习后,马灯照例来到老王宿舍。他拿着老王给他的塑料袋回到宿舍,掏出自己的手机,宿舍的另一个老乡也拿走了自己的手机。最后,他把塑料袋交给高明。高明翻完塑料袋,用手挠了挠头,好像突然受到了刺激似的大声说,我的手机不见了!
高明平时上课唯唯诺诺,有时被老师叫起来,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高明长得像一根油条,看起来弱不禁风,没想到这样一个人,现在居然敢理直气壮地怀疑自己拿了他的手机。马灯越想越生气,他看到高明的手像鸡爪子一样在黄色的课桌上微微颤动。
其实老王早调查清楚了。在上上个周日高明返校后,他交给老王的塑料袋里就没有手机,只有充电宝和一副耳机。手机是高明来校之前就丢了的。平时老王接过手机就放在他的铁皮柜里锁起来。老王是一个细致的人,这周一早自习特意把马灯叫到教室外,劝他不要生气,要对同学包容。老王像唐僧一样说了一大堆。
马灯很难控制自己的脾气。初中时他就因为冲动被开除过,那也是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初一时,有一天下了早操,一群人涌回教学楼,他不小心踩到侧面的一位同学。他刚打算说对不起,对方就转过头死盯着他,目光像锥子一样。于是,他也盯着对方。
那天晚上,在回家的路上,他被那个同学和另一个人推到角落里揍了一顿。他本来成绩还不错,但从此他的心思就不在学习上了。他整天想着复仇。
初一时他还很瘦。被打后,他开始在操场上跑步,但似乎没什么效果,况且他也没什么时间锻炼。不久,他开始暴饮暴食,让体重不断增加。到了初二下半学期,他就长成了现在这样,擁有坦克一样的身材。
初二期末考试前,他踩了几次点,然后找机会把那个同学打了,还差点出了人命。接着他被开除,来到另一所初中应付完初三。再后来,他来到平城职业学校。
在报到当天,分好班后,他们来到楼下按班级站好队。体育老师让他们练习了一下队列队形,他们班有人右转时转到了左边,隔壁班的一群人就笑话那个同学。马灯二话不说,直接朝对方破口大骂。这一幕被老王看到了,老王只是盯着他,没有说话。当然,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被选为班长的,但不管怎么说,他非常珍惜这一份荣誉。
餐盘空了。他用手背碰了碰额头,好像有点烧,也好像没有。他警觉地朝四周瞧了瞧,老师们都吃完饭走了,他们班也没几个人了。他用手挠了挠大腿,然后手指上移碰到裤兜。他松了一口气。
裤兜里像装了块通红的铁,他的手指刚碰到裤兜就缩了回去。
马灯裤兜里装了一盒烟,这盒“人民大会堂”是他在火车站旁的平价超市买的。在火车上他的烟瘾犯了。可以说自从周六上午坐上回雾城的火车他就一直心神不宁,他咽不下这口气,高明凭什么怀疑他?他有什么资格怀疑他!他是什么东西,居然敢当着同学们的面质疑他?周六下午在理发店,母亲刚送走顾客,他就把这事说了,他说他咽不下这口气。灯儿,你安生点,别再惹事了,现在好不容易有个学校收你……
母亲的话就像老王的话,对马灯而言是另一种折磨。离开理发店,经过一路颠簸,他再次回到平城。站在平城火车站广场,他的心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他自己也知道,他需要冷静,因为现在的一切来之不易。的确如此,来到平城他过上了另一种生活,在这座城市,人们对他的过去既往不咎。如今,他在人们眼中是个好学生,至少在月考前没人知道他的真实成绩,他把一切都做得很好,而且他希望自己可以做得更好。
就这样,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他鬼使神差地去超市买了一盒烟和一包口香糖。他和店主借了个火,站在超市门口一口气抽了三根,然后嚼了两块口香糖才返校。走到校门口,他还在犹豫要不要把烟丢到垃圾桶。最终,还是把烟放入了自己的背包。
昨天老王开完会后,他就一直惦记着那包烟。晚自习铃声一响,他率先冲进宿舍,爬到七楼,打开行李柜,掏出背包。还好,红色的烟盒还在。从那一刻起,他把烟塞进裤兜,即便晚上睡觉时,他也穿着裤子。
吃完饭同学们陆续离开食堂,有几个人问他走不走,他也只是草草应付了两句。吃饭的人快走光了,偌大的餐厅只剩下零星两三个人。他终于站起来,艰难地踏出第一步。也说不清为什么,他感觉自己像是个奔赴刑场的人。独自走在校园,他竟然感到有点陌生,走在这个走了近一个月的地方为何会感到陌生?
走到男生宿舍门口,他的心跳突然加快了。宿舍门口站了几个学生。拨开军绿色门帘,校长就在一步之遥处,正半蹲着搜查一个同学的口袋。他有点发慌,校长向他看过来,他躲开校长的目光,径直往前走去。
你等等!马灯刚松了一口气,校长就走了过来,看着他。他绝望了,装着他大好前程的肥皂泡破了。他像犯人一样站在那里,双手举起,直到校长手里多了一盒烟。
中午老王找到他时,他正在宿舍发呆。老王把他叫到门外,有那么十几秒,老王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他。他能想象到老王会是怎样的眼神,他尽力回避着。
我拿烟被抓住了,妈,你明天来一趟吧,早上七点半前。你还要在我们班听两节课。没事。我说了,没事!你来了再说。没事。马灯挂掉电话,把手机还给老王。
这周马灯值日。下午马灯第一个来到教学楼,他从班里拿了一个拖把出来。水房的水哗啦啦地淌,似乎一切与他无关。楼道有了响声后,他愣了一下,关掉水龙头,然后拖着拖把走进楼道。
他机械地拖地,也不抬头看人,一旦有脚出现,他便停下来,直到眼底空空,继续挥动拖把。这时一只脚在他身边停下,一双红色的鞋,上面打着对勾。听说你拿了你班同学的手机?马灯屁股被人拍了一下。怎么可能……没听马灯回应,红鞋已经走了。
通过背影马灯知道是谁,对方是雾城老乡,现在高二,每周和他一起坐火车回家。就在马灯继续拖地时,又有人问他是不是拿了别人的手机。虽然对方是开玩笑的语气,可他头也没抬,更没有像刚才那样回应。马灯不清楚为什么这条假消息传得这么快。接着有人问,中午被搜出烟的人是不是你?
回到座位不久,预备铃就响了。站在门口的老王走过来,对马灯说,晚饭前交一千字检查!他点了点头。
老王刚离开教室,前排一个女生就问同桌,为什么班长要交检查?马灯看到她同桌摇了摇头。这时他前面的高明开口了,他用手捂住嘴,但声音还是传了过来:中午校长搜身,搜出了烟。
顿时,马灯体内的血液变成了岩浆。岩浆未及喷发,英语老师走进班里。这节课老师讲的是数词什么的,马灯一句也没听进去。他愤怒的瞳孔就像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他紧紧盯着前面的后脑勺,恨不得一下把它融化掉。此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复仇!
四十五分钟,整整四十五分钟,马灯一句话也没有说,肥硕的身体裹在红色校服里活像一个炸药桶。下课了,平时老王会第一时间来到教室,可今天却没有,好像老王专门想创造一个机会让他完成复仇。学校规定,打架开除,如果还手对方也被开除。不管什么结果他都不在乎了!他在平城已经没有什么脸面可言了,这里已经和雾城一样都不值得他留恋了。
英语老师白老师刚离开教室,马灯就左手搬开课桌,右手拽起高明的衣领。高明像一只受惊的小鸟,颤抖了几下。妈的,你说谁拿你的手机了?马灯盯着瘦弱的高明问。我只是在宿舍里说了一下,我没……我……高明话没有说完,就被一只胖手掐住了脖子。
班里顿时炸开了,外班看热闹的围得教室门口水泄不通,还有胆大的直接走进班里来。很快管政教的石老师快步走来,哄散开围观的学生,用手指着马灯说,赶快放开他!
不放!马灯的话充满火药味。
你知不知道,打架要被开除!
老子知道!
好,你有种!有种你打他!
老子打就打!马灯成了屠夫,一脸横肉,满不在乎。
你敢打?石老师的声音又高了一度。在他的经验里,还没有不怕被开除的学生。
电光火石之间,马灯锁在高明脖子上的手松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只见马灯退后一小步,转而冲上去对着高明就是一脚。高明始终没有还手,垂着惨白的头,像一只被宰的鸡。这时老王跑来,扑在马灯面前,用身体把战场分隔开。
上课铃响后,老王把高明的座位调在了最前面。在这节政治课上,马灯想到了含辛茹苦的母亲,想到了自己的未来,他突然害怕起来,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变了一个人,在这短短的一个月期间,他真的变了吗?
马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下了一滴眼泪。没错,只有一滴眼泪从他左眼里掉了下来,他也没有去擦。眼泪滚落到嘴角,咸的。泪水是咸的。这应该是他记事起第一次流下泪水。
第一节晚自习课下了,第二节又开始了。他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没有人和他说话,也没有人敢跟他说话,他也不愿意和任何人说话。如果时间就这样一动不动多好,他在心里这样想过,但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未来到底会怎样?他会不会被开除?他竟然心里有些担忧。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打架时一切都满不在乎的自己,现在居然害怕被开除。
该来的总会来的!第二节晚自习时门突然被推开了。马灯,来,出来!老王一脸严肃地盯着马灯。班里安静极了,好像坐着的都是雕塑,马灯的身体突然变轻了,他游魂般跟着老王来到空旷的楼道。
具体怎么处理还要等通知,你现在冷静下来了吧?
马灯低着头,老王的手好像一块巨石压在他肩头,让他喘不过气来。楼道偶尔有咳嗽声,马灯抬起头,并没有看到老王脸上有什么异样。老王静得像一片海,不过在海面下,马灯似乎嗅到了不祥的气息。
晚上回到宿舍,先是宿舍的芝麻脸过来找他聊天(芝麻脸平时只对女生热情),这让马灯觉得这一切都是老王事先安排好的。这些他都明白,老王一定已经知道学校要开除他,但是怕他报复那根油条,所以先找人来安抚他。
这一切他已看透,但他没有点破。他将计就计,当然,他在心里还抱有一线希望。老王下午叫他谈话时,他当面向老王表達了歉意,不知道道歉有没有用,而且他也没踢到对方,学校能不能网开一面?他把芝麻脸推走,躺在床上,盖上印有平城职业学校字样的蓝被子。
躺在床上,耳边静得出奇,虽然宿舍里有人走动,有人说笑,但他的耳边的确什么声音都没有。他望着头顶一条条的木板,感觉自己好像躺在一具棺木里。人活着为了什么?他这具躯体未来会飘往何方?那个穿制服的人又出现了,好像就在上方,正与他四目相对。
难道自己还能当成铁路工人,一个月赚上万元?
班长你没事啦!班长你没事啦!小胖气喘吁吁地小跑到他床前,摇着他的胳膊说,你没事啦!
怎么没事了?有人问。
我听石老师说,他对今天处理班长的方式有点后悔,他认为自己太过冲动,他说如果今天对班长态度缓和一点,先把班长拉开就不会有这件事了。小胖抬起头,大声喘了几口气。
没事啦!没事啦!宿舍里热闹了起来。可以看得出,每个人都很在意他。这让马灯有点不知所措。他在芝麻脸的搀扶下坐起,有人给他递来一根剥好的香蕉,有人给他拿来一杯牛奶,他都接了过来,面带微笑。这一晚,他睡得极为香甜。在梦中,他再一次见到了那个穿制服的人,而且这次他与对方的距离更近了一点。他认为这是一个吉兆。
第二天上午,他还有意朝高明笑了一下,虽然高明有意回避他的眼神,但他的确是对高明释放出了善意。宰相肚里能撑船,他不在意昨天发生了什么,作为班长,他认为自己应该多一点包容,让那些风言风语见鬼去吧!
上午第三节课时,他正在做英语笔记,被老王叫了出去。他在门口见到了红着眼的母亲。去收拾收拾吧。母亲说。我……被开除了?对面的女人点了点头。
离开校园时老王对他说了一些话,但他什么也没听进去。他知道自己辜负了老王。短短一个月,老王帮了他很多很多,但他辜负了老王的良苦用心……
收拾好东西,他们走出校门。母亲说,离火车开车还有五六个小时。他说,我想去平城大学看看。母亲没有阻拦,而是给了他两百块钱。你去吧,记得早点回来,我在这家饭店门口等你。母亲指着一家叫二板削面的店铺说。
站在平城大学硕大的牌匾下,马灯突然感觉自己渺小起来。他本打算进去看看,可保安说现在只有本校学生能进出。他站在大学门口,看着三五成群的大学生走出校门。他和他们可能差不多年纪,他初中因为打架多读了一年,小学四年级从村里搬到城里,家里怕跟不上又留了两级。他看着这些打扮入时的大学生,明白自己将和母亲一样,只能把希望寄予下一代。
他听到几个女生说要去平城美术馆看展览,他不想马上回去,就跟着那几个女生往前走。平城的秋天很美,柏油路很宽广,两侧树的叶子都黄了,天空水洗一样蓝。眼前的一切都像是在梦里。
走了二十多分钟,几组造型奇特的建筑让马灯大开眼界,走近了才知道,这就是平城美术馆。
通过安检,来到美术馆内部,马灯发现这里有个大型美术展。画展的作者马灯没有听说过,他走进这个叫忻东旺的个人展馆,发现里面除了几幅大白菜一类的植物画,其他全部都是人物画。这些人物都是些小人物,有宏大建筑物面前的建筑工人,有村里的农民,还有穿着看似时尚却土里土气的小镇青年。
马灯在一张巨幅画像前停下脚步,他像触了电,身体突然抖动起来。这幅两米多的画作中只有一个人的头部和肩膀。这是一个保安,他双眼注视着前方,脸上涂抹着薄厚不均的涂料。马灯被眼前的画作震撼了,他呆呆地站在这幅画前整整两个小时,直到手机响起,才想起自己身在美术馆。
去平城大学了吗?母亲在电话里问。
来了,大学里很美,我还想再走走……
挂断电话,马灯站在巨幅画像的左面、右面、前面不停地看,他感觉这幅画里的人就是他,他感觉自己梦里的人就是他,直到离开美术馆,他才看到这幅画的题目是《庄严》。
他突然间热泪盈眶。心中有什么东西倒塌了,又有什么立了起来。他抹了一把眼泪,然后与过去的自己彻底决裂。
如今,马灯在上海一处高端别墅里上班。这里的人素质都很高,而他也很享受每天站在保安室门前被业主们注视的感觉。被人注视的感觉很好,特别是当清晨太阳升起,他站在工位上的時候,觉得自己就是那幅画里的人。他每天站在画框里,接受各种目光的注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