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宜祥
当胡大海赶过来时,小老板的灵堂已经布置好了。
灵堂设在客厅里,灵柩停在客厅正中央,迎门的墙面上挂了几条挽幛,灵柩前的方桌上立有一帧披了黑纱的遗像,遗像前刚燃上一炷香,一缕青烟正袅袅升起。方桌前的地板上放有一个瓦盆,盆里积了些纸灰,不时有人过来烧几张纸钱。胡大海站在方桌前朝遗像恭恭敬敬三鞠躬,之后有人過来三跪九叩行大礼。鞠完躬,胡大海没有挪步,一直默默地凝视着遗像,相框里的小老板还是生前生龙活虎的模样,想起不久前他还活着,现在却阴阳两隔,胡大海不由得伤感起来。他蹲下身子在瓦盆里烧了一沓纸钱,黯然地看着火苗熄灭,青烟散开,飘荡的灰烬落下了,才神情悲伤地走进门外的丧棚里。
跨出大门时,胡大海看见门槛两端系着两根丝线,一根黑色的,一根白色的,都顺着路径伸向远方。胡大海明白,依据当地的丧事习俗,这两根丝线,一根指引死者走在黄泉路上,一根引领亡灵归家探望。阳间的人总怕亡灵找不到归家的路,胡大海叹息,世上的人有谁见过亡者归来?
这期间陆续来了不少亲友,见了胡大海都热情地围过来打招呼。有几个朋友关心胡大海新上马的项目,关切地询问工程进度,称赞他这一次超常的投资是了不得的大手笔。胡大海像往常一样热情地掏出香烟来散发,众人都拿到了,才抽出一支来给自己点上。胡大海个头高大,身板厚实,一副大脸盘,皮肤黑黝黝的,嘴唇厚厚的,乍一看,是一副憨厚的农民模样;再一看,头发留得稍长些,梳得整整齐齐,衣着考究,裤缝笔挺,皮鞋锃亮,右手腕上戴一只硕大的手表,左手无名指上套一枚厚重的戒指,这就透出富贵的气象来了。胡大海平素话就不多,此刻更无心与他们谈论项目,稍作寒暄后,就让人叫来小老板的司机询问详情。司机苦着脸说,我听得不太懂,医生说他患了“胸主动脉瘤”,病情危急,让我预交手术费,交费回来见老板躺在那里已被蒙上了白被单……说到这里,司机蹲下身子双手捂脸呜呜哭出声来。胡大海浑身战栗,接受不了小老板猝死的事实。胡大海问司机,他没有留下什么遗言吗?司机一个劲儿地摇头,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没有,没有,他上车时快不行了,硬撑着打了几个电话,全是催收在途货款,对他家人什么也没来得及说。胡大海又问道,小老板发病前身体有没有出现征兆?司机思索了一会儿说,也没什么征兆,就是眨眼睛,眼睛止不住地眨。胡大海明白了,小老板紧张。人紧张的时候,会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他紧张什么呢?没待胡大海想明白,大伙就议论开了,说现在的人精神压力大,有的人长期承受超负荷压力,身体脆弱得很,看起来好端端的人,有时说没就没了。说猝死的不仅有老年人,还有青年人,想起来怪吓人的。
按照本地丧事风俗,逝者一般在家停灵三天接受吊唁。当然,也有停五天的,最高还有七天的。一般说来,停灵越久,来吊唁的人越多,表示死者的社会地位就越高。停灵三天还是五天,亲友们意见不一致。老辈的人念叨“入土为安”,希望尽快把丧事操办完。他们知道死者不是个安分的人,活着的时候没少闹腾,现在他们不讲究排场,也不想风光,只希望安安稳稳顺顺当当地把丧事办了。这是讲出口的话,还有没讲出的话,没讲出的话是不能讲的,他们也不会讲出来。他们其实不认为小老板有什么社会地位,充其量不过赚了几个钱,而且有些钱赚得来路不正,社会上关于他也有一些不好的传闻。小辈的人却吵吵嚷嚷地坚持要停灵五天,他们认为小老板是一个励志的典型,他白手起家,敢于创业,成功地从农民跃身为企业老板。议来议去两边都不退让,竟定不下来,最后请胡大海定夺。这些年来,胡大海已经成了大伙的主心骨。胡大海说,论起来我们虽都不是外人,但毕竟不是他家里人,这件事问问弟妹吧。大伙便把目光转到灵柩前那个瘫坐在地板上的女人身上。女人一个劲儿地哭,现在哭不出声了,正哑着嗓子抽泣。见小老板的女人没有反应,众人又把目光聚焦在胡大海脸上。胡大海轻咳一声说道,我们是平民百姓,也不跟谁攀比,也不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停灵三天吧。看到年轻人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胡大海又掏出香烟散发,边散发边说,说是平民百姓,好歹也是个有名气的主儿,三天归三天,动静整大点吧,我这个兄弟是个要脸面的人,不能让他觉得冷清。胡大海说这话时声音平平淡淡的,眼神却透出一股劲儿来。了解胡大海的人都熟悉那种眼神,那种眼神里透出一股傲气来,一种成功人士散发出的傲气。毫无疑问,胡大海在这个城市里当然算是一名成功人士。胡大海这么一说,老辈人就不好再说什么了,毕竟他们的意见也算被采纳了。老辈人发现,随着年岁的增长,这几年来,胡大海的脾气秉性改变了不少,说话办事懂得变通兼顾,懂得进退了。
事情议定好,大伙分头操办,胡大海坐在一旁默默地吸烟。
本地有两家红白理事会,专门承办丧事,从临终关怀到出售(租)丧葬用品、演奏哀乐、扮孝子孝孙哭灵,再到送逝者下坟田……实行一条龙服务。两家理事会的服务风格各有特色。当然,和其他行业一样,竞争是免不了的。他们会派人在市内各大商场、停车场散发小广告;在汽车挡风玻璃上插小卡片;会买通医院太平间的人,第一时间知道哪家老人走了,并打听到这家人的社会关系,向与之相关的单位和个人推销吊唁用品……两家红白理事会的竞争还很激烈,为了抢夺丧葬业务曾不止一次大打出手。几个具体操办丧事的人不敢做主,又请胡大海定夺。胡大海略一思索,说,这好办,我们不差钱,两家都请来。
小老板住在东关外城乡接合部的一个住宅小区里,四周是成片的农田。这里原是一个安置小区,安置的都是房屋、耕地被征收的郊区农民,所以小区算不上高档,住的自然也不是什么非富即贵的人家。但是,有人紧邻着这个安置小区开发出一片别墅区来,后来,别墅区和安置小区合在了一起。渐渐地,小区里大腹便便的男人多了,衣着时尚的女人多了,小汽车多了,宠物狗、宠物猫也多了起来。小区显得杂而乱,像个大杂院。小老板就住在其中的一栋别墅里。
小老板的社会交往确实广泛,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看穿戴举止,三教九流都有。这个住宅小区前后两个大门前都设了出售吊唁用品的摊点,这两个摊点货物齐全,不仅出售花圈花篮和香烛,还出售冥币和“库”。冥币不仅有金银元宝和本国货币,还有花里胡哨的外币。“库”更是琳琅满目,有纸人纸马、纸扎的别墅庭院冰箱彩电小汽车……摊点有人专门负责接待,每来一部车、一拨客人,都有人带路,帮客人提物件,到了丧棚里有人让座,敬烟,递茶水。丧棚的两头各有账房先生,一张抽屉桌后坐着两位板板正正的上了岁数的人,一位收礼金,一位记账。丧棚外侧的空地上都摆满了花圈花篮,花圈花篮实在太多了,一层层压过去,后面的很快就压住了前面的。
奏哀乐的有两班人马。一班人演奏西洋乐,这班人穿上类似军乐团制服的演出服,演奏的是西洋乐器——小号、萨克斯、黑管、长笛、洋鼓;另一班人演奏民乐,这班人身着唐装,演奏二胡、唢呐、笙、钹……迎接客人时演奏的是西洋乐,送出客人时演奏的则是民乐。
依当地的风俗,奏乐是为亡者送行,要让亡者高高兴兴地上路,所以演奏的全是喜乐,全是轻松欢乐的曲调;真正让人听了断肠的哀乐则是在起灵的路上和告别仪式上才奏响的。停灵的这几天里,两个响器班子都使出浑身解数,一个比一个奏得响亮,一个比一个奏得喜庆,不知情的人听了,还以为哪家在办喜事呢。
看这吊唁的场面,人人都夸赞,这家丧事办得敞亮,办得大气。不了解内情的人都在悄悄地打听这位死者是何等身份的人物。
账房设起来的时候,大伙推让着,态度谦逊,都不肯第一个上礼金。这里面有讲究,就如同每年大年初一护国寺里的第一声钟声由谁敲响一样,得是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来敲响。这些年来,胡大海都是第一个敲钟的人,当然,每年送进去的“功德”也不是小数目。胡大海想也没想就率先上账,全然不顾身边那个女人的劝阻,拿过礼金簿挥笔写下一个不菲的数目,又龙飞凤舞地签上大名。
胡大海身边的那个女人大伙都认识——他的助理,跟随他多年了。女助理从包里一沓沓朝外掏钱时,着实心疼这笔款子,望了望坐在一旁的丧主,也就是那个哭哑了嗓子的小老板的女人,指望她能过来推拉一番,予以婉拒,毕竟,这是一笔厚礼,如此出手并不多见。如今境况不同,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女助理深知胡大海的脾气,有了名望后一直出手大方,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没少干。然而,小老板的妻子也许是伤透了心,失去了往日的灵巧劲儿,如泥塑木雕,毫无反应。
胡大海是领头大哥,一帮兄弟历来佩服大哥豪爽大气,见大哥带了头,也纷纷送上不等的礼金。渐渐地,桌上的礼金一沓沓垒起来,高得盖过了账房先生的头顶。
前来吊唁的客人不断地朝端坐在丧棚里的胡大海点头,抱拳致意,排着队送上礼金。其中有的人与小老板生前有人情上的往来,有的人则可能是看胡大海的面子,知道这哥儿俩有过命的交情,想借机结交胡大海。看到此情此景,胡大海的心里稍稍宽慰了一些。
酒席开的是流水席,在靠小区院墙的那排香樟树下搭了一长溜棚子,酒席就在这排棚子里摆开,吊唁的客人随来随开,来一拨开一拨。当初,办酒席这件事,操办的人拿不定主意。本地丧事办酒席有两种不同的方式,城里人多在酒店里办,而农村人地皮宽广,多在自家门前办,久而久之,村子里就有了厨师上门进行专业化服务——搭棚子,搬桌凳,砌灶臺,备锅盆碗盏,采购食材……主人家只要列出菜谱并和他议定价格就行了。这些年来,大伙都没少见世面,农村的厨子也不例外,既做得出家常菜,也做得了山珍海味。当然,论起来,还是酒店高端,上档次。
这个小区因住的大多数是刚进城的农民,自然还保留着许多农村的习俗。
胡大海一锤定音,就在楼下办。靠在跟前,方便;人多,又显得我兄弟人脉广,人气旺。但是菜品和烟酒档次不能低,我们不能掉价。
入席的客人举杯时抬头看见主桌上坐着的胡大海,都露出惊讶的神色来——胡老板可不是个轻易露面的人,更不像是一个能坐在棚子里吃饭的主儿。
守灵的第一天晚上,不知是谁安排的,请来了一个“劲舞团”。这个劲舞团十几号人,除了团长是个油腻腻的中年汉子,其他的男女演员都很年轻,女演员居多,身姿都很妖娆。晚饭开席的时候,他们就在丧棚里搭起的简易舞台上唱跳起来了。性子急的人三口两口扒完饭就钻进丧棚里看热闹了,也有人端着饭碗过去边吃边看。观看的人越来越多,连周边的一些住户都跑过来了,棚里棚外挤满了人。
胡大海扫了演员们一眼,见他们嘻嘻哈哈地打闹着,一个个身着奇装异服,头发染成或黄或绿或红的颜色,像七彩山鸡的羽毛,便知晓了这支团队的台风。胡大海怕闹出事来,可转念一想,既然来了,就让他们演吧,对于他们而言,好歹这是笔生意,任何时候都不能断人家的口粮生计。这些年来,胡大海早就被磨平了棱角,处理事情不再冲动莾撞,有时甚至为对方想得多,办事留有余地。胡大海又宽慰自己,好在这个地方位于郊区,位置偏僻。他对管事的叮嘱了几句,让他们盯紧些,让这帮人表演得不要太露骨,不要太出格,不要闹出事端来。
守夜的时候,胡大海坚持和兄弟们一起在灵柩旁睡地铺,这让几个兄弟很是感动。本地有个“企业裂变”现象:一个企业运作成功了,就能催生一批同类型企业;一个企业老板站稳脚跟了,就能带出一批小老板来。当然,与之伴随的也有一个不幸的现象,一个企业倒闭了,会连累同类的其他企业。外面的合作伙伴都羡慕他们,说这边的人讲义气,企业老板抱团。这几个兄弟和小老板一样,都算是胡大海的徒弟,现在都有自己的企业。大伙都知道他新投资的这个大项目处在竣工前夕,事务特别繁杂,便纷纷劝他回去休息。那位形影不离的女助理急眼了,见劝不走他,眼圈一红,抬高嗓门说,你还当自己是二十年前的青年小伙啊,可以整日不眠不休的,你血压血糖哪样不高?药丸一把把地吞。我知道你恋旧,重感情,可也不能不顾自己的身体,你在这地板上睡得了吗?她的声音里满含哀怨。
胡大海和小老板的交情确实不一般。两人都是东关外乡下的,两家相隔不远,后来胡大海进城,从在集市上贩卖小商品开始,到开零售门市、开批发部、办家庭手工作坊,直至转型投资工业企业,一步步发达。这期间,小老板一直跟随着他,直到有了自己的产业。那年月,他们都很年轻,都有股闯劲儿,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生意都想做、都敢做,经受得起生意上的跌宕起伏,自然也冒了不少风险。回想起来,小老板对他这位大哥忠心耿耿,两肋插刀,在胡大海创业和发展的过程中没少出力。胡大海困窘时,小老板曾偷卖了亲娘老子的两口棺材,不惜坏了自家风水卖了庄上的树木,为大哥筹措本钱,以助他东山再起。有一段时间,胡大海被人屡屡勒索,苦不堪言,险些被逼得远走他乡,小老板不顾自身安危挺身而出,因出手过重伤了两人,还吃了官司。胡大海对小老板也是掏心掏肺,不止一次出手帮助小老板摆脱困境,使他绝处逢生。后来,两人事业有成,企业都上了规模,当然胡大海的产业规模远超小老板。为了便于称呼,圈子内便称他们大老板和小老板。
胡大海不是个轻易改变主意的人,他坚持给小老板守灵。下半夜,其他人都睡沉了,鼾声此起彼伏,胡大海没睡着,不时起来给长明灯添油,挑灯芯。近来,胡大海的睡眠时间越来越短了。他坐起身倚着墙,抽出一支烟来点上。胡大海是资深的烟民,烟瘾重,平时烟不离手,夜里睡不着时也常常坐起来抽烟。他自嘲,对自己来说,烟比饭重要,饭可以一天不吃,烟却不能一刻不抽。此刻,他一边抽烟,一边侧着身子盯着窗外看。窗外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可他的心中却起起伏伏,闪过万水千山。渐渐地,天色就明了。
第二夜,真的闹出动静了。胡大海刚睡下,就听到了一阵警笛声。警笛声刺耳地呼啸着,越来越近。一辆闪着警灯的警车停在了丧棚外,从车上下来几个警察。胡大海从楼上看着警车,心里叫苦,以为是劲舞团出了事,埋怨自己见事迟,反应慢,早知如此,就该坚决制止他们演出。劲舞团演出到下半夜,怕是有色情演出,警察一定是接到举报才出警的。
警察确实接到了举报,不过举报的不是劲舞团的演出,而是燃放烟花爆竹。夜深人静之时,烟花爆竹燃放得惊天动地,造成环境污染不说,还扰民,影响邻里休息。见警察态度严肃,胡大海只好亲自出面周旋。带队的警察认识胡大海,知道他的身份。胡大海在这座小城里是位名人,被当地官方称为“民营企业家”,在本地的媒体上没少露脸。警察紧绷的脸色松弛了下来,但还是批评了他几句,说违反了严禁燃放烟花爆竹的规定,应该接受治安处罚。
这次被举报,算不上什么大麻烦。真正的麻烦从守灵第三天开始接踵而至。
一早上,先是两辆农用三轮车冒着黑烟轰隆隆地开了过来,从车上下来一群扛着背着或抱着行李卷的农民,有男有女,一个个穿着旧衣烂裳,下了车就开始号哭。刚开始,大伙以为这群人是小老板乡下来奔丧的亲戚,但随即发现不对头。这群人堵住了小老板家的进出路口,铺开行李卷躺下来哭闹,看架势准备打持久战。两个管事的人过去询问,问了半天才弄清楚,这群人是来闹丧的。原来,司机送小老板去医院的路上,车子开得猛,撞上了一辆农用三轮车。此刻,农用三轮车司机右手臂缠着绷带躺在丧棚里,说再备一具棺材,连他一块儿埋了。管事的人好说歹说,三轮车司机才说到正题上,说你家的轿车肇事逃逸,我苦苦寻找了两天,你家得赔偿。管事的说该赔偿就赔偿,但你也不能带这么多人来闹事,我们当时不是逃逸,是送人就医,情况危急,你看,人不是没救过来嘛。三轮车司机说,闹事?谁闹事?要是我一个人单枪匹马地过来能讨到什么?听说死者是个“老赖”,他活着的时候对员工就苛刻,时常赖账,他要是活着我还不一定能讨到赔偿呢。现在,我们不怕你们赖账,我们这帮人吃在你家,住在你家,你不赔偿我们就不走。
当警察又出现时,胡大海还以为他们是来处理闹丧的,直到警察询问小老板公司的财务管理流程时,胡大海才弄明白他們是来调查一起诈骗案的。小老板涉案,但他不是行骗,而是被骗。一伙骗子通过高科技手段,对小老板和他企业有关管理人员的手机通讯实施了监控,并冒用他的手机号码,成功模仿他的声音,使公司财务部门将一笔巨款汇至了骗子指定的账户上。小老板就是在报警时突发疾病的。
胡大海心里恼火,埋怨小老板不够谨慎。现在的骗子太坏了,他们的骗术像病毒一样不停地变异,不断地升级,使人防不胜防。本来以小老板的精明,不该中枪的,但是小老板一直好出风头,唯恐别人不知道他是老板,殊不知现在的老板都是骗子眼中的猎物。胡大海这时想起小老板司机说过的话——小老板那天不停地眨眼睛,这才明白小老板那天为什么如此紧张了。
后面来的人就更多了。这些人既不是来吊唁的,也不是来闹丧的,他们跟小老板生前没有仇怨——真有仇怨,人一死,仇怨也就了结了。来的人无一例外都是来讨债的。这些债务多是生意往来上形成的,小老板经商办企业这些年不免欠人家的债,自然也有人欠他的债。现在回过头来想想,小老板临终都没顾上给家人留遗言,打出的电话全是催收在途货款,想必他也知道人家总是要来讨欠下的债务的。现在这个年代,危机与机遇并存,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就有各种可能性,就是欠下了一屁股债,只要支撑住场面,就有可能东山再起。但人一死就不一样了,那些债权人谁不惊慌,现在不来讨债,等他烧成灰后去阎罗殿讨吗?但是,小老板的一些债务还是让胡大海很吃惊。胡大海吃惊不是因为债务数额大,恰恰是数额小。有几家饭店老板来讨要餐费,每家数额只有几千元;小老板还欠物流费和水电费,数额也不大……胡大海的脸火辣辣地烧着——来了一群泡脚屋和发廊里的妹子。小老板这人和许多南方人一样爱酒后泡澡,泡澡后爱推拿按摩。胡大海相信以他现在的身份,不会在这些场合干出格的事,纯粹就是推拿按摩,舒筋活血。但在这种场合欠账就说不过去了。有些账能欠,有些账不能欠,比如买药品,买丧葬用品,你就不能欠账,这个道理谁不懂?胡大海吃惊,几位好兄弟也吃惊,他们平素见小老板八方应酬,出手阔绰,一直以为他日子滋润,企业运转正常,谁知道这是小老板的“扎台型”,是在打磨一个光鲜的面具,指望戴上这个面具帮自己支撑场面。
胡大海心里沉甸甸的,不是滋味。小老板是自己多年的好兄弟,他们曾经同甘共苦,肝胆相照,可这几年,不知怎么了,虽说两人见面时还是亲亲热热,隔三差五地坐在一起抽抽烟,喝喝酒,谈谈女人,谈谈一些趣闻轶事,可是掏心掏肺、推心置腹的话少了,多了虚假的礼仪和场面上的客套,不知不觉地生分了。胡大海哪想得到小老板近来“走麦城”,境况如此艰难。
胡大海是个仗义的人,刚开始主动揽下几笔债务,让他们到自己公司去结账。后来,看要债的人越来越多,就问小老板的司机,你们公司到底欠下多少债务?这个司机跟随小老板多年了,两手一摊,我们很久没领到工资了,还有,还有……胡大海问,还有什么?司机吞吞吐吐地说,老板不止一次让我们集资,说利息高,我们员工普遍集资了。胡大海心里一沉,忍不住直摇头。胡大海深知企业集资的后果,纯属饮鸩止渴,那种高利息背负不起,但是没有高额回报,谁会把钱会往里投?胡大海见小老板的女人这两天一直哭,还哭晕过去,刚开始不理解,没听说这对夫妻和好呀——小老板这个人和那些兜里有了几个钱就管不住下半身的男人一样,这些年没少在外面拈花惹草,甚至还有不三不四的女人闹上门来,两口子一直冷战。现在看来,女人痛哭不是哀悼他,而是为家中面临的困境而焦虑,为自己不幸的命运而悲哀。没待胡大海开口宽慰小老板的女人,又有一群人上门逼债,这群人吵吵嚷嚷要小老板的女人还清债务,否则就搬出别墅去。吵嚷间,这群人气势汹汹地要掀开灵柩,口气强硬地说要把小老板的遗体扔到荒郊野外去……现场一片混乱,混乱中挽幛被人撕烂了,小老板的遗像被踩在地板上,烧纸钱的瓦盆也被砸碎了,还有一伙人拆下家用电器,连家具一同装车搬走。原来这栋别墅早已被小老板抵押出去了。
看着小老板的女人被人逼债的窘相,胡大海心里无限悲哀。他很同情小老板的女人,知道这个女人是个老实人,这些年跟着小老板,苦没少吃,罪没少受,即便小老板发达了,她也没享过一天福。
眼看现场混乱不堪,胡大海退出了灵堂。
回到公司办公室,胡大海在沙发上一坐下就掏出香烟来。女助理进来,见胡大海烟抽得凶,脸上便露出了不悦和心疼的神情。胡大海连忙摁灭了烟头。女助理请示几笔往来款怎么处理。胡大海沉思了一会儿,一一作了回答。女助理提醒他,新项目的几台关键设备之前只付了定金,现在不打齐货款,对方不会发货过来。请示他,是不是把正常往来的几笔支付款拖一拖,延期付出,以保证新项目这边的资金支付。胡大海咧咧嘴角,面相有些难看,看来只有拆东墙补西墙了,心里不断地咒骂某融资平台不讲诚信,关键时候全然不顾长期的合作关系,不仅违背承诺,拒绝为新项目贷款,而且还将到期的一笔大额贷款收回,不再像往年那样先收再贷。为凑齐这笔到期的贷款,胡大海借了高息的“过桥贷”,“过桥贷”如果还不了,利滚利,利息会把企业压垮的。胡大海心里一紧,看眼前的态势,现在想从他们手中贷出款子来,怕是不现实。出道以來,胡大海从没觉得像现在这样累,企业运转这样艰难,行业态势这么诡异,有如履薄冰的感觉。女助理又提醒他,现在资金普遍紧张,资金回笼也很困难,早先借出的几笔款子和在途货款也要抓紧收回。胡大海嗯嗯两声,算是作了回答,心里却在想,要是好收,这几笔款子早就收回了。现在一些企业的债权债务很乱,一些人不讲诚信,收账比登天还难。
胡大海用目光示意女助理为他泡杯茶。他掀起杯盖轻轻吹拂茶水时,心里想着怎样才能再筹措一笔款子,以解燃眉之急。胡大海清楚地知道他的企业资金运行状况,现在只欠缺一块资金,数目不算大,但是企业的资金运行是个闭环,一个环节都不能断,断了一环,整个资金链就断了,企业也就瘫痪了。胡大海挠挠头皮,一时拿不准是在企业内部集资,还是找几家担保公司融资。他不想在企业内部集资,可是找担保公司融资,代价也不小,还得有抵押的资产或反担保。现在找人担保,没有过命的交情谁愿意呢?胡大海还有一些闲置资产可以处置,可是看行情,眼下处置不是最佳时期,恐怕不能变现。
女助理看着胡大海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慈善协会又来电话催收我们承诺的那笔捐赠款了,要不,我干脆回了他们,不捐了。女助理知道这笔款子数额不小,是胡大海早些时候承诺捐赠的。胡大海点点头,随即又揺摇头,表态道,这笔款子一定要汇出去,以后可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胡大海这时候心里一阵酸楚,企业在上升期的时候,这点款子不算什么,这些年来,自己主动承担了一些社会公益性事务,方方面面没少捐款,现在如果不捐出这笔款子,自己的颜面何在?人们如何看待自己?自己的信誉和社会形象就受到影响了。
女助理一时没能明白“以后可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这句话的含义,看胡大海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就从柜子里取出一床毛毯,让他在沙发上躺一会儿。胡大海身板长且厚实,一躺下就把沙发占满了。胡大海躺着却没有睡意,眼睛就那么睁着,眼珠间或转一下。女助理心细,已详细了解了小老板的近况,告诉胡大海,小老板近期有两笔投资失败了,他急于资本扩张,涉足了不熟悉的领域。女助理还说,小老板投资前不做专业的市场论证,也不做风险评估,而是跟风跑,看到别人盈利他就紧跟着投资,总是急于求成,总是想把企业做大做强,而不考虑主客观条件。胡大海看了女助理一眼,嘴唇抖了抖,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
女助理见胡大海闭上眼睛就轻轻地退了出去。胡大海忽然看见了小老板,在一个游乐场上,小老板坐上了摩天轮。摩天轮旋转起来,小老板随着摩天轮转圈,一会儿升至最高点,一会儿又降至最低点……胡大海睁开眼睛,方知刚才睡着了并做了梦,梦境有些荒诞。
三天停灵终于过去了。第四天一早上,胡大海穿戴整齐匆匆赶到殡仪馆,见几个管事的人和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在告别大厅里悬挂挽幛,排列花圈……亲友们正陆续赶过来。胡大海在右臂套上黑纱,又在胸前别了一朵白花后,转身进了贵宾休息室。
告别大厅布置好了,一切准备就绪,管事的人来请胡大海主持告别仪式,见他侧身坐在正中的沙发上,脑袋垂了下来,手臂也垂了下来。旁边的沙发上坐了几个人,都低头默默地抽烟。管事的人轻轻喊了两声,胡大海没有反应。管事的人上前推了推,胡大海就那么侧着身子倒在了沙发上。管事的人仔细一看,见他的眼睛圆睁着,眼珠却一动不动,晨曦从窗口射进来,侧照在他的脸上,使他的脸面一半明亮一半灰暗。管事的人如遭雷击,霎时醒悟过来,忙取下他手指缝里的香烟头。烟头还燃着,还在飘出袅袅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