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独 这个“香芋”有些毒

陈博君

在《红楼梦》第十九回中，贾宝玉为了调侃和取悦林黛玉，给她讲述了一则自己编排的耗子精偷香芋的故事。在这个充满奇幻色彩的故事中，贾宝玉假借耗子精之口，列举了用来熬制腊八粥的五种常用干果果品，分别是红枣、栗子、落花生、菱角和香芋。对于前面四种干果，大家耳熟能详；而说到“香芋”，首先浮现在脑海中的，应该就是香香糯糯的芋头了吧。也许，你会有些疑惑：如果把芋头归类于粮食或者蔬菜，都还算贴切；但将它視作干果果品，是不是稍显牵强呢？

确实，这种被贾宝玉称为“香芋”的干果，并非我们以为的芋头，而是另有所指—一种名叫“黄独”的藤蔓植物上所结出来的珠芽。

此处香芋是“黄独”

在我国，有不少植物都被称作“香芋”。譬如，天南星科的芋、豆科的落花生和土圞儿、薯蓣科的参薯和黄独等，都曾以“香芋”之名出现在历代文献中。因此，我国古籍中所记载的“香芋”究竟指的是何种植物，农史界至今未能达成共识。

既然叫香芋的植物有这么多种，凭什么认定《红楼梦》中贾宝玉所说的“香芋”就是黄独，而非其他“香芋”呢？我们不妨来梳理一下。

首先，看看大家最熟悉的芋（拉丁学名为Colocasia esculenta（L）.Schott）。这是天南星科芋属的一种单子叶多年生草本植物，又称芋头、芋艿，在我国南方及华北各省均有栽培。芋头的根茎口感香糯，营养丰富，具有很高的食用价值；因此，常被人们当作粮食或者蔬菜食用，但很少听到有人把芋头当成果品。在《红楼梦》第五十回中，曾单独提到过芋头，这说明在作者曹雪芹眼中，芋头和香芋是被区分得很清楚的两种植物。

我们接着再看看豆科中两种有“香芋”别称的植物。落花生（拉丁学名为Arachis hypogaea L.）又名长生果、地豆、番豆、地果、唐人豆等，是豆科落花生属的双子叶一年生草本植物。在《本草纲目·卷七》中，引用了《花镜》的说法，称“落花生一名香芋”。奇怪的是，落花生原产于南美洲一带，传入我国的历史并不算太长；但在我国的一些古代文献中，早就已经有了关于落花生的记载。原来，我国古籍上记载的“落花生”其实是另一种同名的薯类。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不论是从美洲传过来的豆科植物“落花生”，还是我国早就有的薯类植物“落花生”，都不可能是《红楼梦》中的“香芋”，因为在贾宝玉提及的前四种果品中，就有落花生。

土圞儿（拉丁学名为Apios fortunei auct.non Maxim.）又名九子羊、地栗子、土蛋、野凉薯，是豆科土圞儿属的一种多年生缠绕草本植物，广泛分布在我国河南、陕西、甘肃、湖北、湖南、浙江、江西、福建、台湾、广东、四川、贵州等地。其块根呈球状，味道似板栗，香甜可口。因此，在中国林业出版社的《梦里仙葩 尘世芳华—〈红楼梦〉植物大观》一书中，土圞儿被编著者列为“香芋”的真身植物。

此外，该书还将另一种薯蓣科植物—参薯也列为“香芋”的真身植物。参薯（拉丁学名为Dioscorea alata L.）又名毛薯、大薯、黎洞薯、鸡窝薯、脚板薯，是薯蓣科薯蓣属的一种多年生缠绕草质藤本植物，在我国浙江、江西、福建、台湾、湖北、湖南、广东、广西、贵州、四川、云南、西藏等地均有分布。其块茎肉质，清香中带有甜味。不过，问题是，《梦里仙葩 尘世芳华—〈红楼梦〉植物大观》一书将参薯和土圞儿都视作《红楼梦》中的“香芋”，等于并未说清楚贾宝玉提到的“香芋”到底是哪种植物，反倒让人对这两种植物的身份都产生了动摇。

相较之下，薯蓣科的另一种植物黄独（拉丁学名为Dioscorea bulbifera L.）则被更多的专家和学者公认为是《红楼梦》中的“香芋”真身。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著名红学家、“新红学派”创始人俞平伯的一番考证。他通过查阅相关文献发现，《本草纲目拾遗·卷八》中明确记载：“土芋即黄独，俗名香芋，肉白皮黄，形如小芋，一名土卵，与野芋不同。《群芳谱》，土芋，其根惟一颗，色黄，故名黄独。”《中国药学大辞典》的“土芋”条目下亦云：“别名黄独，土豆，香芋，肉白皮黄，可食用，则大略相同。”俞平伯由此判断：“本书（指《红楼梦》）所云香芋，大概就是这个了。”持俞平伯这一观点的，还有另一位著名红学家胡文彬，他也多次明确表示：“文中（指《红楼梦》）‘香芋就是黄独。”

支持黄独就是《红楼梦》中“香芋”的，不仅有红学界的权威人士，还有知名植物学家。曾在我国台湾地区多家高等院校教授植物文化和植物分类学的潘俊富教授（先后获得台湾大学森林研究所硕士、美国夏威夷大学农艺及土壤学博士学位）在其著作《阆苑仙葩 美玉无瑕—红楼梦植物图鉴》（九州出版社）中明确指出：“第十九回宝玉用耗子精故事中的果品‘香芋来调侃黛玉。‘香芋即黄独，块根常呈芋状球形，皮黄肉白，煮熟后有香味，故名香芋。”

奇特珠芽“零余子”

黄独这个名字，听上去似乎有些陌生，不少人对其植物特征也没有概念；但假如有人说，黄独跟山药是亲缘关系相近的同科、同属植物，大家的脑海里应该会有一个大致的概念。

黄独与山药、参薯一样，都是薯蓣科薯蓣属的多年生缠绕草质藤本植物。这类植物一般具备以下特征：一是有膨大的地下块茎。黄独的块茎为球形至梨形，直径4～10厘米，表皮棕黑色，表面密生细长须根。二是有缠绕攀生的藤蔓。黄独的茎蔓细长柔韧、光滑无毛，为浅绿色稍带红紫色，呈旋转状缠绕生长。三是叶片比较宽大。黄独单叶互生，叶片为宽卵状心形或卵状心形，顶端尾状渐尖，基部心形，边缘全缘或微波状，两面无毛。四是单性花雌雄异株。黄独的雄花序穗状，下垂；雄花单生，密集，花被片披针形，紫色；雌花序与雄花序相似或稍长。此外，黄独的蒴果为三棱状长圆形，反折下垂，成熟时呈黄褐色，表面密生紫色小斑点；种子扁卵形，深褐色。花期为7—10月，果期为8—11月。

除了上述植物形态特征之外，黄独还有一点特别有趣：在其盘旋而上的茎蔓叶腋中，会结出一颗颗大小不等、玲珑可爱的小“果实”。这些球形或卵圆形的小果子表皮呈紫棕色，上面布满了细密的圆形斑点，就像一颗颗挂在藤蔓上的山药豆，煞是可爱。其实，这些小果子并不是黄独的果实，而是它的珠芽。这是一种变态的腋芽，也就是侧枝的变形，是未能发育成功的球茎，故一般称为“地上块茎”，属于营养繁殖的器官，落地后即能发育成新的个体，可用来繁殖新的植株。这种有趣的珠芽还有一个独特而形象的名字—“零余子”。

零余子其实并非黄独专有，而是所有薯蓣科薯蓣属植物共有的一个明显特征。明代医药学家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这样描述薯蓣类植物及其零余子：“薯蓣入药，野生者为胜，若供馔，则家种者为良。四月生苗延蔓，紫茎绿叶。叶有三尖，似白牵牛叶而更光润。五六月，开花成穗，淡红色。结荚成簇，荚凡三棱合成，坚而无仁。其子别结于一旁，状似雷丸，大小不一，皮色土黄而肉白，煮食甘滑，与其根同。”可见，雷丸一般的零余子，其实跟薯蓣的块茎成分是一样的。

“零余”本身是一个带有卑微意味的词语。自从俄国著名作家屠格涅夫的小说《零余者的日记》面世后，“零余者”就成了被社会、家庭、生活排挤的“多余人”的代名词。体现在薯蓣类植物身上，相对于生长在地下的那些粗大块茎，营养成分和口感滋味几乎相同的珠芽，就因个体较小，且又孤零零地悬挂在纤细枝头，而成了地位相对从属的“零余子”。

不过，在有些人眼中，黄独的零余子不仅不卑微，甚至还颇为可爱，能为在野外跋涉的旅行者带来意外的惊喜，于是就给这种植物赋予了一个充满诗和远方气质的别名—“旅行者的喜悦”。确实，当一身疲惫的旅人在荒郊野外与这种挂在藤蔓上的“果实”不期而遇时，不管这种圆圆的野果能否拿来充饥解渴，单就饱一饱眼福，已经是一件令人欣慰甚至振奋的事情了。更何况，这种爬蔓植物还经常生长在乡间路旁的篱笆上，远远望去，就像灰色的棉纱线披挂在小路两边，让远道而来的旅行者情不自禁地联想起家乡母亲纺纱织布的场景。因此，黄独又拥有了一种代表着对故乡无限思念的花语—“乡愁”。据说，受到黄独祝福的人，会拥有洒脱的人生态度，能够把自己的一生视为一段旅程，而不再固执己见地纠缠在某件具体小事上，比较经得起感情的挫折。

清热解毒“黄药子”

黄独是一种野生植物，即便它的块茎或零余子确实如一些古籍记载的那样可供食用，其产量也必定十分有限，要想真正成为可与红枣、栗子、落花生和菱角相提并论的干果果品，可能性其实并不太大。

何况在科学出版社1970年出版的《南方主要有毒植物》一书中，甚至还将黄独明确列为有毒植物，称其薯块和小薯均为有毒部位，误食后会引起口、舌、喉等处烧灼痛，流涎，恶心，呕吐，腹痛，腹泻，瞳孔缩小，严重的还会出现昏迷、呼吸困难和心脏麻痹甚至死亡。事实上，在浙江、四川、广西等地，都确曾有人误将黄独的零余子当成山药豆食用而导致中毒。

既然这种被称为“香芋”的黄独并不适于食用，而且即便可食也不太可能成为一种重要的果品；那么，《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为什么还要假借耗子精之口，将其忝列在红枣、栗子、落花生和菱角这些名品干果之后呢？原因其实很简单，还是为了调侃和取悦林黛玉。因为“香芋”音通“香玉”，此处暗喻的就是黛玉。为了引出对林黛玉标致美貌的夸赞，贾宝玉故意煞有介事地将“香芋”说成是熬制腊八粥的五大果品之一，并乘机编排出一个耗子精偷香芋的故事。事实上，黄独、参薯也好，芋头、土圞儿也罢，不论哪种“香芋”，都是不可能出现在干果名品队伍中的。

其实，黄独的真正价值并不在于食用，而在于药用。作为药材的黄独，另有一个专用名词—“黄药子”。早在唐代孙思邈的《千金月令》中，就有用万州黄药子治疗忽生瘿疾一二年者的病例；唐代文学家、哲学家刘禹锡的《传信方》中，也记载了类似的案例。

黄独的药用部位以肉质块茎为主，主要含有薯蕷皂苷、甾体类化合物、鞣质、糖类及一些微量元素等有效成分。传统中医认为，黄独性平微寒，味苦，有小毒，归肺、肝经，具有清热解毒、散结消瘿、凉血降火、化痰止咳等功效，可用于治疗多种疾病。黄独的零余子用来治疗百日咳、咳嗽和头痛等症非常有效。

黄独在我国的野外分布很广，采集十分便利，因此，其药用价值受到各族人民的普遍青睐。傈僳族人称它为“尼勒狂”，专门用来治吐血、衄血、喉痹、瘿气和疮痈瘰疬；仫佬族人称它为“满巴”，多用来治疗羊癫病和淋巴腺炎；佤族人称它为“蓑衣包”，用其块根和叶片治恶疮肿毒、咽喉肿痛、百日咳及全身浮肿；侗族人称它为“门蛮野”，主要用来治疗粗脖子病；畲族人称它为“桃风李“，不仅用来治疗百日咳、咽喉肿痛、甲状腺肿大、颈淋巴结核，还用于治疗跌打损伤……此外，在蒙古族、苗族、景颇族、拉祜族等民族医药学中，黄独也都拥有自己的名称，其清热解毒和凉血消肿功能均得到了充分重视和发挥。

说到这里，不由得让人想起了一个小故事。故事说的是浙江建德有一位农民上火生疮，就去找当地医生看病。谙熟中医的医生给他开了一味叫“黄药子”的草药，让他自己进城去抓药。不知“黄药子”为何物的农民来到城里的药房，卻被告知缺货。见农民非常心焦，经验丰富的老药工好心指点说，这种草药其实在郊外就能采到，并自告奋勇带着农民去采药。他们来到郊外，在一片灌木丛中很容易就找到了这种草药。抓药的农民恍然大悟：原来，医生所说的“黄药子”就是自家房前屋后到处都有的“金线吊蛤蟆”呀。早知道这样，也不用专门跑到城里抓药了。原来，黄独是当地常见的一种野草。因为细细的茎蔓上挂满了一个个满身疙瘩的小东西，当地人就将这种野草称为“金线吊蛤蟆”。你别说，确实还挺形象的。

【责任编辑】赵 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