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改汉郡县名”的民族史料意义

2023-10-01 16:51:16王子今
江汉论坛 2023年9期
关键词:蛮夷都尉段玉裁

王莽执政,曾经在政治生活中全面更改原有汉家名号。地名改称有适应新的政治文化地理规划即所谓“分州正域”(1) 的动机,而“改汉郡县名”(2) 更多体现了新莽的行政理念,是其妄自尊大的权力炫耀与鄙视其他民族的意识的突出显露。新莽“改汉郡县名”史事,反映了民族史、民族观念史与民族关系史的重要信息。

一、“有蛮夷曰道”的历史变化

《汉书·百官公卿表上》说秦汉时期县级行政设置,称“有蛮夷曰道”(3)。 “道”的空间位置,大都处于交通条件比较恶劣的山区。“道”之得名,很可能正在于强调道路交通对于在这种特殊地理条件和特殊民族条件下实施政治管理的重要作用。也可能在这种交通条件较为落后的少数族聚居地区,王朝当时所能够控制的,仅仅限于联系主要政治据点的交通孔道。也就是说,中央王朝在这些地区实际只控制着若干点与线,尚无能力实施全面统治。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在其《序言》中指出,“汉制,县有蛮夷曰道,正以边疆少数民族地区,主要行政措施惟道路之維持与控制,以利政令之推行,物资之集散,祈渐达成民族文化之融合耳。”(4)

可能与民族关系史的演进有关,《汉书》所见“道”在王莽时代有些已经变更,采用了新的名号,不再使用“道”字。如左冯翊“翟道,莽曰渙”,南郡“夷道,莽曰江南”,零陵郡“泠道,莽曰泠陵”,蜀道“严道,……莽曰严治”,犍为郡“僰道,莽曰僰治”(5) ,武都郡“故道,莽曰善治”,“下辨道,莽曰杨德”, 北地郡“义渠道,莽曰义沟”(6) ,均不再称“道”,应当与“蛮夷”力量明显削弱,中央王朝控制力有所增强有关。

又如陇西郡“氐道,……莽曰亭道”。颜师古注:“氐,夷种名也。氐之所居,故曰氐道。”改称“亭道”,强调其交通作用,而淡化了“夷种”“氐之所居”的民族标识。

《汉书·地理志下》说“天水郡”有“绵诸道”“略阳道”,随即写道:“冀,《禹贡》朱圄山在县南梧中聚。莽曰冀治。”与诸“道”邻近的“冀”,以“冀治”为名。与前引“严道,……莽曰严治”,“僰道,莽曰僰治”,武都郡“故道,莽曰善治”类同。新莽郡县名多用“治”字,应体现出对安定的追求。北地郡“略畔道,莽曰延年道”,“延年”则强调“治”的长久。安定郡“月氏道,莽曰月顺”(7) ,依然使用“月氏”的“月”字。“月顺”有对民族征服宣传与纪念的意义。

“金城郡”“莽曰西海”,这是在以“海内”为“天下”的时代国家的西境。《汉书·地理志下》:“允吾,乌亭逆水出参街谷,东至枝阳入湟。莽曰修远。浩亹,浩亹水出西塞外,东至允吾入湟水。莽曰兴武。令居,涧水出西北塞外,至县西南,入郑伯津。莽曰罕虏。”“修远”“兴武”,宣示对“西边”战略的自信。人们可能会以为“罕虏”也许与下文“枹罕”有关,或许只是警示敌情。颜师古注:“应劭曰:‘故罕羌侯邑也。’”(8) 这里是羌人长期经营的地方。赵充国治羌,在“令居”“枹罕”都有军事行动。(9) 而理解“罕虏”“罕羌”的“罕”,似应由《说文·网部》所谓“罕,网也”开启思路。段玉裁注:罕,“谓网之一也。《吴都赋注》曰:毕、罕皆鸟网也。按罕之制盖似毕,小网长柄。”(10)

二、“填戎”“填狄”“填蛮”“填夷”

天水郡,“莽曰填戎”。天水郡“戎邑道,莽曰填戎亭”(11) 。这是面向“北边”和“西边”宣示严厉镇压少数族反抗的政治意志。(12) 《汉书·地理志下》还写道:“雁门郡,秦置。句注山在阴馆。莽曰填狄。”此外,“埒,莽曰填狄亭。”长江流域地名修改,也可以看到相类似的对少数族推行强硬政策的表现。《汉书·地理志下》写道:“长沙国,秦郡,高帝五年为国。莽曰填蛮。”又《汉书·地理志上》:“琅邪郡,秦置。莽曰填夷。”“临原,侯国。莽曰填夷亭。”(13) 所谓“填戎”“填狄”“填蛮”“填夷”,“填”均读作“镇”。

其他如西河郡“乐街,莽曰截虏”,“宣武,莽曰讨貉”,代郡“莽曰厌狄”,“代,莽曰厌狄亭。”(14) “截”“讨”的语义比较明朗,此“厌”指“厌服”。《汉书·景帝纪》颜师古注:“厌,服也。”(15) 新莽地名“厌虏”“厌胡”意义相同。

三、“厌虏”“槊虏”“疏虏”“禽虏”

东海郡“开阳,故鄅国。莽曰厌虏”,前句即言:“朐,秦始皇立石海上以为东门阙。”(16) “厌虏”义近“厌狄”。此所谓“虏”,可能指海上外族势力。

同样面对海上,临淮郡“富陵,莽曰槊虏”,应当与“填夷”“厌虏”联系起来分析。“临淮海贼”见于居延汉简。(17) “槊虏”,应当也是针对海上反政府武装的。字形与“槊虏”相近的“愬虏”,见于有关“丹扬郡”行政地理信息的记述中:“黝,渐江水出南蛮夷中,东入海。成帝鸿嘉二年为广德王国。莽曰愬虏。”这里暗示“南蛮夷”和滨海之“虏”的关系,是值得注意的。会稽郡“诸暨,莽曰疏虏”,或许同样以“虏”指称敌对武装。同郡“,莽曰海治”。(18) 会稽“海贼”的活跃,见于《后汉书·顺帝纪》:“海贼曾旌等寇会稽,杀句章、鄞、三县长。”《续汉书·天文志中》:“会稽海贼曾於等千余人烧句章,杀长吏,又杀鄞、长,取官兵,拘杀吏民,攻东部都尉。”刘昭注补《古今注》:“海贼浮于会稽。”(19) 辽西也是沿海郡。《汉书·地理志下》写道:“交黎,渝水首受塞外,南入海。东部都尉治。莽曰禽虏。”(20)

四、“伐”“催”“平”“艾”

新莽地名所见“填”“截”“讨”“禽”等,都言武装征服。定襄郡“武进,……西部都尉治,莽曰伐蛮”。广阳国“蓟,……莽曰伐戎。”(21) “伐”也说军事攻击。

在有关“广汉郡”的记述中,《汉书·地理志上》说到邻近“甸氐道”“刚氐道”的“阴平道”:“阴平道,北部都尉治。莽曰摧虏。”此“摧虏”之“虏”,应是“氐”人。《汉书·地理志下》写道:“武都,东汉水受氐道水,一名沔,过江夏,谓之夏水,入江。……莽曰循虏。”武都郡有“平乐道”以及“嘉陵道,循成道,下辨道”,“循虏”的“虏”,应当是指这些地方居住的少数族。

右北平郡“广成,莽曰平虏”(22) ,桂阳郡“曲江,莽曰除虏”。(23) 其地一在“北边”,一在“南边”。“北边”又有酒泉郡“西部都尉治西部障,莽曰测虏”。武威郡“扑 ,莽曰敷虏”。此外,张掖郡“删丹,……莽曰贯虏”,“骊靬,莽曰揭虏”,以及“番和,农都尉治。莽曰罗虏”(24) ,都使用“虏”字。“测”当指监视。《后汉书·冯绲传》:“《诗》不云乎:‘进厥虎臣,阚如虓虎,敷敦淮濆,仍执丑虏。”(25) “敷敦淮濆,仍执丑虏”或许与“敷虏”地名由来相关。“敷”又有“分”之义。《汉书·地理志上》颜师古注:“敷,分也,谓分别治之。”(26) 《说文·毌部》:“毌,穿物持之也。”“贯,钱贝之毌也。”段玉裁注:“《齐风》:射则贯矣。”“贯虏”或言以射法克“虏”。《说文·手部》段玉裁注引录《毛诗传》“揭,见根皃”的解说。“揭虏”地名的意义或许可以由此说明。《说文·网部》:“罗,以丝罟鸟也。”段玉裁注:“鸟罟谓之罗。《王风》《传》曰:鸟网为罗。”(27) 以“鸟”比喻“匈奴”势力,见于《史记·淮南衡山列传》所谓“开朔方,匈奴折翅伤翼,失援不振”(28) 。上文所见“罕虏”“罕羌”也有参考意义。

“北边”又有代郡“平邑,莽曰平胡”,渔阳郡“犷平,莽曰平犷”,右北平郡“白狼,莽曰伏狄”(29) ,地名以“平”“伏”异族“胡”“犷”“狄”取义,敌意是明显的。又五原郡“西部都尉治田辟。有盐官,莽曰艾虏”,颜师古注:“艾读曰刈。”所谓“艾”,字义在于残酷的杀戮。《大戴礼记·用兵》:“圣人之用兵也,以禁残止暴于天下;其后世贪者之用兵也,以刈百姓,危国家。”卢辩注:“刈,翦。”王聘珍曰:“芟草曰刈。刈百姓者,视民如草芥也。”黄怀信按:“刈,犹杀也。”(30)

五、“操虏”试解

《汉书·地理志下》有关陇西郡写道:“陇西郡,秦置。莽曰厌戎。”又写道:“狄道,白石山在东,莽曰操虏”,颜师古注:“其地有狄种,故云狄道。”(31) 其文字涉及“戎”“狄”“虏”。

“操虏”字义难解。《汉书·西域传下》记述了天凤三年(16)“出西域”、“入焉耆”战事,“戊己校尉郭钦别将兵,后至焉耆。焉耆兵未还,钦击杀其老弱,引兵还。”莽封钦为剼胡子。《汉书·王莽传中》则作“封劋胡子”。(32) 《说文·刀部》:“劋,绝也。从刀,喿声。《周书》曰:‘天用劋绝其命。’”段玉裁注:“《夏书·甘誓》:‘天用劋绝其命。’……今《玉篇》:‘劋,子小切。绝也。剿同上。’……《王莽传》:郭钦封劋胡子。又诏曰:将遣大司空征伐劋绝之矣。此用《夏书》也。”(33) 郭钦封“剼胡子”“劋胡子”事,可以帮助我们理解“操虏”之“操”字義。郭钦攻焉耆“击杀其老弱”情形,正是“操虏”的实例。

注:本文系2020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中国历史研究院重大研究专项(“兰台学术计划”)“中华文明起源与历史文化研究专题”委托项目“中华文化基因的渊源与演进”(20@WTC004)的成果。

注释:

(1)(32) 《汉书》卷99中《王莽传中》。

(2) 《汉书》卷28上《地理志上》颜师古注:“王莽篡位,改汉郡县名。”

(3) 《汉书》卷19上《百官公卿表上》。

(4) 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序言》第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页。

(5)(13)(16)(18)(22)(23)(26) 《汉书》卷28上《地理志上》。

(6)(7)(8)(11)(14)(20)(21)(24)(29)(31) 《汉书》卷28下《地理志下》。

(9) 王子今:《赵充国时代“河湟之间”的生态与交通》,《青海民族研究》2014年第3期;《赵充国击羌与丝绸之路交通保障》,《甘肃社会科学》2020年第2期。

(10)(27)(33) 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影印版,第355、316,603,356、181页

(12) 王子今:《秦汉边政的方位形势:“北边”“南边”“西边”“西北边”》,《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3期。

(15) 《汉书》卷5《景帝纪》。

(17) 王子今:《居延简文“临淮海贼”考》,《考古》2011年第1期。

(19) 《后汉书》卷6《顺帝纪》;王子今、李禹阶:《汉代的“海贼”》,《中国史研究》2010年第1期。

(25) 《后汉书》卷38《冯琨佳》。

(28) 《史记》卷118《淮南衡山列传》。

(30) 黄怀信主撰、孔德立、周海生参撰:《大戴礼记汇校集注》,三秦出版社2004年版,第1197—1198页。

作者简介:王子今,西北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陕西西安,710127;“古文字与中华文明传承发展工程”协同攻关平台、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北京,1000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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