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淑荷
9月初,暑热未消,正午时分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中央戏剧学院昌平校区门口,一个男孩站在荷塘边,正在大声念绕口令,“八百标兵奔北坡……”
张颂文在北电念书的时候,为了说好普通话,每天都在操场练绕口令,跟他一起的,还有师姐海清。一个月后,海清跟他说,你这样练一点儿长进也没有。
张颂文说,谢谢海清的坦诚,他后来找到了新的方法。
过了很多年,苦练台词的小演员们,迎来了实力派、老戏骨的春天。
今年,《狂飙》爆火,彻底捧红了“表演老师”张颂文。《漫长的季节》,不仅有秦昊和范伟用表演为我们还原了一个时代,还有蒋奇明靠演一个没台词的“小哑巴”终于出头。《爱情而已》的周雨彤,对打工人状态的细腻把握,让内娱有了“看起来像上过班”的演员。《封神第一部》靠实打实的训练,捧出了外形、演技均过关的新“男团”。
有实力的演员,逐渐有戏可拍,并重塑审美。
演员要出名,总要经历一段漫长的沉寂。我们习惯于听终于出头的明星站在聚光灯下回忆往事,籍籍无名的岁月,穷困潦倒的坚持,都成为走到此刻的理由。
但是还有更多在角落里苦苦坚持的“小角色”,他们还在等一个灯光亮起的时刻,正在横店漂泊,在北京苦撑,在简历、试镜、合约、被拒绝、被忽视里,寻找一个被看到的机会。
他们是演艺圈的大多数。
演艺行业与其他行业一样,只有金字塔尖的从业者能被外界看到。更多的人,在底层默默无闻地支持着这个行业,与此同时,仰望着一个不知是否真正属于自己的未来。
他们的故事,很少有机会得到讲述。
中戏昌平校区的对面是一所职校,我假扮成一名想进入娱乐圈的务工小妹,探访了其中一家演员培训机构。
我咨询的是成人演员培训课程,负责招生的老师在微信上发给我一个地址,显示“北京电影学院(宏福校区)”。当我去到那里,我发现北京电影学院根本不在这里。招生老师说,她的老板很多年前把公司的名字注册成北京电影学院,所以地图上就这样显示。“不过中央戏剧学院确实在这儿有个校区,易烊千玺就在这个校区上学。”她补充道。
招生老师跟我介绍了几种培训套餐,其中最贵的一个29800元,培训时长四个月,课程涵盖声台形表,四个月之后,“承诺结课直通剧组”。
她给我看过往学员与剧组的合照,学员去到剧组之后,拿到的基本是龙套角色。
他们的故事令我好奇。
在社交媒体上,我找到了一个跑龙套的女孩。
小括从上海电影学院表演系毕业三年,今年1月,她正式成为一名“横漂”。
在学校的时候,小括没有很多机会接触剧组,再加上疫情影响,很多剧组都不开工,所以这几年,她靠做直播带货和其他兼职来维持生活。
但是,“做一个演员”的火苗还没有在她心里熄灭。环境一放开,她就买了来横店的车票。
在小括的讲述里,横店是一个从上到下等级划分明晰的地方。
很多人简单地把在横店漂着的小演员们都理解为“群演”,但实际上,这些基层演员还细分为群演、跟组、前景、特约等种类。
群演没有门槛,够人头就上。横店的群演有派单的微信群,每天晚上七点“群头”在群里发通告,群演只能按手速抢,先到先得。
前景要露脸,有正面镜头,有没有台词,则取决于运气。
前景演员没有休息的地方,被工作人员“使唤来使唤去,手机都没地方放”。群演的处境更差。“丢给你的衣服不知道多少人穿过”,鞋和袜子都是破的。
特约能与主角搭戏,有固定的装扮,有几句台词,往往需要有某些特殊的技能,比如会踢毽子,会弹琵琶,虽然不一定有名有姓,但更像一个“角色”。
跟组演员相当于固定群演,和特约同属工具性的角色,与主角存在固定的人物关系,区别是:特约往往只出现一两次,戏份在一两天内拍完;跟组则与剧组签订项目合约,需要跟随剧组的整个拍摄。跟组演员的工资按月发放,特约演员按次数。
在横店,成为前景和特约都需要考试。群演虽然不需要考核,但是需要提前办理由横店演员公会下发的演员证—这是横店的特色机构,为管理数量庞大的群众演员而诞生的。
小括说,横店的经济发展支柱就是这个,路上每五步就会遇到一家影视工作室,每天有数不清的新鲜面孔进来,只为争取在电视上露一脸的机会。
美丽是这里最不稀缺的资源,但优越的外形仍是硬通货。小括说,剧组的工作人员似乎总是对“好看的,态度就好点儿;不好看的,态度就不好”,尊重、财富、机会,根据颜值进行分配。
不同类型的演员,待遇也不同。
小括接到的角色,大多数是“坏女人”,青楼女子、小三、狐媚惑主被赐“一丈红”的妃子。她坚持,在不违反法律和道德的情况下不挑角色,但时间久了,她还是会抱怨一下,“求求让我演一次好人”。
所以小括最满意的一次演出经历,是在一部主旋律年代剧中饰演“矿工老婆”。“一个很牛的剧,一个正面的角色,导演看了两百多个人的资料选中了我。”
拍戏那天,剧组的工作人员给她和同场的演员们安排了一个单独的、带空调的帐篷,提供与群演不一样的盒饭,还点了奶茶。
但在出演“矿工老婆”之前,小括其实已经来过这个组。那次她是前景,那天很冷,下着雨。前景演员没有休息的地方,被工作人员“使唤来使唤去,手机都没地方放”。
群演的处境更差。在通过前景演员考試之前,小括当过一个月群演,“丢给你的衣服不知道多少人穿过”,鞋和袜子都是破的。
横店苦,所以有些人来了又走了。
但还有些人一直“钉”在横店。
这些人一部分是因为追星,他们不靠做群演维生,一年两年都一直在横店待着演,只是希望见到自己喜欢的明星,甚至跟他们搭戏。
还有一些人是抱着“中500万”的心态:在这里待下去,总有一天能红,不知道哪天“命好”,就轮到我。
我问有没有这样的例子?小括说,陈钰琪啊。
她的语气里透露出,陈钰琪的故事在横店是人人皆知的神话。当年默默无闻的群演女孩,被同戏的女主角选中,随后被签约,公司在新剧里为她量身定做一个角色,她不再是“前景”,而被称为“小花”。
在充满机会的横店,这样的“一夜飞升”也算是稀有的故事,正因如此,才被口耳相传。
在那个光明的时刻到来之前,谁也不知道要等多久。
若明出生于1997年,今年26岁。他没有做过横漂,得到的演出机会以文艺片为主。若明最近两次在公众面前出现,都是在院线电影里作为特约演员出镜:与男主角同期进公司的新人里,他是其中一个;男主角参加一场宴会,他是与男主角在一张饭桌上的老同学。
他跟横漂不在一个赛道,却共享相同的困惑。在与若明聊天时,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来讨论这样一个问题:演员是一个注定与星光绑定的职业,但它只允许中心的一小部分人被照耀,更多看不见的大多数,如何面对自己的焦虑?
若明反问我,你们的焦虑是什么?
我自认是被大众媒体话语概括的大多数,我说,在这个时代的主流话语里,很多年轻人的焦虑是每天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但最后却什么也没得到,内卷就是这么一回事。
若明正好相反,他曾有9个月接不到戏,没有工作,他的焦虑是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很多时候我在这个社会上找不到一个身份,没有归属,没有依托”。
在最开始几年,也是他最潦倒的一段时间,他在中戏旁边的胡同租一间5平方米的房间,里面只放得下一張床。每天早上起床之后,他就在房间坐着,不出门,因为“出门你可能就要花钱”。冬天,他在房间里发烧,朋友来看他,给他带了一盒橘子。
若明没有用“底层演员”这个词来形容自己,他选择了另一个维度,他形容自己的状态是“边缘的”。在中戏旁边租房的时候,待在家里不敢出门的他,感觉外面的人有一个自己的群体,而他是边缘的。后来有机会接触比较大的剧组,他饰演的角色也是边缘的。
在若明出演过的最大制作的电影里,他是主角身边的“工具人”。若明接到这个机会之后,写了人物小传,做了充分准备,但到了片场,他发现自己的任务只是做一个螺丝钉。把台词讲出来,动作做到,“烘托气氛”就可以了,任何超出这个限度的自我设计,都算“加戏”。
那个角色是一个小镇青年,出演之前,若明一直在琢磨,小镇青年这个群体应该有什么特征,但导演跟他说,你要呈现的,是你这个人,而不是一个群体。
不是所有的“加戏”都会被认可,对若明演的角色来说,没有发挥就是最好的发挥。演戏是一种 “艺术创作活动”,但是具体到一个商业运作的、有一定规模的剧组里,只有在角色比较重要,或者演员地位比较高的情况下,演员才有进行艺术创作的可能性。
若明说,如果“人上人”这个词语是成立的,那么就一定会有“人下人”。在演艺圈的语境里,小演员就是“人下人”。与明星拍戏,他有一个特别明显的感受,明星的时间是时间,一分一秒都不能被滥用、被浪费,而他的时间,已经被自己今天的薪酬买断,所以他必须等待,并且没有人在意他们等了多久。
后来,若明意识到,自己与很多在城市里奋斗、挣扎的年轻人,本质上并无不同。他更愿意把自己看作一个尚未在事业上取得成功的北漂青年,而不是一个没有成名的演员。
他已经在这个行业里工作5年了,还没有取得中心圈层的名利,如果一直想着这个,他将没有办法面对自己的生活。因为他不是只有演戏这一件事,他有志同道合的朋友,可以恋爱,可以创作,观察生活,体验生活。
他曾演过一部小成本文艺片的主角,那个角色是一个小镇青年,出演之前,若明一直在琢磨,小镇青年这个群体应该有什么特征,但导演跟他说,你要呈现的,是你这个人,而不是一个群体。这件事让若明豁然开朗,所以他现在期待的,是能够在演戏中遇到新的朋友和新的自己,而不是“成名”。
在我们通话的几天前,若明刚刚搬到河北,在那里,他终于有一个自己的房间。他离开了北京,这个绝对的中心。
“边缘带来的最大痛苦不是被排除出去,而是你总处在边缘的位置,但一直被中心吸引。你会感觉到一种可能性,而这种还没到来的可能性是最磨人的东西。”
我想起了小括说的,在横店梦想“中500万”而长久不肯转行的群演们,也想起了自己,想起了与我同龄的一代人,一直在大城市里打转,不敢离开的一代人。
我认识小括的时候,她刚到北京,考察一家经纪公司。如果能签下经纪合约,她以后的工作会比在横店稳定一些。签经纪约对演员来说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很多小演员会被公司压榨乃至坑蒙拐骗,所以小括对此非常谨慎。
在横店的日子里,她一直在观察这个行业。
一部电视剧是不是精品,从片场就看得出来。在一些有行业追求的剧组,工作人员对表演的关注会延伸到大大小小所有角色,即便是对群演的服装和表演都力求精良,“特约演员定妆都要花四五个小时的剧,不会差到哪里去”。
流量时代正在慢慢退潮,这个行业依然钟情于用心的人,这是小括作为演员能在底层坚持下去的原因。
刚来横店的时候,小括跑群演的收入一个月不到700元,现在做特约的她月收入超过1万。她把自己在横店的工资表发到社交平台,但是强调,“不是所有人到横店都能挣这么多”。
“208万”是少数,1万元月工资的特约演员也是少数,这个行业不是金矿,而是金字塔—所有人都在往上爬。
相比成名,小括更想改善自己的生活。做直播、当模特,靠自己双手来挣钱,小括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充实。从这个角度来看,演戏也只不过是一份她比较喜欢的工作,所以她對身为底层演员的自己没有很大的焦虑。“我也不知道会不会更好,但是不会比现在更差。”
“其他职业,也不是想换赛道就能换的,到了30岁,所有人都会觉得转行是困难的。”
演员是一个非常“吃天赋”的行业,长相、身高、身材、声音、口条、感受力、理解力……这些几乎都是“先天条件”,尽管如此,还是有很多人,做着超出天赋限定的努力。
张颂文等实力派演员的成功鼓励了他们,在这个圈子里“混”下去,只能有一个信念:一直努力下去,会被看到的。
小括能做的,就是无论有多少人看到自己,都坚守一个表演系本科生的基本素养,背好台词、不笑场、严格控制自己的身材是最基本的;有余力的时候,她毫不吝啬地投资自己,学琵琶、游泳、骑马、武术,这些技能都能帮助她在竞争角色的时候脱颖而出。
我曾问若明,哪个行业都有人在顶尖,有人在底层,但是这一行,底层演员似乎不如普通职业的底层更有保障,随着年龄越来越大,是否想过转行呢?
若明说:“其他职业,也不是想换赛道就能换的,到了30岁,所有人都会觉得转行是困难的。”
虽然搬去了河北,但距离北京不远的小城市依然为若明提供着工作机会上的便利,如果需要试镜,他可以来到北京。在远离“中心”的日子里,他做着准备,从平静、自洽的生活里,逐渐积累力量。
探访演员培训机构的那天,招生老师带我在教学楼里看环境,电梯里有艺考培训的宣传广告,她指着排在第一个的学生头像问我:“宝贝,你认识这是谁吗?”
是张新成,当下最受欢迎的偶像剧小生之一。
招生老师点点头:“你看,他已经火啦。”
成人培训班里,目前只招到一个40多岁的老大哥。我跟招生老师逛完一圈,经过一间教室,台词老师正在给那位大哥上课。大哥是外地人,普通话都说不清楚,老师正在一点点抠他的读音。
我想起了中戏荷塘边的那个男孩。
同样都在练口条,40多岁的大叔,和20岁的男孩,谁会先红?
谁也不敢下定论。
就是这样一个充满奇迹的地方,日复一日吸引着那么多人为之付出。塔底的演员会倾向于相信,不管能否成名,至少先成为一个“实力派”。
剩下的,交给命运吧。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小括、若明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