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国胜
2021年3月,遭遇了电信诈骗后,陈静去做了器官捐献登记。她把这作为自己“赎罪”的方式。
所有积蓄被骗一空,负债40多万元,她自觉死后没什么能留给孩子,对不起他;只有离世后捐献器官,救助需要的人,给孩子留一点好的印象。
被骗后,不仅是自责和愧疚“袭击”她,公婆视她为“仇人”,朋友也随之远离。她跟丈夫感情本就不好,经历这件事后,二人直接分居。一家人虽住在一个屋檐下,但几乎不在一起吃饭。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把被诈骗的大部分责任归于自己,觉得是自己亲手毁了生活。等接触了更多被诈骗者,知晓了电信诈骗的可怕后,她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是受害者。
错,并不在受害者身上,而是那些犯罪的人。
可外人不这么想。
天汉和小马哥做了几年的志愿反诈,每当他们发一些被诈骗案例,底下总有人说受害者“活该”“贪婪”“愚蠢”。而这,作为一种二次伤害作用到了受害者身上,让他们本就几近绝望的生活,平添几分凛冽。
更大的伤害来自亲朋的指责,他们也将被骗这件事归因成智商低和贪婪,而非其他。
多数的电信诈骗案例中,大家关心的是某人被骗了多么巨额的钱财。而受害者遭受经济和情感双重打击所带来的心理破坏和崩塌,被夸张的被骗数额和事不关己的指责遮蔽。
所以,陈静在自己被骗后拿起过刀片,也在很多个黄昏升起轻生的念头。更多的时候她感觉到自己的抑郁,但因为巨额的债务,不敢去医院花钱诊治。悲观的时候,她就极端地想:是不是被骗的人,只能去死?
电信诈骗是一种犯罪,跟抢劫、偷盗等一样,都是对普通人的伤害。但相比起其他犯罪,电信诈骗的受害者,往往更容易陷入自责和愧疚,也更容易招致他人甚至家人的指责。
所以陈静在被骗后,并没有告诉家人。她觉得,如果家人知道自己被骗了63万余元(含40多万负债),必定会骂她,接着天天吵架,只好瞒一天算一天。半年后,家里打算买房,让陈静拿钱。
但那时,陈静早已拿不出钱,只能说出自己被骗的实情,但没说被骗多少钱。当时,家里人劝她把被骗数额说出来,好想办法帮她填这个窟窿。但等陈静说出了被骗钱数,所有人鸦雀无声。
她没等来家人帮她一起还债,等来的是对她陆陆续续的冷嘲热讽。“他们说你这么精明的一个人,也会被骗,还感觉我好像把钱给了(别的)男人。”陈静说。
她不承认自己遭遇的是杀猪盘诈骗,因为她不在情感上依赖对方。但她提到,对方曾一直让她称呼自己为老公或宝宝,陈静选择了后者。
从那之后,她觉得家人看她如见了仇人,但又住在一个屋檐下,“有时候感觉过得生不如死”。
除了家人,被骗这件事陈静还告诉了两个好友。但她没有从朋友那里获得安慰,而是被朋友疏远。自那之后,两位朋友跟她联系渐少,直到现在彻底没了来往 。
工作也干不下去。尽管同事们不知道她被骗一事,但银行频繁的催债,警察不时的来访,以及她几乎斩断的消费和社交,让她在公司显得很异常。事发至今,陈静换了4份工作,总在同事们看出她的异常后,她就辞职。
更沉重的打击来自孩子。陈静说,自己被骗时,儿子已上初中,早就是懂事的年纪。所以他懂得,“都是因为妈妈买什么投资,被骗了这么多钱,影响了我的生活 ”。被骗后,陈静常情绪崩溃,有时会对孩子大吼大叫。有时孩子想买什么吃的,陈静都是以没钱为由回绝。
“他对我很失望,包括他的叛逆,某种程度上也是我造成的。”陈静说。
于是,她去登记了器官捐献,以此让孩子在之后对自己留下一个好印象。
更多时候,她在深夜失眠痛哭,尤其是在还款日的时候,整个人很抓狂,一哭哭几个小时。但相比其他受害者,陈静觉得自己已经算是坚强的。她建了几个诈骗受害者的难友群,听了太多受害者的苦难,其中有些人没撑下来。
从那之后,她觉得家人看她如见了仇人,但又住在一个屋檐下,“有时候感觉过得生不如死”。
她記得跟她同市的一个女性被骗了285万,包括100多万的债务。之后这个女性患了抑郁症,后又得了肠癌去世。
另有一个山西难友,被骗50多万元,后来也因过不了这个坎,录了一段视频后吞了药。陈静说,她当时还给当地派出所报警,最后这位女性被丈夫发现,送去医院洗胃获救。
尽管自己有时也有轻生的念头,但陈静知道,结束自己生命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只是把苦难转移给了家人。
今年,陈静的状态好点了。警方陆续帮她挽损了近20万元,自己这两年也挣了十多万元,债务从40多万减到了10万余元。但像陈静这样能挽损这么多的并不多见,更多受害者的钱在被骗后的短时间内,被洗得一干二净,难以追回。
跟钱财一同消失的,还有受害者们对他人和社会的信任。陈静说,自从自己被骗后,她对人性已经看得很淡,更不敢去相信任何一个人。“只要看见陌生的号码、短信,我都视它为诈骗。”陈静说,在现实生活中,她已经没有了朋友,也没了社交,养了两只小猫。
同陈静一样,2020年遭遇杀猪盘诈骗后,柒柒也对他人、社会和感情丧失了信任感。相比陈静,她被骗的金额少很多,共6万多元,但这对信任感的破坏并无二致。
接受采访时,柒柒说,在通话之前,她一直对我也有所怀疑。尤其是在她让我打开朋友圈查看权限,但我说手机在工位充电,晚点操作时,柒柒说,“我就马上把你跟骗子联系在一起,对你也存在怀疑”,因为那些骗子,也说过类似的话。
刚被骗那段时间,柒柒精神紧绷,对很多人都有所抵触。“可能他们是并无恶意地跟我聊,但我会条件反射般很警觉,马上去猜测对方是不是有什么不良的动机或者目的。”柒柒说。被骗至今三年了,她仍不敢再去谈恋爱。
此外,因为她被骗后也在一个社交平台做反诈宣传,有些地方的警察会找她了解情况。最开始,这些警察打电话给她,她不信,都认为是骗子。后来,民警给她打视频电话,她接了后还是不信。直到民警们跟她断断续续联系了一年多,她才真正相信他们。
到现在,柒柒也不敢再使用社交媒体,因为她就是被社交平台的杀猪盘骗子所骗。而且,她觉得个人在社交平台上的信息,很有可能会被打包出售给骗子,成为他们诈骗的基础。所以,柒柒注销了大多社交账号,只保留了做反诈宣传的唯一一个。而且在这个平台上,她用男性头像,扮演男性角色,大家都喊她大哥。
蔡恩兰就是因为个人信息被泄露而被骗。2022年7月的一天,怀孕9个多月的她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自称是京东白条的客服,其告诉蔡恩兰,她的京东白条需调整额度,不然会影响征信。随之,对方报上了蔡恩兰的个人信息,包括她的京东账号信息、身份信息、学校等,全都对得上。
见他们掌握如此准确的个人信息,蔡恩兰顿时没了戒备,给他们共享了屏幕,跟着他们的指挥操作。没多久,她跟丈夫此前贷款、借款和攒来开店的钱以及当时借贷的总共125万元,转到了骗子提供的“安全账户”中。
反应过来被骗后,蔡恩兰犹如遭雷击,一天两夜没吃没睡。婆婆很担心,怕这样会影响到犹在腹中的孩子。蔡恩兰当时摸了摸肚子,发现没有了胎动。婆婆边哭边劝她:“还是要吃喝,保住孩子,你就算不爱惜自己,也要爱惜孩子。”
后来,蔡恩兰喝了水、吃了点米饭,接着去外面走了一会儿,一下子就有胎动了。“我跟我老公说,我没想到害谁,但却差点把小孩给害了。”蔡恩兰说。
被骗21天后,蔡恩兰分娩。出于对自己被骗的愧疚,不想给家人添麻烦,她在深夜独自去医院,去前给在外地的丈夫发了信息。7个月后,为了不让常上门询问的警察频繁提醒家人自己被骗的事实,也为了早日还清贷款,蔡恩兰丢下7个月大的孩子去了外地工作。
自那以后,很多事情她都不在乎了。她说以前开车很怕,被骗后,她开车没了任何顾虑,只要不撞到人,其他都无所谓。有时候总想着一些很负面的东西,“就想到老天爷怎么也没有想着收我的命”,她说。
此外,她觉得自己也开始变得麻木。被骗前,蔡恩兰在朋友圈每次看到像水滴筹那般的求助,不光自己捐,还发动同事们去捐。就算是给不认识的人,也捐。“后来我想,我积了这么多德,为什么没有善报?”蔡恩兰说,“现在你给我发个什么捐款,我都很少看,我比你更苦,谁来给我捐一分钱吗?”
由于“诈骗”一词本身暗含着对一个人见识和智力的挑战,刚被骗时,受害者和周围人都将受骗归因为愚笨或贪婪。
蔡恩兰喝了水、吃了点米饭,接着去外面走了一会儿,一下子就有胎动了。“我跟我老公说,我没想到害谁,但却差点把小孩给害了。”蔡恩兰说。
起初,陈静、蔡恩兰和柒柒也如此认为,等后来她们各自接触了不少受害者,也主动去了解了更多电诈手段后,才觉得电信网络诈骗是一种很“专业”的犯罪。
这种“专业性”导致你被骗子锁定后,很难脱身,这跟学历、智力等关系并不紧密。蔡恩兰和柒柒都是硕士研究生学历,但仍没有逃过被骗。因为每个人都有弱点,而骗子锁定的正是每个人的软肋。
陈静在被骗子盯上前,刚经历了投资的P2P项目爆雷,在一个维权群里她跟骗子相识。骗子以难友的身份出现,跟她讨论如何维权。后来,骗子通过缜密的话术和优质人设,取得了陈静的信任。
蔡恩兰则因被骗子精确地掌握了个人信息而被攻陷,而且在进行转账前,骗子让她在手机通话界面输入了一串数字,她后面才知道,这些数字是设置手机拒接来电的一种代码。
于是,自从她接了骗子电话后,她的手机打不进来任何电话。直到她老公联系不上她,让婆婆过来找她,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骗。那时,距离转账已有几个小时,早已错过最佳止付和冻结时间。
柒柒也在事后回想,骗子塑造的人设几乎是为她量身定做。她有“985情结”,对方自称是厦门大学毕业,“要是普通學校,我可能都不会理他”;她财经专业毕业,对方自称学金融的,而且在日常交流中他的金融知识远在柒柒之上;柒柒从小缺乏关爱,对方的关怀则无微不至,言语温暖。
此外,柒柒在事后了解发现,当时陪她聊天的是一个人,带她“投资”的是另外一人。他们是一个分工明确、链条清晰、具有专业性的犯罪团伙。
甚至还有骗子为了获取受害者信任,在前期给他们买东西送礼物。反诈志愿者小马哥说,有一个内蒙古离异的单身妈妈被骗了136万元,其中负债120万元。她当时因疫情封控无法出门,就参加了一个线上相亲群。
之后骗子盯上,为了获取她的信任,骗子不惜给她买金项链,每天嘘寒问暖。她以为自己遇到好男人,没承想最后也是“杀猪盘”。小马哥说,这个单身妈妈找到他时已在自杀的边缘,后来经过安慰,情绪稳定了一点。她对小马哥说:死是最容易的,但不能丢下孩子,为了孩子撑着,把能卖的都卖了,日子没有盼头了。
另一反诈志愿者夏沫告诉记者,很多人站在上帝视角,觉得自己只要不贪婪,就难以被骗。事实上,骗子会针对不同的人群,根据弱点设置骗局—为单身女性设置“杀猪盘”,为宝妈设置刷单骗局,给男性设置裸聊和约炮诈骗,给投资人士设置金融诈骗,为谨慎的人设置精准的身份信息骗局……
而且,骗子是团伙作案,一旦你表现出怀疑和犹豫,他们会派出更高明的人,争取把你拿下。
小马哥告诉记者,很多人讨论诈骗时,都只看结果,而忽略了其中建立信任的过程。诈骗并非一上來就跟你谈钱,而是通过一系列方式跟受害者建立信任,再行诈骗。
也有人觉得自己没什么积蓄,骗子想骗也没得骗。夏沫说,现实中,很多经济很拮据的人也被骗了巨额钱财,骗子在建立信任后让受害者大量借贷,骗走你未来的钱。
跟钱一同被骗走的,是受害者对生活的希望。蔡恩兰说,以前她对生活满怀期待,现在脑子里全是负面的想法。
小马哥和天汉说,对诈骗受害者最大的帮助就是帮他们追回被骗的钱,但现实中,这一点是最难的。在承认挽损的难度后,对受害者能提供的帮助就是给予他们心理支持。
心理的受损,不仅让他们对自己生活失去希望、产生轻生的念头,也有可能让他们对社会失望,走向歧途。这并非杞人忧天,天汉和陈静都提到,他们此前接触到的受害者中,有人想不通,也去境外从事诈骗,想把自己的钱骗回来。
骗子会针对不同的人群,根据弱点设置骗局—为单身女性设置“杀猪盘”,为宝妈设置刷单骗局,给男性设置裸聊和约炮诈骗,给投资人士设置金融诈骗。
因而,适当的心理支持可以让他们避免心理健康受损,重建对人的信任和对生活的希望。
但现实中,受害者因为省钱不会主动去做心理咨询,社会中也缺乏面向他们的公益类心理支持机构。小马哥告诉记者,很多时候,只能由他们来充当不专业的心理支持者角色,简单地安慰几句。他希望能有一些心理公益机构,为这些受害者提供支持,减轻他们的心理损伤程度。
近几年,电信诈骗仍保持着高发率,持续给普通人造成伤害。而且不光在国内,电信诈骗已经成为全球的顽疾,各国都有不少人深受电诈的危害。在一些国家,如新加坡、美国等,已经开始关注受害者的心理伤害,出现了一些公益心理热线,附在很多媒体报道之后。
陈静他们也希望,社会可以关心一下他们的心理健康,让受害者对生活和未来保有一些期待。
除帮助外,柒柒觉得个人的努力也重要。被骗3年后,她开始重建与他人和社会的关系与信任。
“我有时候会去抄抄佛经,偶尔也练练瑜伽,去有山有水的地方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有时候还会去参加培训学习,在人多的地方,重新去建立跟人的信任感。”柒柒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