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世奇异神话》《犹太人》《苏鲁支语录》《该隐》及其他
——《过客》“四典”

2023-09-29 01:15上海郜元宝
名作欣赏 2023年13期
关键词:曼斯过客周作人

上海 郜元宝

《过客》原刊于1925 年3 月9 日《语丝》十七期(副题“野草之十一”),1927 年7 月北新书局印行《野草》第一版时,鲁迅追记创作时间为“一九二五年三月二日”,在这一天之后一个月的私人通信中,鲁迅说《过客》“即是虽然明知前路是坟而偏要走,就是反抗绝望”①。所谓“偏要走”的“反抗绝望”的“意思”(主题),其实屡见于鲁迅创作《过客》前后的一系列著译,后者跟《过客》形成了值得注意的互文关系。

鲁迅1923 年底发表讲演《娜拉走后怎样》,通过间接的译介行为,提到了西方文化中另一幅“偏要走”而“反抗绝望”的生动图景——

欧洲有一个传说,耶稣去钉十字架时,休息在Ahasvar 的檐下,Ahasvar 不准他,于是被了咒诅,使他永世不得休息,直到末日裁判的时候。Ahasvar 从此就歇不下,只是走,现在还在走。走是苦的,安息是乐的,他何以不安息呢?虽说背着咒诅,可是大约总该是觉得走比安息还适意,所以始终狂走的罢。②

鲁迅转述Ahasver 传说时加入了自己的解释。Ahasver“只是走”,“直到末日裁判的时候”,乃因为“被了咒诅”,无法逃脱命运的安排,但鲁迅说Ahasver“大约总该是觉得走比安息还适意,所以始终狂走的罢”,这就通过“大约总觉得”这一推测之辞,将自己的“意思”加给了Ahasver,于是Ahasver 本来对受咒诅的命运的被动服从转变为主动承受以至于反抗。鲁迅推测Ahasver 轻看犹太传统中视为人生最好归宿的“安息”,反而“觉得走比安息还适意”。鲁迅1923 年底关于Ahasver 传说的这种阐发,显然跟1925 年创作的《过客》主题高度契合。

鲁迅认为,Ahasver 放弃对“安息”的期待,安心定意“只是走”,乃属于别一种意义的“牺牲”,“与志士们之所谓为社会者无涉”。何以故?因为这只是抗争个人命运,并非“为社会”而做出“牺牲”。在Ahasver 式“只是走”的生涯中,这别样的“牺牲”者只是感到“适意”而已,其价值只“属于自己”。“反抗绝望”的“过客”对命运的挑战,其意义不也仅限于个人的“适意”吗?

被生活、命运或神灵咒诅安排着,不得安息,不断重复某种劳作(如Ahasver“只是走”和“过客”“只得走”),却在这种被惩罚被咒诅的处境中生出反抗的意志,勇敢地承担命运的捉弄,这个观念最早出现于鲁迅1923 年底对Ahasver 的大胆阐释与改写,并将其中“反抗绝望”的“意思”写入1925 年的《过客》。到了1935 年底,在一篇回忆自己青年时代读书经历的文章中,鲁迅还提到他当时受到震撼并牢牢记住的但丁《神曲·炼狱》里,“有我所爱的异端在;有些鬼魂还在把很重的石头,推上峻峭的岩壁去。这是极吃力的工作,但一松手,可就立刻压烂了自己”③。但丁笔下“异端”和“鬼魂”的命运及其对命运的态度,跟鲁迅所阐释(改写)的Ahasver不是也有相通之处吗?

鲁迅1923 年底关于娜拉的讲演对Ahasver“只是走”的大胆阐述与改写,包括他青年时代读《神曲·炼狱》时受到的震撼,不仅为《过客》“只得走”“还是走好”埋下伏笔,也暗示了《过客》与《野草》另一篇《死火》的隐秘联系。在《死火》里,梦中之“我”与“死火”宁肯在跃出山谷后立即被“大石车”碾死,也要完成各自的抉择,即义无反顾地“烧灭”自己。这种“全或无”的抉择,跟鲁迅所谓Ahasver 式的“只是走”(以及为青年鲁迅所牢记的但丁笔下推石上山的“鬼魂”)一样,都并非“为社会”,而只是为了勇敢地承担并挑战个人的命运,亦即为了让自己“适意”的“反抗绝望”。

鲁迅在青年时代接触但丁,众所周知,不必细述。至于他如何接触到Ahasver 传说,还有待研究。

Ahasver 为《旧约圣经·以斯帖记》中波斯国王之名(通译“亚哈随鲁”),在他当政期间,犹太人开始分散于波斯帝国各个行省。犹太人在列国中被抛来抛去的命运是早就被决定了的,但迟至十三世纪,欧洲人才开始称“流浪的犹太人”(the wandering Jew)为“亚哈随鲁”。中世纪有关Ahasver 的传说还不断演化,最后就连其身份也有各种不同的说法,比如修鞋匠、商人、罗马帝国派往耶路撒冷做总督的本丢·彼拉多官邸的看门人等。羞辱背十字架的耶稣,不让耶稣歇在他家的屋檐下因而被咒诅“只是走”,就是Ahasver 传说的诸多变种之一。

英国民俗学家、歌谣整理者(也是神职人员、诗人、小说家)Sabine Baring-Gould 所著《中世奇异神话》(Curious Myths of the Middle Ages,上下册先后出版于1866 年和1868 年),第一章便是《流浪的犹太人》。该书法文版有陀莱(Gustave Dore)插画,此后其他多种语言的译本往往也采用鲁迅所喜爱的这位法国版画家的插画。鲁迅或许通过陀莱的中介接触到Ahasver 传说,或者借助于一直关注神话民俗又精通英语的周作人。

鲁迅藏书中不见《中世奇异神话》,该书或许作为共同财产,在“兄弟失和”之后留在了八道湾,而为周作人所独有。周作人在1922 年《自己的园地·谜语》中最早提到“英国贝林戈尔特(Baring-Gould)在《奇异的遗迹》中的研究”,不知《奇异的遗迹》是否周作人给予Curious Myths of the Middle Ages的译名,但可以肯定“周氏兄弟”对Sabine Baring-Gould 并不陌生。这是鲁迅《娜拉走后怎样》提到“只是走,现在还在走”的Ahasver 传说的大致背景④。到了鲁迅创作独幕剧《过客》时,Ahasver 既是“外典”(源于《中世奇异神话》),也是“内典”(被鲁迅在关于娜拉的演讲中反复咀嚼过了)。

1925 年3 月15 日《狂飙》周刊第16 期刊登了鲁迅所译日本作家伊东干夫的诗歌《我独自行走》:

我的行走的路

险的呢,平的呢?

一天之后就完,

还是百年的未来才了呢?

我没有思想过。

暗也罢,

险也罢,

总归是非走不可的路呵。

即使讨厌,

这也好罢。

即使破坏,

这也好罢。

哭着,

怒着,

狂着,

笑着,

都随意罢!

厌世呀,发狂呀,

自杀呀,无产阶级呀,

在我旁边行走着。

但是,我行走着,

现今也还在行走着。⑤

伊东干夫诗歌反复强调的无论如何“非走不可”“现今也还在行走”,不仅不管其意义和结果是“讨厌”“破坏”“哭着”“怒着”“狂着”“笑着”,也无关乎“厌世呀,发狂呀”“自杀呀,无产阶级呀”,因为这只是“我”的抉择。这样的一味行走,只是走,而且“现今也还在行走着”,跟鲁迅所阐述的“亚哈随鲁”的“只是走,现在还在走”如出一辙,自然也可以视为《过客》的另一个“外典”。

说到《过客》的“外典”,还应该注意到1921年周建人通过英文翻译的波兰作家式曼斯奇(Adam Szymanski)的短篇小说《犹太人》。

这是周氏三兄弟通力合作的一次译介行为。周作人帮助周建人用世界语版校对,又让鲁迅以德文版重为校勘。鲁迅校勘之后,写信告诉周作人,德文译者是波兰人,“通原文自然较深,所以胜于英译及世界语译本处也颇不少,现在即据以改正”。鲁迅在信中还摘译了凯拉舍克《斯拉夫文学史》中一段关于式曼斯奇的评述,供周作人在给周建人译本写跋语时参考。周作人后来所撰跋语,果然完整引用了鲁迅的这段摘译——

Adam Szymanski 也经历过送往西伯利亚的流人的运命,是一个身在异地而向祖国竭尽渴仰的,抒情的精灵(人物)。从他那描写流人和严酷的极北的自然相抗争的物语(叙事,小说)中,每飘出深沉的哀痛。⑥

波兰作家式曼斯奇曾经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的“流人的运命”,以及这位波兰作家笔下同样在西伯利亚“和严酷的极北的自然相抗争”的另一群犹太“流人”的“运命”,都深深打动了鲁迅。“流人”身份的作家式曼斯奇描写“流人”的短篇小说《犹太人》虽为周建人所译,但鲁迅深度参与这一译介行为,从中获取了有益于他自己文学创作的一种修辞手段。

鲁迅在1926 年底厦门所写《〈阿Q 正传〉的成因》中说,1921 年底至1922 年初他在创作《阿Q 正传》之时,也“正在做流民”⑦。当时鲁迅住在“八道湾”前院,在外人看来自然是阖家团圆,其乐融融,但他本人却自觉不过是一个“流民”。鲁迅在“八道湾”“做流民”之时,也正是他和周作人一起帮助周建人翻译波兰“流人”作家式曼斯奇描写“流人”的短篇《犹太人》之际。鲁迅在1926 年底回忆这段经历时自称“流民”,不仅触及他当年为大家庭所做出的并未得到公正报偿的牺牲,也不仅暗合阿Q 的“流民”身份,大概也会想到创作阿Q 时他所参与翻译的“流人”身份的波兰作家式曼斯奇所写的另一部关于“流人”的小说《犹太人》,以及跟这篇《犹太人》有相通之处的《过客》吧?

直到晚年,鲁迅仍自称“流人”⑧,其“内典”和“外典”的出处,正是从《娜拉走后怎样》到《过客》以至《〈阿Q 正传〉的成因》这一系列著译。

鲁迅所谓“流民”“流人”,并非单纯顺服于Ahasver 式“被了咒诅”的命运,而是加入了“我只得走”“我还是走好”的“反抗绝望”的“过客”精神——正如《过客》中的“过客”一般,自觉听从“那前面的声音”的召唤,坦然接受并积极挑战被咒诅的“只得走”的命运。

“过客”的“外典”既包含“流浪的犹太人”因素,则《过客》和《影的告别》之间也有互文关系,因为《影的告别》与《苏鲁支语录·影子》有关,而尼采笔下的“影子”恰恰自称“游行者”与“永远底犹太人”——

我是一个游行者,久已随你的足踵游行:时常在塗,没有目标,也没有归宿。这么,我真差不多是永远底犹太人了,不过我是既不永久复不是犹太人。

怎么?我必永是在于中路么?为每种风所旋转,飘扬,驱逐?呵约,地球!你于我太圆了!⑨

尼采笔下的“影子”既自称“游行者”“永远底犹太人”,自然也遭到了Ahasver 式的“咒诅”,但这个“影子”正如鲁迅所阐释(改写)的Ahasver,并不甘心顺服于命运的安排,而要做绝望的反抗,恰如《影的告别》的“影”,宁肯为黑暗吞没,也要“独自远行”。

在小说中鲁迅一般并不刻意描写人物的空间迁徙。即使某些人物有距离长短不一的旅行,也被推到叙事的背景,人物活动大多固定在某一相对封闭的处所。鲁迅显然偏爱这种空间布置,但这并不妨碍他笔下第一人称叙述者“我”自诉“幸苦展转而生活”(《故乡》)。鲁迅自十八岁(1898 年)离开绍兴老家,赴南京求学,“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呐喊自序》),此后又留学日本,1909 年归国,先后供职于杭州、绍兴两地教育机构,1912 年2 月中旬赴南京教育部,旋于同年5 月初迁至北京。从1898 年至创作《野草》的1924 年,鲁迅不断辗转于绍兴-南京-东京-杭州-绍兴-南京-北京和交通中转站上海之间,不折不扣地沦为小说《在酒楼上》(1924)所谓“甘心于远行”的“游人”,虽然最终不过如苍蝇“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但“游人”的身份总算做定了。这种人生经历和由此引发的感慨可视为《过客》的“今典”与“内典”。

“过客”最早见于《韩非子·五蠹》:“故饥岁之春,幼弟不饷;穰岁之秋,疏客必食。非疏骨肉爱过客也,多少之实异也。”韩非子所谓“过客”只是中性词语,后世文学作品逐渐赋予其感情色彩。古代作家常自命过客,由此叹息人生劳苦,生命短暂,如李白《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所谓“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鲁迅站在现代科学精神立场,深知“在进化的链子上,一切都是中间物”⑩,并不在乎生命短暂如“过客”。在日常生活中,他尽量躲避舒适,随时准备“独自远行”。有人说他北京时期“房中总有床铺,网篮,衣箱,书案,这几样东西。万一甚么时候要出走,他只要铺盖一卷,网篮和衣箱任取一样,就是登程的旅客了”⑪。即使晚年病重卧床,仍然想着“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⑫。这都是对“被了咒诅”的Ahasver式“只是走”的命运的坦然接受与顽强抗争罢。

在阐释鲁迅的“过客”意识时,并无合适的“旧典”可以援用。较为适宜的,除了鲁迅个人生活和创作中的一些“内典”和“今典”,主要还是经过鲁迅译介并加入他个人理解的上述若干“外典”。

Ahaser 的原型,还可追溯到《创世记》中的该隐。早在《摩罗诗力说》(1907)中,鲁迅就推崇过英国诗人拜伦以该隐故事创作的同名“传奇”《凯因》(Cain)——

亚当夏娃既去乐园,乃举二子,长曰亚伯,次曰凯因。亚伯牧羊,凯因耕植是事,尝出所有以献神。神喜脂膏而恶果实,斥凯因献不视;以是,凯因渐与亚伯争,终杀之。神则诅凯因,使不获地力,流于殊方。裴伦取其事作传奇,于神多所诘难。教徒皆怒,谓为渎圣害俗,张皇灵魂有尽之诗,攻之至力。迄今日评骘之士,亦尚有以是难裴伦者。尔时独穆亚(Th.Moore)及修黎二人,深称其诗之雄美伟大。德诗宗瞿提,亦谓为绝世之文,在英国文章中,此为至上之作;后之劝遏克曼(J.P.Eckermann)治英国语言,盖即冀其直读斯篇云。

所谓“神则诅凯因,使不获地力,流于殊方”,就是《创世记》四章十二节耶和华神对该隐的咒诅:“你种地,地不再给你效力;你必流离飘荡在地上。”该隐的“流离飘荡”预示了以色列人后来的大流亡,被咒诅的Ahasver“只是走”,只是以色列和犹太传统中一个历史传说和神话的杂糅。鲁迅在《摩罗诗力说》中同情与推崇拜伦“传奇”《凯因》(以及但丁笔下推石上山的“鬼魂”),这是否就已经埋下了他日后基于自己的人生体验,捏合拜伦笔下该隐、但丁笔下鬼魂、中世纪Ahasver 传说、尼采笔下“影子”、波兰作家式曼斯奇小说《犹太人》,从而塑造他自己的“过客”形象的种子呢?

2022 年12 月6 日初稿

2023 年2 月27 日改定

⑪925 年4 月11 日鲁迅致赵其文,《鲁迅全集》第十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11 月第1 版,第477 页。

㉑981 年版、2005 年版《鲁迅全集》均将Ahasver误为Ahasvar,希望更新版的《鲁迅全集》能予以更正。

③⑫《鲁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11 月第1 版,第425 页,第624 页。

④上海外国语大学刘云教授、美国卫斯理学院东亚语言文化系宋明炜教授、浙江师范大学黄江苏教授先后帮我查找Sabine Baring-Gould 背景资料及其所著Curious Myths of the Middle Ages英文原版数字链接和PDF 版,黄江苏教授还向我提供了周作人与Sabine Baring-Gould 的因缘,在此一并向三位致谢。

⑤引自《鲁迅译文全集》第八卷《译文补编》,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 年3 月第1 版,第134—135 页。

⑥《鲁迅全集》第十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11 月第1 版,第396 页。

⑦《鲁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11 月第1 版,第397 页。

⑧《鲁迅全集》第十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11 月第1 版,第154 页。

⑨徐梵澄译:《苏鲁支语录》,商务印书馆1992 年2 月第1 版,第277—278 页。

⑩《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11 月第1 版,第302 页。

⑪ 孙伏园:《鲁迅先生二三事·哭鲁迅先生》,引自鲁迅博物馆鲁迅研究室、《鲁迅研究月刊》选编:《鲁迅回忆录》(专著上册),北京出版社1999 年1 月第1 版,第74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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