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 薛天纬
常识告诉我们,欲了解一位古代人物的生平家世,首选途径,是阅读正史中的传记。比如李白,《旧唐书·文苑传》《新唐书·文艺传》都有他的传记。但是,分别出自五代刘昫及北宋宋祁之手的“李白传”,其实并不能成为后世读者了解李白的可靠依据。这倒不是因为其文字简约,甚至也不是因为其记载有误,比如《旧唐书》本传说李白“父为任城尉,因家焉”,《新唐书》本传说“白游并州,见郭子仪,奇之,子仪尝犯法,白为救免”云云,都是无稽之谈。不选择正史“李白传”的原因,是关于李白生平家世另有更原始、更可信、更具权威性的资料,其中最重要的一种,就是《新唐书·李白传》所讲到的“元和末,宣歙观察使范传正祭其冢……为改葬,立二碑焉(纬按,实为一碑)”,碑的全称是《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写于元和十二年(817)正月、李白辞世55 年后。以下简称“范碑”。
出自唐人之手记叙李白生平家世的文献,传世有五种,按写成的先后为序,“范碑”之外,另四种依次是:
一、李阳冰《草堂集序》(简称“李序”),写于宝应元年(762)十一月。
二、魏颢《李翰林集序》(简称“魏序”),约写于广德元年(763)。
三、刘全白《唐故翰林学士李君碣记》(简称“刘记”),写于贞元六年(790)四月。
四、裴敬《翰林学士李公墓碑》(简称“裴碑”)写于会昌三年(843)二月。
另有李华《故翰林学士李君墓志》,李子龙先生曾著文辨其伪(《文学遗产》2004 年第2 期),兹不论。
“范碑”关于李白生平家世的记载,与上列四种唐人写成的文献相比较,最为详尽,换句话说,“范碑”记载的一些重要内容,是另四种文献所没有的。
“范碑”的流传,有两个版本系统:其一见北宋李昉等编《文苑英华》卷九四五,题为《赠左拾遗翰林供奉李白墓志》,清编《全唐文》卷六一四所载源出于此;其二见北宋姚铉编《唐文粹》卷五十八,题为《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铭并序》。北宋宋敏求编《李太白文集》所载“范碑”,题目及碑文与《唐文粹》同。《文苑英华》与《唐文粹》均成书于宋初,编修过程在时间上相互交错,二者所载“范碑”题目及文字大同中有小异,应出自不同源头。今当涂青山李白墓园有南宋淳祐二年(1242)重刻“范碑”,文字据《李太白文集》。
本文所引“范碑”以《全唐文》为据,行文中必要时插入与《李太白文集》相参的校语。
下面,我们就来逐段赏读“范碑”:
一、以“骐骥”“大鹏”开篇
骐骥筋力成,意在万里外,历块一蹶,毙于空谷,唯余骏骨,价重千金;大鹏羽翼张,势欲摩穹昊,天风不来,海波不起,塌翅别岛,空留大名。人亦有之,故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之谓矣。
开篇伊始,抛开寻常碑文先交代碑主姓名出身的传统写法,而是以“骐骥”“大鹏”领起两个“五五四四四四”句式,构成一组大对仗,来概括李白的一生。骐骥、大鹏,是诗人的化身。李白有《天马歌》,以“天马”自喻,“骐骥”意同“天马”。“筋力成”比喻李白养成的才干。他胸怀驰骋“万里外”的志向,欲一展宏图,报效朝廷。然而,“历块一蹶,毙于空谷”,前行途中却颠仆在地,悲壮而寂寞地死去。李白《赠江夏韦太守良宰》诗有句“无人贵骏骨,绿耳空腾骧”,自谓不被当权者识用,“范碑”说“唯余骏骨,价重千金”,则强调诗人生前虽然不为世用,但其“骏骨”在后世却有不朽的价值。“大鹏”数句,脱自李白《大鹏赋》。“大鹏羽翼张,势欲摩穹昊”,犹赋中大鹏“脱鬐鬣于海岛,张羽毛于天门”“激三千以崛起,向九万而迅征”。然而,大鹏之飞腾,如《古风》(北溟有巨鱼)所云“凭陵随海运,烜赫因风起”,是以“海运”“风起”为条件的。不幸的是“天风不来,海波不起”,大鹏失去了凭借,结局则“塌翅别岛,空留大名”,即《临终歌》自伤“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针对骐骥、大鹏之喻,传正深深叹曰:“人亦有之,故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之谓矣!”开头这一段,是诗意的、抒情的写法,表达了对李白深刻的理解与同情、深挚的崇拜和敬仰。
二、李白的出身家世
公名白,字太白,其先陇西成纪人。绝嗣之家,难求谱谍。公之孙女搜于箱箧中,得公之亡子伯禽手疏十数行,纸坏字缺,不能详备。约而计之,凉武昭王九代孙也。隋末多难,一房被窜于碎叶,流离散落,隐易姓名。故自国朝已来,漏于属籍。神龙初,潜还广汉,因侨为郡人。父客,以逋其邑,遂以客为名,高卧云林,不求禄仕。公之生也,先府君指天枝以复姓,先夫人梦长庚而告祥,名之与字,咸所取象。
“范碑”关于李白出身家世的资料,来源于“公之孙女搜于箱箧中,得公之亡子伯禽手疏十数行”,而“伯禽手疏”内容必定出自乃父传授。可与“范碑”相印证的,是“李序”与“魏序”。当涂县令李阳冰,是李白晚年投靠之人,李白称之为“族叔”,有《献从叔当涂宰阳冰》诗。“李序”记:“阳冰试弦歌于当涂,心非所好,公遐不弃我,乘扁舟而相顾。临当挂冠,公又疾亟,草稿万卷,手集未修,枕上授简,俾予为序。”由此可知,“李序”关于李白出身家世的记载,亦必出于李白口述。“魏序”作者魏颢,曾命驾江东寻访李白而于广陵见之,李白也曾“尽出其文,命颢为集”,所以,“魏序”所记李白家世事迹亦必出自李白口述。“范碑”“李序”以及“魏序”,是后世了解李白出身家世最具原始性的三种文献。以下即以“李序”“魏序”为参照,间及“刘记”,来考察“范碑”的独特史料价值。
关于李白先世,“范碑”曰:“隋末多难,一房被窜於碎叶”;“李序”曰:“中叶非罪,谪居条支。”两相对照,“范碑”所记“隋末”年代基本明确,而“李序”之“中叶”较为模糊;“碎叶”的地点是确定的,“条支”在唐人语汇中则是泛指西域的大概念,“碎叶”亦包含其中(参见拙文《碎叶与条支》,《明月出天山——“李白与丝绸之路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 年版)。
关于李白之家归蜀,“范碑”曰:“神龙初,潜还广汉。”“李序”曰:“神龙之始,逃归于蜀。”曰“广汉”,较“蜀”具体。《元和郡县志》“剑南道”:“绵州,本汉广汉郡之涪县。”“范碑”是以汉代旧名指称绵州。“魏序”则明确记载:“因家于绵。”
关于李白之父,“范碑”曰:“父客,以逋其邑,遂以客为名,高卧云林,不求禄仕。”由此我们知道了李客之名的由来及含义,而且知道他是个隐士。所谓“高卧云林,不求禄仕”,隐含的意思是其人原本具有干求禄仕的才学资本,而这正是李白“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的家庭教育条件。
关于李白的出生,“范碑”曰“公之生也,先府君指天枝以复姓”,“李序”曰“复指李树而生伯阳”,均指李白生而恢复了李姓。“范碑”中“天枝”之说强调了李白家世与李唐王室同宗。值得关注的是,“李序”“范碑”的叙事都将李白出生置于其家归蜀之后,“魏序”则曰“身既生蜀”,所以,有的研究者认为李白出生于蜀地而非碎叶。
三、李白的秉赋才气、襟怀抱负
受五行之刚气,叔夜心高;挺三蜀之雄才,相如文逸。瑰奇宏廓,拔俗无类。少以侠自任,而门多长者车。常欲一鸣惊人,一飞冲天,彼渐陆迁乔,皆不能也。由是慷慨自负,不拘常调,器度宏大,声闻于天。
这段话的重要意义,在于揭示了李白所设定的进身之路,是不循常规参与科举考试,不由微官起步渐次晋升,而欲以干谒求仕进,直达朝堂,实现“奋其智能,愿为辅弼”的宏伟功业理想。“一鸣惊人,一飞冲天”二句,不仅生动形象,而且充满快意豪情,是对李白建功立业方式最准确、最富于诗意的表达,体现了传正对李白内心世界的深刻体察。传正之所言,即李白之所思,只此二句,谓传正为李白之知音,实不为过。早于“范碑”的“刘记”曰:“不求小官,以当世之务自负。”表达更为直白,可与“范碑”相印证。“器度宏大,声闻于天”,器度,是对人物的综合评价,是人物内在素质及外表风仪所显示的人格魅力。李白终于以他的非凡器度惊动人主,迎来了待诏翰林的人生机遇。
四、李白奉诏入朝及在翰林的经历
天宝初,召见于金銮殿,玄宗明皇帝降辇步迎,如见园、绮。论当世务,草答蕃书,辩如悬河,笔不停缀。玄宗嘉之,以宝床方丈赐食于前,御手和羹,德音褒美。褐衣恩遇,前无比俦。遂直翰林,专掌密命。将处司言之任,多陪侍从之游。他日,泛白莲池,公不在宴。皇欢既洽,召公作序。时公已被酒于翰苑中,仍命高将军扶以登舟,优宠如是。
“李序”的记叙是:“天宝中,皇祖下诏,征就金马,降辇步迎,如见绮皓。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以饭之,谓曰:‘卿是布衣,名为朕知,非素蓄道义,何以及此!’置于金銮殿,出入翰林中。问以国政,潜草诏诰,人无知者。”“魏序”的记叙是:“白久居峨嵋,与丹丘因持盈法师达,白亦因之入翰林,名动京师。”“魏序”点出丹丘与持盈法师(玉真公主)是李白入朝之荐引者,其说为后世论者所重。
李白奉诏入朝是天宝元年事,故而“范碑”谓“天宝初”较“李序”谓“天宝中”更为精确。
关于李白在翰林院所职之事,“范碑”曰:“论当世务,草答蕃书,辩如悬河,笔不停缀。”“遂直翰林,专掌密命。”“李序”曰:“问以国政,潜草诏诰,人无知者。”“魏序”则有“令制《出师诏》”的记载。这与李白《为宋中丞自荐表》中“既润色于鸿业,或间草于王言”的自述相符,表明李白曾参与朝中事务,具有“从政”的意义。然而,这些叙事虽然光鲜正大,却并非李白在朝的主要职责。“范碑”用“将处司言之任,多陪侍从之游”二句概言李白供奉翰林的实际情况,最能揭示真相。“将处司言之任”可与“魏序”之“许中书舍人”的说法相印证,是李白当时有可能实现的仕途前景。而“多陪侍从之游”才是他在翰林院的主业。李白奉诏于兴庆宫立成《清平调词三首》,就是最好的例证。“他日,泛白莲池,公不在宴。皇欢既洽,召公作序。时公已被酒于翰苑中,仍命高将军扶以登舟,优宠如是”,这里记叙的也是“多陪侍从之游”之一例。杜甫《饮中八仙歌》所咏“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在“范碑”这段记叙中能找到一些事实依据。除玄宗及杨妃外,李白恐怕是高力士唯一服务过的对象。
“范碑”所记“草答蕃书”事,盖因李白具有西域背景的家庭出身及文化影响,通蕃语及文字。“刘记”亦有“因为和蕃书”的记载。
五、李白出朝
布衣之遇,前所未闻。公自量疏远之怀,难久于密侍,候间上疏,请还旧山。玄宗甚爱其才,或虑乘醉出入省中,不能不言温室树,恐掇后患,惜而遂之。
“范碑”这段文字需要加以校勘。《李太白文集》无“布衣之遇,前所未闻。公自量疏远之怀,难久于密侍,候间”22 字,而代之以“既而”二字。
“布衣之遇,前所未闻”二句,勘以文意,应接续上文“优宠如是”句。“公自量疏远之怀,难久于密侍”二句,道出李白在受到玄宗优宠时的实际心理状况。他出于热爱自由的天性,与朝堂、与人主实有本质性的疏离倾向,他自忖不能长期侍奉于皇帝身边,于是“候间上疏,请还旧山”,决心下定之后,便找了一个合适机会上疏请还。李白伟大的人格,于此得以彰显。
《李太白文集》缺“布衣之遇”以下至“候间”22字,于此可以做不无合理性的猜想:“文集本”是在丢失了22 字后,感到上下文意难以接续,于是添加了过渡语“既而”加以补救,但是文意转折仍嫌突兀,而且,缺少了对李白内在品格的揭示。
关于李白之去朝,“李序”的记载是:“丑正同列,害能成谤,格言不入,帝用疏之。公乃浪迹纵酒,以自昏秽。咏歌之际,屡称东山。……天子知其不可留,乃赐金归之。”“魏序”的记载是:“以张垍谗逐,游海岱间。”“刘记”的记载是:“同列者所谤,诏令归山。”诸家均突出地归因于谗谤,而“范碑”之“玄宗甚爱其才,或虑乘醉出入省中,不能不言温室树,恐掇后患,惜而遂之”一段话,更具有“细节的真实性”,玄宗不仅爱惜李白之才,而且对李白酒后不能自控的状态颇能体谅,因“恐掇后患,惜而遂之”,简直就是对李白的保护。玄宗与李白的关系,显得充满人情味。
六、出朝之后
公以为千钧之弩,一发不中,则当摧橦折牙,而永息机用,安能效碌碌者苏而复上哉!脱屣轩冕,释羁缰锁,因肆情性,大放于宇宙间。饮酒非嗜其酣乐,取其昏以自富;作诗非事于文律,取其吟以自适。好神仙非慕其轻举,将不可求之事求之,其意欲耗壮心,遣余年也。
“范碑”似有意忽略了李白出朝后仍然心系朝堂的一面,而是强调他出朝后“因肆情性,大放于宇宙间”的一面。这里举了饮酒、作诗、好神仙三件事来概括李白的生活常态,透过表象而揭出其本质:“饮酒”的表象是“嗜其酣乐”,本质则是“取其昏以自富”,即在昏醉中求得一时的精神解脱与满足;“作诗”的表象是“事于文律”,本质则是“取其吟以自适”,即以吟诗获得精神快乐;“好神仙”的表象是“慕其轻举,将不可求之事求之”,本意却是“欲耗壮心,遣余年”,即以游仙抵消功业理想,在游仙中消磨功业理想破灭后无所作为的岁月。“范碑”对李白的理解,显示了独到的深刻性。
七、李白的两个称号
在长安时,秘书监贺知章号公为谪仙人。吟公《乌栖曲》云:“此诗可以哭鬼神矣!”时人又以公及贺监、汝阳王、崔宗之、裴周南等八人为酒中八仙。朝列赋谪仙歌百余首。
李白的两个称号:一是“谪仙人”,二是名列“酒中八仙”。前者可与李白《对酒忆贺监》诗相印证:“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后者可与杜甫《饮中八仙歌》相印证:“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唯“裴周南”的记载与杜甫诗不符,待考。“朝列赋谪仙歌百余首”,可见李白供奉翰林期间在朝中影响的巨大,这百余首“谪仙歌”惜乎未能传世。
八、李白晚年及卒于当涂
俄属戎马生郊,远身海上,往来于斗牛之分,优游没身。偶乘扁舟,一日千里;或遇胜境,终年不移。长江远山,一泉一石,无往而不自得也。晚岁度牛渚矶,至姑熟,悦谢家青山,有终焉之志。盘桓利居,竟卒于此。其生也,圣朝之高士;其死也,当涂之旅人。
这一段从“安史之乱”说起,却有意隐去了从璘及长流夜郎两宗重大事件。这与上文有意忽略李白“出朝后仍然心系朝堂的一面”相一致,显示了碑文作者的人生价值取向,即褒扬李白在大自然中“优游没身”的精神境界,并以“圣朝之高士”作为李白一生的定评。
九、李白殁后拜官
代宗之初,搜罗俊逸,拜公左拾遗。制下于彤庭,礼降于玄壤。生不及禄,殁而称官,呜呼命欤!
《新唐书·代宗纪》:“广德二年(764)正月丙午,诏举堪御史、谏官、刺史、县令者。”李白所获“左拾遗”正是谏官,与诏令切合。“刘记”有相同记载:“代宗登极,广拔淹瘁,时君亦拜左拾遗。闻命之后,君亦逝矣。呜呼!与其才不与其命,悲夫!”关于李白卒年,笔者持广德元年(763)冬之说。翌年正月,李白死讯尚未传至京师,故而代宗皇帝有授官之制。传统说法认为李白卒于宝应元年(762),设若李白卒于是年,则历经一整年而朝廷尚不知李白死讯,殊不合情理,应该予以否定。传正曰:“生不及禄,殁而称官,呜呼命欤!”深长的喟叹中,寄托了对李白命运的无限同情。
十、传正为李白迁葬并寻访其二孙女
传正共生唐代,甲子相悬,常于先大夫文字中,见与公有浔阳夜宴诗,则知与公有通家之旧。早于人间得公遗篇逸句,吟咏在口。无何,叨蒙恩奖,廉问宣、池。按图得公之坟墓在当涂属邑,因令禁樵采,备洒扫,访公之子孙,将申慰荐。凡三四年,乃获孙女二人,一为陈云之室,一乃刘劝之妻,皆编户甿也。因召至郡庭,相见与语,衣服村落,形容朴野,而进退闲雅,应对详谛,且祖德如在,儒风宛然。问其所以,则曰:“父伯禽,以贞元八年不禄而卒,有兄一人,出游一十二年,不知所在。父存无官,父殁为民,有兄不相保,为天下之穷人。无桑以自蚕,非不知机杼;无田以自力,非不知稼穑。况妇人不任,布裙粝食,何所仰给?俪于农夫,救死而已。久不敢闻于县官,惧辱祖考。乡闾逼迫,忍耻来告。”言讫泪下,余亦对之泫然。因云:“先祖志在青山,遗言宅兆,顷属多故,殡于龙山东麓,地近而非本意。坟高三尺,日益摧圯,力所不及,知如之何!”闻之悯然,将遂其请。因当涂令诸葛纵会计在州,得谕其事。纵亦好事者,学为歌诗,乐闻其语。便道还县,躬相地形,卜新宅于青山之阳,以元和十二年正月二十三日,迁神于此。遂公之志也。西去旧坟六里,南抵驿路三百步。北倚谢公山,即青山也,天宝十二载敕改名焉。因告二女,将改适于士族。皆曰:“夫妻之道,命也,亦分也。在孤穷既失身于下俚,仗威力乃求援于他门。生纵偷安,死何面目见大父于地下?欲败其类,所不忍闻。”余亦嘉之,不夺其志,复井税免徭役而已。
“传正共生唐代”一句,“文集本”无“共”字。与下句“甲子相悬”连读,显然有了这个“共”字才句式相埒,语意贯通,因而可以断定“文集本”夺“共”字。
据碑文可知,传正的父亲与李白有交往,二人曾于浔阳夜宴,李白作有“浔阳夜宴诗”,此诗惜乎未传世。传正喜爱并熟悉李白的诗,他一直留心搜求李白诗作,但只得到“遗篇逸句”而“吟咏在口”。等到他幸运地担任了宣、池观察使后,随即做了两件事:首先是在属邑当涂找到了李白初葬的龙山墓,采取了保护措施。继而就是“访公之子孙”。这是一段纪实性的叙事,具有独一无二的史料价值。李白在《寄东鲁二稚子》诗中写道“娇女字平阳”“小儿名伯禽”,他有一子一女。寓居当涂的晚年,广德元年(763)春,李白在《游谢氏山亭》诗中写道:“沦老卧江海,再欢天地清……醉罢弄归月,遥欣稚子迎。”伯禽这时已携家人迁来当涂,“稚子”便是伯禽的儿子。传正用了三四年时间,才找到李白的孙女二人,她们已经嫁人,丈夫分别名叫陈云和刘劝,都是当地户籍的农民。至于二位孙女叫什么名字,在嫁人之后已经被忽略了。“因召至郡庭,相见与语,衣服村落,形容朴野,而进退闲雅,应对详谛,且祖德如在,儒风宛然”,她们的形貌衣着虽与农妇无异,但言谈举止及内在气质仍不失李白孙女的身份。千年之下,读到“范碑”这段纪实文字,令人黯然神伤。李白身后,仅过了50 多年,才到孙女这一代,就沦落到这般地步!曾为天子座上客的李白,飘飘欲仙的李白,天国的李白,知道当涂乡间两个孙女的处境吗?两个孙女身上,“祖德如在,儒风宛然”,自然使他欣慰,而“衣服村落,形容朴野”,他还能认出自己的孙女吗?
二位孙女的自白,使人们知道了李白后裔的情况:李白之子伯禽,没有做过官,于李白去世30 年后的贞元八年(792)卒于当涂。伯禽有个儿子,即《游谢氏山亭》中的“稚子”,出游十二年,没有了下落,他的出游是不是盲目模仿青年时代的乃祖?亦未可知。苦就苦了两个孙女,她们含泪诉说了在失去生活依靠的情况下,为了生计,不得不“俪于农夫,救死而已”。这八个字饱含无限悲苦辛酸。没有了父亲,也没有了兄长,父亲什么遗产都没有留下,既“无田”又“无桑”,连当地的农民都不如,生存已濒于绝境。“救死”,就是为了活命,只有嫁给当地农夫这一条出路,其他什么都顾不得了!而“久不敢闻于县官,惧辱祖考。乡闾逼迫,忍耻来告”数句,更道出了作为李白孙女内心的深悲巨痛:她们嫁人后,因为怕辱没先人,不敢公开自己的身份,也不敢让官家知晓。当观察使范大人经过三四年的查访寻觅,终于找到她们时,在乡闾即乡间基层管理人员的逼迫下,才不得不忍受着极大的屈辱感来见范大人。“言讫泪下,余亦对之泫然”,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感伤、令人鼻酸的场面!
接下来讲为李白迁葬之事。两位孙女诉说了先祖“志在青山”的遗愿,传正遂在当涂县令诸葛纵的协助下,在“青山之阳”为李白营建了新的坟墓。李白去世55 年后的元和十二年(817)正月二十三日,迁葬于此,了却了李白的遗愿。碑文特意记曰:“北倚谢公山,即青山也,天宝十二载敕改名焉。”这是对李白遗愿的解释。因为李白终生仰慕谢朓,所以新选的墓地“北倚谢公山”。天宝十二载,朝廷敕命谢公山改名青山。青山之名一直延续到了21 世纪的今天,青山李白墓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因告二女”一段,讲迁葬既毕的善后之事。传正欲改变李白二孙女处境,帮她们另嫁“士族”即读书人家,却被婉言谢绝了。她们不愿“仗威力”而“偷安”,这正应了“人穷志不短”那句老话,因而得到范大人的嘉许。
十一、传正为李白树碑
今士大夫之葬,必志于墓,有勋庸道德之家,兼树碑于道。余才术贫虚,不能两致。今作新墓铭,辄刊二石,一置于泉扃,一表于道路。亦岘首汉川之义也。庶芳声之不泯焉。
这一段讲树碑之事。传正自谦“才术贫虚”,不能既写一块墓志又写一道墓碑,而是写了这篇“新墓铭”,刊刻在两方石上,一方置于墓穴,一方立于道旁。后者传流至今,就是本文所导读的“范碑”;前者应该仍在墓中,迄今未见天光。
十二、传正编李白文集
文集二十卷,或得之于时之文士,或得之于公之宗族,编缉断简,以行于代。
此记编集李白文集事。李白文集初成于李阳冰所编《草堂集》,乐史《李翰林别集序》、宋敏求《李太白文集后序》均记为“十卷”。范传正所编文集为二十卷,卷数倍于《草堂集》。传正自道其编集过程,其“得之于时之文士”及“得于公之宗族”者,应包含了《草堂集》,此外传正宜有数量可观的增补。关于范编李白“文集二十卷”,作为一个文献学问题容另行讨论。
十三、墓铭
铭曰:
嵩岳降神,是生辅臣。蓬莱谴真,斯为逸人。晋有七贤,唐称八仙。应彼星象,惟公一焉。晦以麹糵,畅于文篇。万象奔走乎笔端,万虑泯灭乎樽前。卧必酒瓮,行惟酒船。吟风咏月,席地幕天。但贵乎适其所适,不知夫所以然而然。至今尚疑其醉在千日,宁审乎寿终百年。谢家山兮公之墓。异代诗流同此路。旧坟卑庳风雨侵。新宅爽垲松柏林。故乡万里且无嗣,二女从民永于此。猗欤琢石为二碑,一藏幽隧一临歧。岸深谷高变化时,一存一毁名不亏。
铭文由一段骈文及一首七言古诗组成。
骈文部分最为精辟的语句是:“晦以麹糵,畅于文篇。万象奔走乎笔端,万虑泯灭乎樽前。”“晦以麹糵,畅于文篇”,与杜甫诗句“李白一斗诗百篇”同义,指出了这种神妙奇特文学现象的存在。杨义先生在他的专著《李杜诗学》中,将这种文学现象称为“李白诗酒神话”,设有专章“李白的醉态诗学思维方式”,来探究“李白诗酒神话”的奥秘。探究的结果,归之于“醉态狂幻”,杨义先生具体论析道:“他借助酒力可以销愁旺胆、煽情生幻的生理心理功能,超脱世俗利欲和礼法的束缚,打破常规精神情态的平衡态,于畅怀通智、幻觉狂舞之际,思绪飘忽于天地人间,出入于古往今来,在失衡中捕捉奇妙的平衡、无序中捕捉本质的有序,从而达到一种酒、诗与生命大激荡而大交融的境界。”这段淋漓尽致的论述,令人心悦诚服。然而,我们如果回头看看“范碑”的说法,则“万象奔走乎笔端,万虑泯灭乎樽前”两句十四个字已经揭破了此中奥秘。“万象奔走乎笔端”,是在酒力作用下,诗人处于精神亢奋状态,想象力变得极度活跃,而想象力正是“主观之诗人”(或曰“浪漫主义诗人”)李白进行诗歌创作的原动力;“万虑泯灭乎樽前”,是在酒力作用下,诗人摆脱了世俗生活的束缚和压力,精神得到解放。“万虑泯灭乎樽前”是前提条件,“万象奔走乎笔端”是达致的效果,两者交互为用,遂创造了“李白一斗诗百篇”的奇迹。“范碑”之“万象”“万虑”两句话,是对“李白诗酒神话”的破解,是对诗与酒之关系最深刻透辟、最具科学性的说明,是堪称经典的阐释。猗欤休哉!猗欤善哉!
七言古诗或谓歌行,自“谢家山兮公之墓”始,共十句,叙事而兼抒情,赞美了青山墓,于迁坟之事颇为欣慰。说李白“无嗣”,是因为伯禽之后再无传人,依传统观念,“二女”并不具有后嗣的资格。“猗欤”四句记述琢石为碑事,“一藏幽隧一临歧”,请允许我于此重申当年在《“歧路”解》一文中关于“歧”的解释,“歧”就是路,就是大道,“临歧”就是将碑树立在大路边上。
“范碑”不朽,李白不朽!
最后,我们要讨论“范碑”的标题。如前所述,清编《全唐文》的碑题是《赠左拾遗翰林供奉李白墓志》,所本为《文苑英华》;《李太白文集》的碑题是《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铭并序》,与《唐文粹》同。这里要讨论两个问题:
其一,碑题《赠左拾遗翰林供奉李白墓志》的“赠”字。这个“赠”字显然是针对着李白被授左拾遗时已经去世的实际情况,人殁授官,曰“赠”,追赠的意思。然而,上文已论及,广德二年正月朝廷给李白授官时,李白死讯尚未传至京师,所以,朝廷并不是给李白“赠”官,而是实授李白“谏官”左拾遗。所以,碑题曰“赠”并不合理。
其二,碑题中称李白为“翰林供奉”或“翰林学士”孰是。称“翰林供奉”完全符合李白在朝的实际情况,李白在《为宋中丞自荐表》中即自称“前翰林供奉李白”。所以,碑题称“翰林供奉”无疑是不会错的。至于称李白为“翰林学士”,傅璇琮先生在《文学评论》2000 年第5 期发表有《李白任翰林学士辨》一文,指出李白仅进入了翰林院而没有进入学士院,因而并不是真正的翰林学士。但是,傅先生文所引韦执谊《翰林院故事》亦明确记载了李白等“在旧翰林中,但假其名,而无所职”的事实,即李白在翰林院中可以借用“翰林学士”这个名称,而不必承担学士院中翰林学士的职事。如此说来,称李白为翰林学士并不为错。更何况傅先生文章还指出:“无论开元时期,还是天宝及天宝以后,翰林学士以及翰林供奉(翰林待诏),都应该带有正式官衔——这是一个通例。”那么,李白有了左拾遗的正式官衔,按照通例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称为翰林学士了。
所以,两相权衡,“范碑”之题应依《李太白文集》作《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铭并序》。
2022 年8 月2 日凌晨草成于乌鲁木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