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剑石
还能听见当时“嗨”的一声大叫
石头,即刻一分为二
如此锋利,该是一把削铁如泥
相当了得的好剑,不然
如此坚硬的一块完整大石头
不会一剑下去齐崭崭分成两爿
剑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石头
和石头上这道永远无法愈合的裂口
——还好,不是人头
站在那,有一刻突然跃跃欲试
“唰”地一下从体内拔出剑来
向着其中一爿,但仅举了一举
却没有砍下去,发现自己
已没了那种气概和勇气
遥想当年,身怀刀剑
利刃闪烁,寒气逼人,不是
把它提在手里,就是搁放在脸上
那时年轻,一身血气,路见不平
大声一吼。不知何时
剑收进肉体的刀鞘,越藏越深
甚至连杀只鸡也犹豫半天
摸全身已无一根硬邦邦的骨头
身上光滑如河床上的卵石
一个安静的夜里,将剑取出
斑斑锈迹,仿佛一把钝齿的钢锯
想起那些郁积在心的不平之事
双手将它高高举起,向书桌
狠命砍了下去……桌面毫发无损
把桌上的玻璃茶杯震落在地
破碎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
清脆而刺耳,惊醒睡梦中的
妻子,也将自己吓了一大跳
扶剑四顾,深沉的夜色
一片荒芜,如中年的生命
空荡,迷离而茫然
老井
深邃的眼睛,向着天空
小时候不敢靠近,担心掉下去
甚至做梦都害怕掉入井中
惊醒时大汗淋漓
仿佛真掉进去了,全身湿透地
爬出来,脸色纸一样惨白
青石的井圈凸出地面
仿佛突起的乳头,不竭的乳汁
喂养整个村庄,包括飘上天空的
炊烟,笑声、哭声、骂声
鸡鸣、犬吠以及父亲的寡言
母亲治不好的风湿病
每个早晨都是从锡皮桶投进井里
开始的,桶与井壁碰撞的声音
清脆而又沉闷。老人说,两人不看井
一个人我更不敢看,感觉
井里游曳看不见的幽灵
说不清它究竟有多深,还小时
曾壮着胆,趴在井沿向着它
大声呼喊,还没等到回音
就被一只大手冷不丁拎起来
屁股上响起严厉的噼啪声
从小不敢正视父亲,正视他
眉峰下的两口老井,害怕从中
窥见自己的一生和命运
后来老井因修路填埋了,父亲
也在墙上安静地看着我们
老井一直都在,在我心里
不时发出咕咚的回音
老铁轨
一条废弃的老铁轨,像是一把
放倒在大地上的长长梯子
早晨,太阳刚刚醒来
原野上还很安静。鸟在不远的
灌木丛中啁鸣,干枯的芦苇
举着满头白发,像年迈的母亲
踩着有油污的黑色陈年枕木
时间的台阶,往回走
遇见追着火车奔跑的童年
父亲双手托着屁股从窗口硬把
自己塞进车厢的第一次远行
遇见站台上的依依相送
送走的人从此却杳无音讯
遇见一次次离别,一次次相逢
一次次出发,又一次次归来
秋风习习,飘散了思绪
它已锈迹斑斑,仿佛一卷铺开
在荒野将被遗忘的电影胶带
里面记录多少奔走的脚步
多少的憧憬、希冀、热盼、爱
多少的激动与兴奋,无望和伤痛
多少个日出日落,白昼与黑夜
剪辑出来该是无数部人生纪录片
现在它已成为网红打卡点
许多人跑来拍摄落日里的风景
有一刻,一列披着朝霞的火车
从铁轨尽头,自四十年前的清晨
徐徐开来,父亲肩挑我求学的
全部行囊。多好的清晨呀
那时有梦,有用不完的明天
父亲也刚踏入中年的门槛
離离开我们,还那么遥远
邓学云,有作品发表于《诗刊》《星星》《草堂》《诗潮》等。著有诗集《如果没有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