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蜜蜂记(组诗)

2023-09-28 07:40高春林
诗歌月刊 2023年9期

瓷牡丹

汝瓷上的牡丹要开多久有多久……

雪只是个小序,这时落在我们路途上,

让诗清凉如诗有了贴切的说辞——

清凉也是清亮。抑或,裹挟风雪历来

是我们的诗——太初约等于创世。

黎丽说:每幅画对应一种精致的瓷艺。

我向瓷牡丹看了又看,低眉于

一抹豆绿,或许,早已埋入身体。

我还能说些什么?很多事飘摇于雪,

做下去等同于蝶飞。一些光归于典籍。

在夷园

——给李志军

推门进院的一个瞬间,光敞亮而来,

这时缸里的水仿佛缘于光而轻漾了一下。

抚抚旧书,你说十三万首,历代僧诗。

我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莲花汝瓷杯

在我们手中转了转。然后长时间的沉默——

翻阅着这些入禅的诗,以及它美丽的孤独,

我感到我自身的边界在渐远,在这样的

时间除了一道流水,仅剩下书院、游鱼和我

……你把一枝桃花插在条几的瓷瓶里,

点点花红似是提醒:清雅也不弃人间烟火。

我看向窗外,桂花蓬勃出时间的魅味。

你说:能做到的就是对世界捐出一棵树,

谈到自由与迷雾。我就想起加里·斯奈德,

他的寒山诗:“一直很冷,不只是今年。

嵯峨的陡坡永远被雪覆盖,树木在幽暗的

沟壑间吐出薄雾。”这时我停顿在诗的

迷蒙里,似乎整个夷园也停顿在春雪后的

一个迷蒙里——清冷而迷离。一个隐喻

在于鲜花与雪相偎依。刘希夷指定不感到

奇怪,碑石与花,有一片丛林便是醒觉。

这时,一只松鼠在悠闲地吃着松间雪。

刘希夷

仍然是一个不羁的少年,少年。

立在夷园平整的一小片墓地,

当我看到嵌入墙体的半截

刻着“唐诗”的碑,一种断裂感

或者说时间陷入坚硬的黑暗。

雪后的夷园散发出初春的薄凉,

一只松鼠在后山的松枝上疑惑地

望着我们,薄薄的光在透向林间

空地。没有听到琵琶声,在

一个行歌少年的院子,没有琵琶,

他或是带着独特嗓音去了江南——

自由于诗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天空。

这时唯有雪依偎着已开的花——

一种热烈已然无法摆脱世界的冷。

那又怎样呢,山林行歌,我即是我,

我在浪费着我,在向群山吐真言,

“伊昔红颜美少年”。痛惜的事情

太多,近如那些消失的人,

最终未能扛过冬天的人,还由于

一种疼痛存在着。岁岁年年,

一些事情在模糊,一些诗越来越

有阔大的隽永。因为诗倾向于不羁。

在牛涧河上……

河流还在继续。牛涧口的湖水

在二月的天青下醒来——一个巨眼

透出惺忪的眼神,在打量我们——

一条河在,我们的世界就在。

我们都是一段河道的撑篙人,

从牛涧河或者另一条河,为了有

一个远方,即便过多的漩涡

挑衅我们的桅杆。为了时间之鱼……

太多恍然而逝的人,

雪都下到了南方——没有另外的列车,

一条河流穿过身体里的冬天

在唤醒时间。当我走在牛涧河上,

想起了我的几近丢失的船篙

——从哪里来似乎不必问,

在我的河道,我的篙在丈量我。

这几天转暖,适宜在河岸走走,

适宜给时间写一封信,谈谈紫花地丁

——给世界以春天的草图,

谈谈果戈里的句点幻影也在这里。

雪后九峰山

或者在雪后来山上走走,就这样,

而不一定选择春日。累了就在石墙下

抽一支烟。我一直保持着好奇——

九峰并峙抑或九女舞于峡谷,

人们赋予石头不再僵着的表情,如此

要让消失的人活过来,如此薄冷的

山有一个真实感,如此雪即清奇。

一只黑鸟从峰顶倾斜而下,划出

自由的弧线。石阶似乎在永远向上顺延,

在撇开来时的人间旧事。谷水似乎是

峡谷间一个收缩镜面,照见我们的行踪。

我们踏着石上雪迹,想到前人的

神秘游仙诗,四海星辰出离了现实之困。

那个隐逸,即是给内心一个观自在。

在这里走走,有一个石寨向我敞开。

每一个峰都独立。并峙也即商议。

不考证什么,我们所有的词都是一个山体。

三年了,再上九峰山,似乎我也有了浩渺。

在汝州,想起苏轼

在汝州,想起苏轼——想起你一直

都在,而我在一点一点地失去自己。

我感到我的匮乏——仅一年时间,

雪落路途上如同瑟瑟的肉身。

逝于去春的父亲、弄丢的爱人、

手术刀划过身体的嘶鸣……

我緊紧攥着我的词,像是唯一属于我的

瓷器。我在找苏轼和子由寄居过的院子,

一棵树和另一棵树还在蓬勃,上空

一個归于时间的明月——这一刻

记起节前回到父亲的庭院,父母不在了,

偌大的院子,再无春联笑对关羽。

时间是一种印花的瓷,每个人

都簇拥着自己的色泽,天青或月白

那样的具体。而世界多出了雪泥,

于是苏轼写下:应似飞鸿。

于是飞鸿演绎了他的一生——

流荒渡海,到哪里似乎都携裹着雪。

雪是无话可说时的飞词。

而我该说些什么?我们有时

是一个角色,是苍茫大地的

一个泪滴。我清楚我的身体里

有一个东坡,用于挣脱、叛逆,以及

喝酒时有一个叫作月白的酒器——

和渊明对饮。度与不度都给时间一个澄明。

自己,即使渊明所在的南山无悠然可采,

也指定要对饮一杯,大不了醉到月亮上去。

眼明泉看远……

从这里看远,一抹蔚蓝慢慢辽阔于身体,

它在越过寺院、旷野——我相信到了你那里。

我感到我们明天的旅程就是如此——

在未有禁制的蓝调里,泉水隐秘地涌动它的细浪。

我的确说过,眼明泉以它的清冽救过不少命,

并再次说,每一个人的景致就是给自己一个清澈。

这个冬天的困顿在于迷雾多,放眼的辽阔

像我们的爱,每天燃烧一会儿以抵御世界的寒。

缓慢的冬天

这个冬天冗长。想马河不再有马的奔驰,在雨中

尽显渊明的清境。不见酒器,我只是写下唠叨的句子。

我说什么来着?愧对了时间——时间这个马驹。

这个冬天,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一列火车,

穿过隧洞以及险峻的冷。隔着的时间让最亲密的交谈

也有一种无力感,但这已是对内心的呼唤,

晚九点,俄耳甫斯幽暗的长廊有了一粒微光。

连阴雨说

我不是阴郁,而是轻逸地在万物之上

寻找你。浑浊的时间太过长久

一个人就不再是我族类中血性的那个人。

我在我的每一颗雨水里注入了灵指,

它弹拨着星光,弹拨着你曾失去的良夜。

我像祈求我身体里的灵魂,祈求你

在无尽喧哗中安静甚至孤独地倾听一次。

“那低矮的石头,在平缓的岸上滚动吧”①

我的到来的确是必然之上的异见之声,

——如若没有一个人在这绵绵的长夜里

倾听,我必将抑郁地死于一种冰凉。

我像是一个使命,带着弓与琴

回荡在丛林,和你的时间,干涩的街巷。

我一度不愿过多地停留,藉以明亮的石头。

发生了什么?我问正在读的阿甘本,

一个人或众多的人在慢慢地喑哑和失聪。

我持久地搭上箭镞,一片清凉的羽翼

掠过空落落的或者有些眩晕的枝杈。

我不是征服,我是说:醒吧,醒吧。

我那遍寻你的水珠,明亮地携带着我的诗。

注:①引自索德格朗的诗。

聚酒记

杯中酒的大海。众神的竖琴。

“我披着星星,在陡峭的山坡,

我想到过另外的出口,在地铁上”

……我们阔论,又像真正的饮者,

在各自梦境漂泊。漂泊神啊,

眩晕,不都源于酒。或因迷路。

始终不丢弃的是我们信任的嘴唇。

已经有人说到诗,“诗很小,

芝麻小的东西。有时撂在荒野、

迷惘,甚至咖啡与女人、极端

和敏感之上”。“一扇门啊!”

我们争辩并在杯中酒里飞翔——

飞不飞出去不重要,有没有翅膀

关乎现实的朱雀。有人眼睛

红了,但红一次又有什么关系?

酒烧不到现实,一个人的处境

也跑不到酒里。如果说酒是一条

河流,我们饮下的就是波浪——

我们一直被酒烧着,我们

形骸放浪,我们在自由的酒里——

渊明一样山居,悠然于诗的长相。

波浪记

“你是时间之上浮出的嗓音。”

除了干净如晨光携着你走过街巷

的确别无波浪为另外的波浪而动摇。

在一个灯红酒绿的

江湖里——诗,即持续的失眠。

我由此坚信你的嗓音,隐秘的天使,

为了时间之门,给夜以篝火;

为了冬夜的旅途唱出内心的圣歌。

明天将会出现什么样的景致?

如若预设,暗礁、魅惑,见鬼去吧。

时间是我们的忍者,也是爱的痛点

——你的偏执里有我的岩石,

打开窗,还有什么可怀疑?

生活的不对称,在于你的忧伤,

而这必然的日子必然为了爱而生长。

我指间烟,明灭的火星几乎烧到手指

——醉也即醒——我们要做的,

不是“歌自苦”以及“各自苦”

——冬天就要来临,

急切的嘴唇,是一个词暖着另一个。

野蜜蜂记

我要在这沸腾的大海上静下来。

时间为清澈而生,不再是无序,

一条鱼因有了自己的鳞片而飞行,

而有一个水域。我不再沙哑,

那个深蓝上的眼睛,不再是漩涡。

我轻呷一口,浸入苦涩的冥思,

世界是什么?我有清晰的念想。

但一首诗在我们的城市聚不起来——

一些短语因缺少明媚的注脚

聚不起来。我需要拢合一篮子

不走失的桃子,酝酿一个词群曲。

我相信持久的事物里的神性,

相信身体里的明澈,即便不完美,

事物有它的星河和鹿鸣就够了。

子夜弥撒的安宁,也叫明净。

说到夜我点支烟抑制一下坏脾气。

我回过神来望大海,我想问

“你的大海是什么?我是我的辽阔。”

诗,以其词簇,在投向深渊,

诗像冬天的野蜜蜂,拒绝荒谬。

小峨眉山下

——给臧棣

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就会失去假想的

列车。那就索性坐下来,看瓦松

透过夹缝长出眼界。秋草这时死了一半,

小峨眉移入诗中给视野一个高度。①

我因此从未因其小误了登临,一座山

是一个奇迹,而一個人就是山体。

眼睛里的辽阔——东坡蓝在上午出现后,

山,开始神似于宁静在奔跑。

命运是什么?我坐了有一袋烟的工夫,

想了东坡“他年夜雨独伤神”两次,②

一种植物是否“编织了我的大惑”③

命运赋予一座山而不是另外的山神秘

友谊,他的时代不再是我们的街坊,

但我们倾心的蓝,何曾不是一种暗示?

远离了喧嚣、秩序和欺瞒,连天真

都会放大到筋骨草的一个尺度。

山在,山又不在,小峨眉在词的深度里

有可能是一度闪烁并到来的魅惑。

注:①小峨眉山,位于河南省郏县,东麓有三苏坟。

②引自苏轼《狱中寄子由》。

③引自臧棣《鹅耳枥丛书》,此为臧棣赠高春林诗。

上云龙山

我喜欢上山时间的隐逸。喜欢

在大石佛明明之眼下不再有时间的坡度。

“一个漫游者,多半是一个孤独的人”,

这时的孤独迥异于深居城市。

诗在风口。所有疑云不到眉间已散,

一个人也是一种松针木。这时不需要尖锐,

向上走,身后的假象就将逃离。

我喜欢我的眼睛不再有霾。我不给这片

石比喻,醉卧其上的是苏东坡,

《放鹤亭记》在“风雨晦明之间”记下了

鹤飞来时,穿草鞋披葛麻的人,耕在

自由中。一个人的超然在于晦暗时

他拥有一个虚无的词。尺度不是酒度数,

天太黑,是任性识出了一个酒石头。

我喜欢醒着的林子,收容了时间的哀恸。

迁移的仅是时间,他的词也是

一张嘴。这样走着,风似乎又紧了,

坐在一个井沿边,我只会感到渴,

我从混沌中回到直视,驼峰这时即骆驼之慢,

除了山明亮,我无理由慢如斯。

一个人向我走来,抑或我向一个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