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色堇
玛曲小憩
秋雨中的玛曲有些凉意
这里到处都是牛的味道、羊的味道
对于一个素食主义者
只有圣洁的云朵属于我
马背上的骑手那么英俊、年轻
他带来了草原的消息和欢悦的哨声
我对着那一扇扇雕花的窗口
递出急促的心跳
我将一本昌耀的诗集揣在怀里
当作我今夜取暖的灯火
而玛曲小镇街边的一把小银梳
与我一同挤在时间的残片里
我与友人反复確认、触摸
它的纹理、雕花、色泽、质地
一定有故事留在它的内部
像是被遗忘的一段历史
亦像是我不敢怀念的一位友人
一只灰色的野兔
在使花草颤动的草原
在一棵毛头柳树旁
我遇到一只灰色的野兔
它先是与我对视,眼睛在清澈的
风里擦过云朵
那平静而又灼人的目光像是
一种安慰
这是否是一只迷路的兔子
它比丢勒那只《年轻的野兔》更迷人
脸上晃动的阳光
将所有的美都递到了我手上
我想摸一摸它温厚而松软的绒毛
当我慢慢移步
就在快要接近我的童年
小野兔瞬间消失在寂静里
它是不是那一只奔跑的哈里*
我不得而知
躺在草原的山坡上
紧紧攥住下午这短暂的时光
也许,许多事物的破碎之美正是我想要的
*哈里:哈里·安斯特朗,小说《兔子,跑吧》中的角色。
从西安到长沙
从西安到长沙
高铁要疾驶六个小时
我的寂寥也在无形中加厚
我看到坐在对面的
年轻母亲正在用花衬衫遮挡着
给婴儿喂奶
孩子的小手在空中满足地挥舞着
像新鲜的阳光映在玻璃上
窗外的群山、河流、庄稼和簇拥的花草
多少有价值的事物呼啸而过
我注视着这些斑驳的细节
早已习惯了可能会被掠走的一切
习惯了对万物侧目而视
这时我突然听到了时间的呼吸声
将一道光唤醒,在一首绝句里溢出
命运带着我们各奔东西
六小时的旅途我无法将一首诗
与那位穿花衬衫的妈妈黏在一起
甘南·黄昏
在甘南,从远处抵达的黄昏
像一万顷大海铺满整个草原
一朵朵蓝色的马兰花似开未开
那稀疏的部分刚好被黄昏所覆盖
一群蝴蝶从未飞过一只鹰的高度
一丛丛狗尾草与这片土地签好契约
它们在我热爱的草原闪着生动的光
我浊重的肉身忽然变得轻盈起来
这是黄昏时分,倦鸟般的风
躲开了众人的目光钻进我的袖口
我推开头顶虚掩的云朵
闪烁的星光如同悬于高处的书卷
把最好的词语撒在甘南草原上
成为每一棵小草的偏旁部首
我接受了许多新的可能
把自己活成草的样子
像羊群穿过牧场,我穿过黄昏
长安大雪
从秦地到北麓,雪越下越大
以飞蛾扑火般的姿势
急迫地,想要彻底覆盖尘世
孩子们挥舞着小手
脸上闪着快乐的光泽
许多白色的事物
足以让我以爱的名义陈述
有一片恰好落进我的眼眶
我承认,这颤动的苍茫
让我无需再去打探更多的雪事
在被淹没的世界里
身体里的大雪,正簌簌而下
一滴水里的江南
周庄,我在一条河里陷得太深
星辰和灯火落满了水面
没有人质疑它在时间深处安置的美
摇橹的船娘嘴里哼唱的小曲正与
一滴水里的周庄,荡进古巷与双桥
我站在一堆花纸伞与苏绣扇前犹豫不决
我不清楚哪一个
能更好地将一滴水里的江南音韵
揽入其中
而木檐下的红灯笼与老银匠
从不问一条河流的归途
傍晚时分,我看到
一个手执香茶的人,坐在木质的
阁楼上
正轻轻弹去一阕闲词里的灰尘
窄巷的拐角处
挤满了水流和花开的声音
中年以后再来江南
我不会关心小摊小贩的叫卖声
十年前的绣花鞋是否靠近了记忆
不再关心我的诗句是否会与
发光的石板街形成陌路
是的,我曾经来过
一种遥远的暗示自雕花的木窗上升起
山塘之夜
如果你到山塘街
我建议你用诗人的眼光
小心触摸那被磨得发亮的石板街
这里刚刚下过一场雨
而河面上并没有留下昨日的痕迹
你会看到阑珊的灯火滚滚而来
在时间的序章里
古老的木雕让人意味深长
我在喧嚣与红尘中不断斟酌着修辞
听说抚摸七只石狸会带来好运气
我却独坐闲亭喝酒,大声读诗
我怎么能错过用绽放的词语
饱览姑苏城的烟火飘向廊顶的场景
山塘街里的好风水
笼罩着那么多失眠的人
我并不打算在此论证一条河流的奥义何止七里
我只感叹,时间的背影正离我们远去
我所走过的烟云、街巷,皆为人生的一部分
河床上的石头
夏季的大峪口像一个巨大的口袋
向外倾泻着奔涌的河水
河床上铺满了矿脉一样浅褐色的石块
我站在岸边,点燃一支香烟
像一个勘察现场的警察
仔细翻动着它们
我要从这些被时光打磨的石块里
窥探水怎样用倾泻的思想
让一只鸟与一群鱼形成生存的秩序
各自随遇而安
它们像生活一样无法说清彼此的
精神镜像
我要从它们光滑而绷紧的肌肤
感受时间的流动、深藏的闪电
低沉的轟鸣、寒冷的残风
和尘世之外的味道
一团隐藏在石头内部的火
落在它的表面,瓦亮瓦亮的鸟鸣
皆被我发现
我用体温感受着
一条大河穿过密不透风的树林
用双脚感受着这堆石头滚过我窘迫的中年
致自己
没有必要再与命运抗争
没必要继续锱铢必较,余生里
我会选择有朝阳的清晨出门
即使衰老了也不惧怕从远处刮来的寒风
一个人在寒露里走着
有时加快脚步,有时与自己相遇
即使时光料峭
深陷寂静之中,我会同星光一起饮茶
与暮晚一起回忆过往
不会在意逝去的阵痛
落叶铺了一地,细小的鸟鸣从树上掉下来
唤起淡淡的感伤,那么近又那么远
我不在意那些腐朽的目光
却在意阴雨天晴,生怕陷入泥泞
生命如大河东去,只见帆影,不见归程
当时间变薄,变成锋利的刀刃
鬓发堆积霜雪
我依然顺从地拽着尘世这根绳索
犹如拽着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