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亦飏[天津外国语大学,天津 300000]
20世纪50年代,美国的文学艺术领域出现了一批与众不同的年轻人,他们的作品个性张扬,又带着消极颓废的情绪,被人们称作“垮掉派”。生于20世纪30年代的加里·斯奈德是“垮掉派”的代表人物,但因其某些方面的特殊性又被称作“没有垮掉”的斯奈德。彼时的美国一跃成为超级大国,人们都醉心于追名逐利,而斯奈德了解到东方文化,特别是中国唐代的诗僧寒山之后,成为执着的“寒山派”。他选择寄情山水,在与自然接触的一次次徒步旅行中获得内心的安宁。他开始发现纸醉金迷的美国并不是他心中的理想国度,原始宁静的“龟岛”才是他所向往的圣地。后来《龟岛》荣获普利策奖,被更多人所熟知。
前人对加里·斯奈德的研究多集中于这几个方面:环境保护、中国古代哲学、寒山诗英译等。斯奈德的创作大多数以最原始的自然景观为题材,展现万物生灵的共生共长。其诗歌体现了对文明的反思和对印第安人原始生活的向往,包含有生物区域主义、生物中心主义思想等(朱新福2008)。其思想很大程度上受到了东方古代文化的影响,尤其是“释”“道”两家思想,但斯奈德并非全盘接受,而是从中国古代主流思想中汲取了某些“新石器时代的”思想,来补充西方文化对于自然了解的不足。随着了解的深入,他对“道”有了更深层次的定义(刘碧林,2020)。斯奈德被称为“垮掉派”中“没有垮掉”的人物,这很大程度上源于他内心对“佛”和“道”的皈依,而这在其译作中时常体现。在英译寒山诗时,他提升了“I”的境界,又将这个独特的“I”返还到禅宗的圆融境界,并扩大了圆融境界的范围。这是超乎佛性的大爱,也是他“未曾垮掉”的原因(乔莉萍,刘思佳,2016)。
中国传统文化并不是斯奈德思想的全部,他的思维方式、观念表达深受其母国美国的影响。因此,本文将以《龟岛》为例,分析探寻斯奈德诗歌中自然、女性、自由三种意识的中西文化元素交融的渊源。
斯奈德的自然观具体体现为:对自然之美的热爱和对自然之力的敬畏。
“龟岛”这个名字起源于创世传说。传说地球是由一只大乌龟或一条永生之蛇支撑着,人类在这片未经开化的净土上繁衍生息。
《龟岛》首篇诗歌《阿纳萨齐》讲述了印第安原始民族阿纳萨齐族如何与自然界共生共长。起初,人类栖居于大地,动植物是我们的兄弟,大自然是我们共同的母亲。诗中元素或为自然景观,如“悬崖”“田野”“大地”,或为动植物,如“老鹰”“蝙蝠”“玉米”,或为人的身体部位,如“臀”“膝盖”“肘”等。从原始社会的生存状态,我们可以看到人类文明的起点。褪去现代社会的浮华,人只是自然界众多物种中的万分之一。本质上,人与花草树木别无二致。融入自然的人类获得了原始的宁静祥和,像是母亲怀抱中的婴孩,“红婴儿/ 岩石边的家”,人类也在感受着来自自然的博爱与温存。
对斯奈德影响最大的唐代诗人寒山在《三字经六首》开篇写道:“寒山道,无人到。若能行,称十号。有蝉鸣,无鸦噪。黄叶落,白云扫。”寒山把道路、蝉、鸦、黄叶、白云这些自然之物先于人出场,地位上也重于人的存在。
寒山在归隐生活中领受了佛学与禅学的影响,但对自然的赞颂也可追溯到《诗经》。《蒹葭》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开始,通过摇曳婀娜的芦苇衬托出“所谓伊人”的风姿绰约;《泉水》以“毖彼泉水,亦流于淇”开篇,通过湍急的泉水寄去对家人的思念;《桃夭》开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描写桃树枝繁叶茂,衬托待嫁女子的容貌秀丽。
西方作品也有这样的传统:尼采的代表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查拉图斯特拉曾多次上山悟道,大自然带给查拉图斯特拉内心的宁静和宽慰。梭罗曾花两年时间远离尘嚣,到深山中隐居,并写下了著名的《瓦尔登湖》。自然充满魅力,让人内心归于平静和安详。
这些中西方作品中传达出的自然天道思想,对斯奈德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
斯奈德在《路边的死者》中写下了文明社会与自然的冲突。一群被车辙碾压过的动物尸体躺在路边,而他们“夜一样闪光的眼睛”永久暗淡了下去。斯奈德对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景象充满向往,但现实中的高楼大厦和疾驰而过的汽车敲碎了他的梦境,他成为垮掉的一代。高速发展的社会让他感觉人类的故乡即“龟岛”,已经渐行渐远。
从思想内核来看,斯奈德一方面热爱自然,另一方面也崇敬自然,敬畏自然规律。他的这种观念更多地受到了寒山诗的深刻影响,也与中国传统文化、春秋时期百家争鸣的思想密不可分。寒山在《诗三百三首》中写道:“人生在尘蒙,恰似盆中虫。”这是一种对人与自然关系的透彻理解和领悟。
追溯到春秋战国,《孟子·寡人之于国也》提到人要顺应自然规律:“斧斤以时入山林,木材不可胜用也。”《管子·内业》:“天出其精,地出其形,合此以为人。”阐释了人类的形成有赖于天地,人类是自然造化的产物。《庄子》也传达了人与自然合二为一的思想:“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万物一府,死生同状”。
自然规律(换言之,自然力)是人无法违拗的。古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王》中的忒拜国王在明知天意的情况下仍然试图改变儿子杀父娶母的命运,长大后的俄狄浦斯做了同样的努力,但他们最终都无法抵御悲剧的降临,《荷马史诗》中的阿喀琉斯虽然拥有战无不胜的神力,却终究难以抵抗阿喀琉斯之踵命中注定的缺陷。
面对美国现代社会,斯奈德借用中国古代哲学的思想,从天地、自然这样宏大的视角,用古希腊神话给人的启示警醒人们不要忘记自己来自何处,去往何方。即使是物质社会高度繁荣,人类在自然面前终究还是渺小如草芥。渺小的人类是无法与统领万物的自然力相对抗的。
斯奈德的女性意识具体体现为对女性外在形象的赞美和对母体的崇敬感激。
《龟岛》中的女性意象是一种原始生命力的象征,正因为有这样的象征意义,这些女性身上总是散发着迷人甚至诱人的光彩,彰显出最质朴最原始的生命张力。她们“背部或手臂的曲线像舞蹈”,这样的美有着征服世界的力量。另外,斯奈德的赞美不仅局限于人类社会,他在《向西之路,地下》中提到了熊和熊妻,提到了神话中骁勇的女武神。
寒山诗中也有对女性美好形象的描绘:“玉堂挂珠帘,中有婵娟子。其貌胜神仙,容华若桃李。”女性美成了自然美的一部分,或者说,女性美本身也成了他诗歌中自然美的一部分。追溯到夏商周时期,女性多展现出原始的强壮精悍。如商代的皇后妇好,同时也是领兵作战、立下赫赫战功的将领。南北朝时期的《木兰诗》中女性展现出与以往不同的刚毅果敢、骁勇善战,形象更加丰满而多元。这一时期的女性形象与《龟岛》中的多数女性很类似,她们都展现出女性最原始的外貌美和神勇的性格共性。在早期的希腊神话中,女性就与“母亲”“爱”“美丽”联系紧密,主神宙斯之妻赫拉、智慧女神雅典娜、大地女神盖亚等诸位女神都拥有风格迥异的美。可见,《龟岛》中的女性之美与这些文化传统的影响是分不开的。
《阿纳萨齐》中提到了花粉,即花朵的雄性生殖器官。在这里,它象征着生殖,下文便提到了女人分娩,这是孕育、创造新生命的过程。《沐浴》篇中对女性身体的描述尤为细致,而后又通过帮助婴儿洗澡“包裹”“一只膝盖跪着”等一系列动作以及细节描写展现了母亲独特的温柔。通过对身体部位的描写,作者表达了对女性哺育、抚养生命的感激和赞美。斯奈德将女性的乳汁看作生命的源泉,并由此带来欢乐、人类和万物。
寒山也把“妇摇机轧轧,儿弄口㗻㗻”的声音与自然界的涧水松声一起,构成一首节奏悠扬的田园天籁。这样富有生命气息的画面在很大程度上承袭了中国古代神话中女娲造人创世神话的传统,赞美生命首先从赞美为生育繁衍人类做出巨大贡献的女性起源。
斯奈德对女性的崇敬,更确切地说是对哺育新生的母体的崇敬和感激。其作品中的女性形象生动且众多,这与他受东方和本土文化双重影响有关。
斯奈德的自由观具体体现为内容上的自由追求和形式上的自由选择。
“龟岛”这个名字来源于虚无缥缈的神话故事,龟岛本身就是一片未经“开化”的净土,约束它的只有自然法则,人与动物在这片土地上依据自己的意志自由生息和繁衍。
斯奈德的诗作中多次提及印第安人及其土地,提到他们在那片净土上的自由自在,与天地共生共长。第一章《熊果》中有一篇《我走进标新立异酒吧》,描绘的是作者来到酒吧后与同伴畅饮、跳舞的欢乐场景。这首诗看似与其他作品风格格格不入,但分析其中的一些关键词,如“啤酒”“长头发”“跳舞”等意象,它们无不体现着诗人对自由和自我的精神追求。
同时,作为“垮掉派”,他的作品也表现出对现有生活的叛逆和与身边“传统”人士在精神上的格格不入。同样,《它喜欢的》中的一句话最能体现这一点:“世界做它喜欢做的事。”
斯奈德的自由观从中国古代传统主流思想中也可以找到影子。寒山笔下悠闲自在、高雅脱俗的生活正是他不追随流俗的一种绝对自由。再往前追溯,儒家的“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曾点之志传达出的自由观更加简单朴素、生活化。与庄子《逍遥游》中的“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大鹏类似的,还有斯奈德在《它喜欢的》中写到的“一只大鸟高翔,衬着白云,两翼弧形,轻松翱翔在这潮湿南方太阳模糊的微风中”。他们有着极其相似的对自由的追求。
文艺复兴之后,西方的人文主义思想逐渐盛行。但丁在《神曲》中将人的意志摆在神权之前,表达了对于自我主宰自己命运的行为的向往。启蒙运动时期,自由的观念得到了极大的发展,包括在这一时期广泛运用于政治领域的“天赋人权,自由平等”的观念,都可以在《龟岛》思想主题上对自由的追求中找到对应的关联。另外,斯奈德的自由观也与“垮掉派”的时代背景和追求自由、不被拘束的思想理念有关。
《龟岛》中的作品从诗歌的形式上看来,并不拘泥于某种固定的格式。在《无物 无虑》中,可以两行一节,也可以在结尾独行一节;在《沐浴》中又可以20行做一节,在《控制火》中,又是独字成行,而在《伟大的母亲》中独行成节。斯奈德的作品从文法到修辞都透露着中国禅宗随意而为的冲淡平和,也极具中国古典诗歌形式上的自由神韵。
斯奈德的创作风格受到唐代诗人寒山的影响最为深刻。在盛世唐代,诗歌创作也达到巅峰。诗人之间不仅互相攀比,而且遣词造句十分考究。而寒山的性格放荡不羁,直接以“有人笑我诗”作为诗名。其诗大多运用白话写作,面对时人的不解和讥讽只是一笑了之。“有人笑我诗,我诗合典雅。”“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无物堪比伦,教我如何说。”他的这种写作方式彰显了自己特立独行、追求自由的精神追求。
总之,在加里·斯奈德的作品中,自然、女性、自由构成了他生命意识中三个非常重要的元素,而通过对这三个元素的溯源分析,又可以找到中西方文学和文化对斯奈德作品的深刻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