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哲思 [西华大学,成都 610039 ]
大唐时期,诗人杜甫为躲避战乱携全家走进蜀地,并在这里把自己的文学创作推向一个新的高度①;明末清初之际,甲申之变使得明王朝走向覆灭,明遗民诗人、学者屈大均走南闯北,联系全国各地的同道中人谋划反清复明,并在奔走的一生中完成了诸多颇具杜诗艺术的作品。②屈大均与杜甫之间的联系主要起源于后者对前者人格的仰慕和文学创作的师法。屈大均的作品尤其是诗文词洋溢着丰富的杜诗艺术,主要体现在其生平写作所引用的理论,以及作品中的情感、内容、风格、语言、意象等方面。
屈大均和杜甫都与儒、僧、侠、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二者在这些方面又有一定的区别。
儒家的入世精神在“乾坤一腐儒”③的杜甫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最明显的就是杜甫经常在作品中表达自己要致君尧舜的政治理想,如“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④,“死为星辰终不灭,致君尧舜焉肯朽”⑤。此外,杜甫还有一颗仁爱万物的心,在杜甫的眼里,大自然有着蓬勃生机、可爱姿态,如“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⑥,“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⑦,这些诗句表达了杜甫对山川草木、虫鱼鸟兽的喜爱。屈大均的大儒之心带有一种学者意味,因为屈大均的大儒精神体现在对华夏道统学统的维护与继承发展上。遗民情结的驱使、华夏道统观的加持使得屈大均几乎一生都在为反清复明而奔走,哪怕披着袈裟也只是僧服儒心,可见其对于儒家正统精神的坚持。杜甫与屈大均都是儒家精神的坚定拥护者,然而二者在儒者精神方面还是有着明显区别,杜甫的儒者精神带有诗人的柔情,而屈大均的儒者精神带有学者的严肃。
杜甫在陇右期间与佛道思想结下了不解之缘,一向具有浓厚儒家入世精神的杜甫在这段微妙的岁月里,思想逐渐染上一层佛道两家的出世色彩。杜甫在陇右生活的仅仅半年时间里,游历了当地诸多寺院,并且与佛道人群交往密切。走近佛道的杜甫,生活多了一份闲适与安逸,其作品流露出来的思想或意象也有所颠覆,如“月明垂叶露,云逐渡溪风”⑧“磊落星月高,苍茫云雾浮”⑨等诗句无不体现着诗人的禅静心态。屈大均也曾与佛教有来往,然而相比于杜甫有过真心接纳佛道的行为,屈大均却只是想借佛道来暂时逃避现实困境。弃儒逃禅的屈大均从未忘记自己是一个儒者,是一个要为了明王朝而奋斗不止的抗清志士、遗民文人,本心从未改变的屈大均最终还是归儒辟佛。也许佛家的慈悲情怀对心怀天下的屈大均有过或多或少的吸引,但屈大均终究还是一位彻头彻尾的大儒,入世才是他最终的或者说从始至终的归途。
对于侠,杜甫在这一方面并不突出,但他确有这样的性情,这大概源于时代以及诗人自身的综合影响。唐代众多文士难免被当时盛行的任侠风气感染,杜甫所交之友也有诸多侠风之士,如李白、高适、岑参,朋友的言行举动对他的影响自然不可忽视。但摒去各种外在因素,杜甫的侠气还与其本身就是比较正义的人有关,如“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⑩不仅是一个儒者的仁爱与关怀或佛道之人的慈悲与怜悯,更是正直的侠义之心的呐喊。屈大均的侠气相较于杜甫而言更为明显,大半生走南闯北的他写下的诸多诗篇特别是山水诗以及边塞诗,这些诗歌真实地保存着仁侠之气。此外屈大均的社交经历也是成就诗人侠风的一个重要因素,因为与屈大均交往的人不乏侠义之士,如顾炎武、李因笃,甚至屈大均家族宗亲的侠肝义胆也深深影响着他。
杜甫年少成名却官运不通,但即便如此他也牢牢地抓住各种参与朝政的机会,为国家社稷操劳。屈大均曾入吴三桂幕僚,在湘从军,监军桂林,在中年之后他逐渐接受大势已定的结局,平淡了抗清意识,开始著书讲学,受清廷官员邀约出席宴会或者修纂方志,这一时期可以说成就了屈大均的学者身份。尽管清廷有意吸纳贤才,但屈大均对于官场的向往远没有杜甫来得强烈,因为杜甫的心是向着唐朝的,而屈大均的心是逆着清朝的。屈大均与官场的联系,可以说是迫于现实无回天之力,是在生命的后期不得已的无奈与妥协。
屈大均曾言“诗至杜少陵变化极矣”⑪,因为他认为“《易》以变化为道,诗亦然”⑫,“为学莫贵于善变。变而不失其正,其变始可观”,而“少陵变之善者也”⑬,由此可见,屈大均对杜甫创作变化之道的认同与接受。屈大均把创作的变化之道真切地落实到自己的作品中,在屈大均六千多首诗词作品中,诗人以“神变其情,鬼变其状,神出手无声,鬼出手无臭,以与造物者同游于不测,其才化而学亦与之俱化”⑭的创作手法向我们展示了他诗法少陵之变的创作态度。此外,屈大均曾对自己的儿子说“文章莫与而翁似,一代聪明要自开”⑮,以此来教育自己的后代文章写作要懂得新变,这也是他重视写作变化之道的表现。
除了学习杜甫写作时重视变化的一面,屈大均还认为“少陵家学本昭明,《文选》教儿最老成”⑯,可见其对杜甫“熟精文选理”⑰创作理念的认可,而屈大均对于前贤智慧结晶的借鉴,也是他学习杜甫转益多师的表现之一。但真正体现屈大均转益多师一面的还是他众多的诗学源流。屈大均曾言“《风》《雅》只今谁丽则,不才多祖楚《骚》辞”⑱,他认为自己是屈原的后人,加上与屈原的命途有几分相似,时常在作品中流露出对屈原的追摹,比如香草美人的意象以及爱国主义的精神。屈大均的作品还颇有李白遗风,或飘逸大气、一泻千里,或天马行空、壮阔奇谲。此外,屈大均还喜欢陶渊明、阮籍以及王维、孟浩然等一众诗人。屈大均把前贤的写作技巧提炼转化成自己的东西,因此他的诗文作品虽然数量众多,但却各有特色、各具千秋,真正做到了转益多师。
杜诗最鲜明的情感色彩应是忧国伤时、悲家念己,这种情感在杜甫晚年的诗歌中尤为鲜明,如《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见杜甫心系社会,《登高》是诗人悲家念己的心境写照。同样经历着家国巨变的屈大均作品中亦体现着杜甫式的沉重情感,屈大均认为“开元大历十余公,总在高才变化中。谁复光芒真万丈,谪仙犹让浣花翁”⑲,盛赞杜甫刻画现实社会的真,表达现实主义的力度连李白都逊色一筹。如“三日肉尽余一魂,求夫何处斜阳昏”⑳,又如“边地不生人,所生尽奇畜”㉑。屈大均对战争应该是深恶痛绝的,一方面战争让他变成了亡国遗民,另一方面战争之中的屈大均目睹了民不聊生与人间疾苦,二者加持之下的情感冲击比之杜甫所遭受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屈大均认为谪仙不及浣花翁,其实是认为李白在揭露现实苦难方面的功力不及杜甫,由此可见他对杜甫忧国忧民情感的共鸣及认同。
杜诗中含有大量的寓史实篇章,如《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登岳阳楼》,这些诗作中诗人并非只是平铺直叙,而是把历史客观性与文学主观性巧妙地结合起来,达到了历史事实与文学诗性的完美结合。除了对现状的记录,杜甫还喜欢在诗中引经据典,如《蜀相》以咏史的方式借古讽今,感慨自身所处的艰难时局。屈大均继承了杜甫诗中有史的诗歌美学品格,如“自元老,金陵不救,六朝春色,都入回中。剩无情、垂柳依依,犹弄东风。君臣一掷,蚤知他、孤注江东”㉒,通过抒发故国忧思以及痛斥黑暗腐朽势力来表达对英雄的渴慕,揭露南明君臣的不作为,并传达抗清复明希望渺茫的史实。此外,屈大均咏史一类的作品更具诗中有史的特色,如在“无风亦向朱栏舞,情为君王苦。乌江不渡为红颜。忍使香魂无主独东还”㉓中,屈大均叹惋项羽与虞姬的爱情以及英雄落幕的悲剧,但这同时也是诗人自比英雄而抗清复明无望的无奈心声。
杜诗最为人熟知的风格当属沉郁顿挫,如《秦州杂诗二十首(十六)》,这种沉郁顿挫除了来自写作技巧的驾驭,更在于诗人对人生的体悟,是内在情感对外在事物的投射,而家国社会的紊乱以及潦倒苦难的人生经历则是这种情感的主要促成因素。杜诗沉郁顿挫的诗风吸引了不少后来人的追摹,其中就有屈大均。例如,屈大均的《念奴娇·秣陵吊古》通篇情绪回荡,富有感染力,透露着无限悲慨气息。与杜甫一样,屈大均作品中沉郁顿挫风格的形成既与诗人所处的时代背景密切相关,也与诗人自身的内在情感有关。相比于直抒胸臆,沉郁顿挫式的表达似乎更能体现出一个经历着安史之乱或是亡国离乱的诗人心中的无奈与徘徊,也更体现了屈大均为何追慕杜甫、追慕这样一种诗歌美学的深层原因。
杜甫的律诗与绝句高达八百多首,达到了他所有诗歌体裁总量的50%以上,代表作如《春夜喜雨》《绝句二首》。杜甫除了律诗与绝句造诣出色外,在排律、古风、乐府方面都各有成就。屈大均追慕杜甫,像杜甫一样运用各种体裁的作品去表达心中所想。屈大均的诗词作品总量达六千多首,绝句、律诗占比高达80%,《摄山秋夕作》是其代表作之一。此外,屈大均也擅长排律、古风、乐府,并且在词、四言、六言、琴操方面颇有建树。除了体裁相近,格律音乐美也同时体现在二者的作品里面。杜甫在诗歌作品中很喜欢用叠词,比如时时、恰恰,而屈大均也喜欢运用叠词,如飕飕、啾啾。叠词的运用可以增加作品的韵律美,是诗歌美学的体现。屈大均对杜甫叠词方面写作的追摹说明对于韵律美的追求是跨越时空的。
杜甫诗歌中的意象主要以浩瀚大气为主,如“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㉔,这些意象主要以宇宙中的自然景物为描写对象,体现了诗人对宇宙万物的喜爱以及胸怀的广阔。屈大均的作品也主要是以大气的意象为主,如《咏怀》一词以鸿鹄、青天等意象勾勒出一幅大气苍茫的景象,因此对于杜甫的这种诗歌美学,屈大均也很好地继承了。除了浩瀚大气的意象,杜甫亦擅长描写小巧玲珑的意象,如“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㉕中的“花”与“鸟”自带一种小巧惹人怜爱的美感。而作为杜甫追慕者的屈大均,自然在作品中也有这种意象的书写,如在“悲落叶,叶落落当春。岁岁叶飞还有叶,年年人去更无人。红带泪痕新”㉖这首词里,屈大均以“落叶”这个小巧的意象,加上哀婉的基调渲染出一幅悲美的画卷,又如《念奴娇·荷叶》把“荷叶”这个意象表现得小巧别致。
屈大均的作品虽然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具有屈原与李白的遗风,但细品之后却能够发现他的大部分作品背后都有着一个杜甫追慕者的形象。除了一些个性上的差距,二者其实更多的是共性,二人都有着身世经历以及学术方面追求的相似性,都兼有着一心向儒的入世情怀、暂时借佛道消解痛苦与无奈的苦衷、刚正不阿的侠者风范以及宦海中来回曲折的经历。杜甫与屈大均都是我国古代著名的诗人,但后者对前者在创作理论以及诗歌美学上的接受使得二人之间的学术联系得以展开。屈大均接受杜甫的创作理论,把文学写作中重视变化之道以及转益多师的两个优良文学传统很好地保存了下来,并且付诸实践,其浩浩荡荡的六千多首诗歌作品正是杜诗创作理论跨越历史的精彩再现。此外,屈大均还把杜甫的创作理论教给自己的后代,由此可见他对杜甫的由衷敬仰,也希望后人能把这些文学创作中的精粹一代又一代地流传下去。屈大均对于杜甫诗歌美学的接受,更是把杜诗丰富的构成因素做了生动的实践演练,无论是情感、内容,还是风格、语言、意象,屈大均的诗歌作品中呈现的这些因素都蕴含着杜诗的影子。屈大均对杜甫的接受,既让杜甫的文学成就得以惠及后世,也让屈大均自身打磨出杜甫式的精彩作品而留名千古。这种接受,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值得纪念的交流与对话。
① 曾枣庄:《杜甫在四川》,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17页。
② 邬庆时:《屈大均年谱》,广东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85页。
③④⑤⑥⑦⑧⑨⑩⑰㉔㉕ 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5575页,第227页,第5298页,第2227页,第3177页,第1410页,第1700页,第669页,第2647页,第3429页,第779页。
⑪⑫⑬⑭ 欧初,王贵忱主编:《屈大均全集(三)》,《翁山文外》,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68页,第79页,第168页,第61—62页。
⑮⑯⑱⑲㉖ 欧初,王贵忱主编:《屈大均全集(二)》,《翁山诗外》,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350页,第1351页,第1351页,第1351页,第1408页。
⑳㉑㉒㉓ 陈永正等校笺:《屈大均诗词编年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4页,第6页,第1900页,第203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