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军红[西安外事学院,西安 710077]
“博文以集义”就是有广博的知识,才能积集道德。这样的理念,有其学理根源,孔子主张“博学于文”,就是要在教学中以儒家的思想政治观点和道德规范教育学生。韩愈提出“传道、授业、解惑”,主张在“授业”的同时“传道”。这些主张虽然其出发点和依据不同,道德教育内容性质不同,但主张在教学过程中既传授知识又进行思想政治教育这一点是共同的。如果“博文”没有进行“集义”,只是一种没有目的的手段,如果“集义”没有“博文”就是一种失去手段的目的。①张载的“博文以集义”的理念很好地诠释了这一点,或者说,这一理念具有普遍的意义。
《宋史张载传》记载:“以《易》为宗,以《中庸》为体,以孔孟为法。”(《附录·宋史张载传》)这说明,张载是以《易》《中庸》《论语》《孟子》为“博文”的核心。这样的记载在《朱轼康熙五十八年本张子全书序》中也有相关的论述:“史称横渠以《易》为宗,以《中庸》为体,以孔孟为法。”(《附录·朱轼康熙五十八年本张子全书序》)而张载认为“学者信书”的核心要目在于“须信《论语》《孟子》”,那么,如何对待《诗》《书》《中庸》《大学》等重要篇目呢?张载也有明确的回答,关于《诗》《书》的“无舛杂”。《礼》的“无害义处”,《中庸》《大学》的“无可疑者”(《经学理窟·义理》)。从上述三篇文献所提到的“核心课程”,也赋予了“博文”之“博”所包含的内容。
第一,以《易》为宗。张载说:“言君子未尝须臾学不在《易》。”(《横渠易说·系辞上》)说明学《易》是一种“未尝须臾学不在”的,随时随地的学习内容,史书记载,张载曾“尝坐虎皮讲《易》京师,听从者甚众”(《宋史·道学列传》),并撰写《横渠易说》。从中可以看出,张载是十分重视《易》的,后人说其“以《易》为宗”,一点都不为过。因此,王夫之在《正蒙注》中说:“张子之学,无非《易》也。”②
第二,以《中庸》为体。张载在“尽究其说”的基础上“反而求之《六经》”。那么,“以《中庸》为体”的判断又表现在什么地方呢?据记载,张载曾“以书谒范仲淹”,表达的核心想法是愿为保卫大宋边疆而“带兵打仗”。“范仲淹‘一见知其远器’,不过他认为张载并不适合于带兵打仗,于是启发他‘儒者自有名教可乐,何事于兵!’并劝他读《中庸》。”③那么,范仲淹为什么重视《中庸》,而又为什么“启发”和“劝”张载读《中庸》?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范仲淹作《省试“自诚而明谓之性”赋》,而这一命题出自《中庸》。范仲淹通过科举而走上仕途,而对于“一见知其远器”的张载,自然会从自身的成功经验出发,对于后辈的谆谆告诫。范仲淹研读《中庸》并在省试中以《中庸》为题,并非偶然的个例,这与科举考试制度有密切关系。在张载谒见范仲淹即宋仁宗康定元年(1040)之前的仁宗天圣五年(1027),仁宗在琼林苑赐宴新科进士,所谓“琼林苑赐宴”,在宋代是一项重要“宴会”,优秀学子通过科举考试,层层选拔至“殿试”,得到认可后,举行皇帝宣布登科进士名次的典礼,并赐宴琼林苑。在这些琼林苑赐宴上仁宗以《中庸》作为御书赏赐新登第的377 人,“赐御书《中庸》篇各一轴,自后遂以为常”,并且要求在场的当朝宰相当众宣读《中庸》内容,皇帝“候听终篇始罢”④(《玉海》卷三四)。后来的事实证明,张载本人也“观《中庸》义二十年,每观每有义”(《经学理窟·义理》)。可见,“博文”也是“以《中庸》为体”的。
张载认为,读孔孟之书,与圣人隔空相见,要深刻体认《论》《孟》之核心要义,“要见圣人,无如《论》《孟》为要”,那是因为“《论》《孟》二书于学者大足,只是须涵泳”(《经学理窟·义理》)。所谓“涵泳”,是浸润、沉浸的意思,在鉴赏《论》《孟》时应该沉潜其中,涵泳恩泽。因此,“要见圣人”,是需要对《论》《孟》的“虚心涵泳”和切己省察。
1.须信《论语》
首先,对《论语》有关内容的创造性转化。《论语》有言:“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论语集注卷一·为政第二》)对应《论语》的讲法,张载认为:“三十器于礼……四十精义致用……五十穷理尽性……六十尽人物之性……七十与天同德,不思不勉,从容中道。”(《正蒙·三十篇第十一》)创造性转化主要表现:从“而立”到“器于礼”;从“不惑”到“精义致用”;从“知天命”到“穷理尽性”;从“耳顺”到“尽人物之性”;从“从心所欲,不踰矩”到“与天同德,不思不勉,从容中道”。
其次,对《论语》有关内容的创新性发展。《论语》记载:“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论语集注卷五·子罕第九》)张载对这句话的创新性发展是“仲尼绝四,自始学至成德,竭两端之教也”。那么,为什么要“绝四”?或者说,假若“四者有一”的话,那就“与天地为不相似”。再假若“一物存”的话,那就是“非诚”。因此,“绝四”即“四者尽去”,那就是“直养而无害”(《正蒙·中正篇第八》)。
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张载对《论语》的重视以及分析的精准。
2.须信《孟子》
在《孟子》一书中有这样的记载:“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孟子集注卷三·公孙丑章句上》)孟子在这里提到一个十分重要的概念,即“浩然之气”,并提出了如何才能实现之,即是“养”,或者说“善养”,发展到张载,则用“集”,认为“浩然之气”的“气”是需要“集”的,并称之为“集义”。“集义”方能“养气”,把“集义”与“养气”两个“工夫”结合起来,表面上是两个概念,实质则相同,也就是说用两个概念表达同一内涵。通过“集义养气”的方式,其目的在于使道德日臻完善。张载又辩证地看待“养浩然之气”与“集义”关系:一方面,“养浩然之气须是集义”,在这里出现一个判断词“是”,说明在如何“养浩然之气”的问题上“须是集义”;另一方面,“集义然后可以得浩然之气”(《经学理窟·学大原上》),这就是说,“集义”的目的因于“可以得浩然之气”。二者之间的关系是互为前提与基础,足见,张载有清晰的逻辑思维能力。这也是张载对孟子核心思想的一种解读或者说一种深刻的体认,可见,张载是将孟子作为自己“心同”的榜样。张载认为“学者至于与孟子之心同”,才能真切又准确地体会到圣人的意境,坚定地去践行,“然后能尽其义而不疑”(《张子语录·语录上》)。在这一点上,南宋的陈亮一语道破,认为“世以孟子比横渠”,同样,王夫之也认为“张子之学,上承孔、孟之志”(《张子正蒙注·序论》)。可见,张载对孟子的尊崇。
作为孟子思想的呈现或者说载体,《孟子》一书自然在张载学习和推荐的“核心要目”之中。因此,在“博文”视域下,“须信《孟子》”。
从上文中我们知道,在张载的“博文”中,有《易》《中庸》《论语》《孟子》等经典著作,然而,这些远远不够,还需要以“六经为重”,即《诗》《书》《易》《礼》《春秋》《乐》等。众所周知,《乐》佚失。张载重视“六经”,其出发点也在于“只随义理如此而言”。张载说:“《诗》《书》《易》《礼》《春秋》,只随义理如此而言。”(《经学理窟·诗书》)那么“观书”的具体意涵是什么?对于“六经”的学术判断,分而释之,应包括三方面的内涵。一是“《诗》《书》无舛杂”。所谓“舛杂”具有“驳杂”“错乱”的意思,可见,《诗》《书》的“纯粹精也”。二是《礼》出诸儒。虽说“礼”皆非圣人之言,但“亦若无害义处”(《经学理窟·义理》)。三是“《六经》循环,年欲一观”。这表明张载对《六经》“不一不得”的重视以及求义理时的“尽无穷”(《经学理窟·义理》)。
因此,“学者观书要以六经为重”,深刻表明张载对儒家经典的推崇,既重视训诂、辞章,也不拘泥于此,并在此基础上注重“义理”的阐发。
张载所说的“博文”是指广博地学习儒家经典,并且要以圣王之道为作为处事原则,但他反对将精力过多地放在“闲书”上。⑤因为,在张载看来,“闲书未用阅”的,学者应“专与圣人之言为学”(《经学理窟·自道》)。何谓“闲书”?一是《家语》《国语》之类。因为这些书“皆乱世之事,不可以证先王之法”。二是医书。张载认为医书虽然说是圣人留存下来的,但“不须大段学”,原因在于医书只能医治肉体,“惠及骨肉间”,只能“顷刻之生”,而绝无“长生之理”,相反,“穷理尽性”则不然,“则自会得”。三是《道藏》《释典》。在张载看来,“不看亦无害”。张载提出“闲书未用阅”的看法,其中之一还是要回应“《六经》则须着循环”(《经学理窟·义理》)倡导。
综上四点,可以看出,在张载视域下,“博文”就是指《易》《中庸》《论语》《孟子》,并以六书为重。
张载说:“学者只是于义理中求……集义又须是博文……但起一意、必、固、我便是助长也。浩然之气本来是集义所生……洒扫应对是诚心所为,亦是义理所当为也。”(《经学理窟·学大原下》)何谓“集义”?“集义”既是“克己”,又是“积善”。学者只要能够日积月累、累月经年地“集”,便能“养浩然之气”。在《孟子》一书中有这样的记载:“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孟子集注卷三·公孙丑章句上》)孟子想要说解释清楚“我善养”的“浩然之气”是什么的问题?即“浩然之气”是“塞于天地之间”的“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的“气”,并且“配义与道”,也就是说,“是集义所生”。
其一,浩然之气本来是集义所生。张载从两个方面来说明这个判断:一方面,“气须是集义以生,义不集如何得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经学理窟·学大原下》)
“浩然之气”的“气”是需要“集”而“生”,否则的话,行为没有完全合乎内心,浩然之气就会衰竭,这里“慊”解为“痛快”或者“满足”,更有甚者解释为和“惬”字相同,惬意。或者说是行为有不圆满,在自己内心就气馁了。另一方面,“集义犹言积善也,义须是常集,勿使有息,故能生浩然道德之气”(《经学理窟·学大原上》)。从这句话中,我们可以看出,张载把抽象“集义”引喻为“积善”,就把道德的观念引进来了。就是说,浩然之气不是自发产生的,而是“集义”所得,这个“集”,还需要“常集”且不能“有息”。“集义”就是“积善”。通过“气”“集”“义”等,就把“浩然之气”与“集义”联系起来了,只不过,是把“浩然之气”作为二者关系的逻辑起点。
其二,集义然后可以得浩然之气。张载说:“养浩然之气须是集义,集义然后可以得浩然之气。”若致外显“严正刚大”之貌,内修浩然之气,则需“得礼”以上下达之。⑥张载认为“集义”是“须观礼”,那是因为,“盖礼者滋养人德性,又使人有常业,守得定,又可学便可行,又可集得义”(《经学理窟·学大原上》)。也就是说,“礼”可以滋养人的德性,又能使人有常业,且能“守得定”,同时,又能“集义”,其目的能达到严正刚大和克己复礼。那么,如何“集义”?集义须“绝四”,这里“四”特指“意、必、固、我”。分为三个层次:第一层,四者之中“有一”,则“一物存焉,非诚也”;第二层,四者之中“无”,则是“天理一贯”;第三层,四者尽去,那么,“直养而无害”(《正蒙·中正篇第八》)。张载反复强调“绝四”的重要性,只有“绝四”,方能养浩然之气,“直养而无害”。⑦但浩然之气不能拔苗助长。张载认为:“孟子所谓‘必有事焉’,谓下头必有此道理,但起一意、必、固、我便是助长也。”(《经学理窟·学大原下》)
可见,浩然之气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不能拔苗助长,否则,无法养“浩然之气”,也就失去了“集义”的本质所在。
对于“博文”与“集义”关系的阐述,用马一浮在“复性书院学规”中“今为诸生指一正路”即“一曰主敬,二曰穷理,三曰博文,四曰笃行”的“楷定”。这四者之间的关系,是“须知读书即是穷理博文之一事,然必资于主敬,必赖于笃行”⑧。从中,可以较为深刻地理解张载所提出的“博文以集义”“集义又须是博文”的辩证法,以及“博文如何集义”的实现途径。
张载说:“博文以集义,集义以正经,正经然后一以贯天下之道。”(《正蒙·中正篇第八》)所谓“集义”就是积善,欲事事皆合于义。“博文”出自“博学于文”(《论语集注卷六·颜渊第十二》),“集义”出现于“是集义所生者”(《孟子集注卷三·公孙丑章句上》)。所谓“正经”,即正道、常道,事事皆与义合是为了掌握正道。“一以贯天下之道”就是继承《论语集注卷二·里仁第四》中“吾道一以贯之”,以一贯的原则对待天下的事物。因此,我们可以认为,“博文以集义”就是广博地学习文献知识,是为了使事事皆合于义。
从“博文”的角度看与“集义”的关系,则表现在“学愈博则义愈精微”的正比例关系,那是因为,“惟博学然后有可得以参较琢磨,学博则转密察,钻之弥坚,于实处转笃实,转诚转信”(《经学理窟·气质》)。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学博”引申为“读书”,从而转化为“读书”与“义理”的关系。张载认为:“读书少则无由考校得义精,盖书以维持此心……读书则此心常在,不读书则终看义理不见。”(《经学理窟·义理》)首先,“读书愈博”则“义愈精微”,才能更好地理解义理。其次,如果“读书少”,则“终看义理不见”。再次,穷理并尽物之性需要见物多。张载说:“穷理亦当有渐,见物多,穷理多,如此可尽物之性。”(《张子语录·语录上》)最后,还“须是思虑,但使常游心于义理之间”(《经学理窟·气质》)。学思结合,才能融会贯通,加深理解事物的本质。
张载所谓“集义又须是博文”,旨在说明,博文是集义的基础,集义是博文结果。二者之间关系:“道理须从义理生……博文则利用。又集义则自是经典……精其义直至于入神,义则一种是义,只是尤精。”为了更进一步说明,张载拿农夫的耕田锄草和培土育苗作为例子。张载说:“是穮是蓘,虽在饥馑,必有丰年,盖求之则须有所得。”(《经学理窟·学大原下》)追求义理的重要性,从农夫的“穮”(耘田锄草)和“蓘”(培土育苗)中可见一斑,即使发生灾荒,也会有好收成。
在“博文”的基础上,探求经典中的“集义”之学,是需要有一种“张子之乐”的精神,“终日危坐一室,左右简编,俯而读,仰而思,有得则识之,或中夜起坐,取烛以书”(《附录·吕大临横渠先生行状》)。否则,“吾徒饱食终日,不图义理,则大非也”(《经学理窟·义理》)。要探明“义理”之学必须广泛研习儒家经典,即《诗》《书》《易》《礼》《春秋》。因为,“圣人文章无定体”,这些经典的阐发,“只随义理如此而言”(《经学理窟·诗书》)。
那么,从博文到集义的途径是什么?在张载看来,是“洒扫应对”。张载说:“洒扫应对是诚心所为,亦是义理所当为也。”“洒扫应对”作为人性修养的实践开端,既是“诚心所为”,也是“义理所当为”。“所当为”又分为“一事意不过”与“一事意得过”。对于“一事意不过”方面,“则推类如此善也”;在“一事意得过”,并且“以为且休”,那么,就“百事废,其病常在”。何谓“其病常在”?张载说:“谓之病者,为其不虚心也。又病随所居而长,至死只依旧。”这类恶习也是至死依旧,改之困难,但也并非不可,如若能“洒扫应对”,主要立足从点滴做起,“从基本一节节实行去”,再加上制度安排和实践的步骤,“然后制度文章从此而出”(《经学理窟·学大原下》),这就是从博文到集义的行之有效的实践路径。
综上所述,张载的博文,即是儒家经典中的《诗》《书》《礼》《乐》《易》《春秋》以及《论》《孟》等,也就是马一浮先生所提到的“国学者,六艺之学也”的核心内容,同时,随着时代的发展,需要统摄科学技术知识。而集义,则更多地表现在“养浩然之气”,落实于现实生活中,则注重“洒扫应对”,进而提升公民科学素质,培养科学精神,推动社会公众用科学思维解决生活和工作中的问题。因此,可以说,研究张载“博文以集义”理念的科学价值也在于此。
① 王荣发:《现代职业伦理学》,华东理工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71页。
② 李存山、徐洪兴、丁为祥等:《张载的世界》,《光明日报》2020年9月12日第11版。
③ 刘学智:《张载关学的历史地位、精神气象和当代价值》,《陕西日报》2017年6月29日。
④ 杨少涵:《〈中庸〉与科举》,《光明日报》2018年8月25日第11版。
⑤ 方光华、曹振明:《张载思想研究》,西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80页。
⑥ 李会军:《张载“以礼为教”学说的现实意义》,《昭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9年第2期。
⑦ 卢有才:《张载的人性修养论》,《湖北社会科学》2014年第3期。
⑧ 吴光:《马一浮全集:第一册(上)语录》,浙江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10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