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陶渊明田园诗文呈现的乡村审美景观及其文化空间

2023-09-28 05:02马雯雯安徽师范大学安徽芜湖241002
名作欣赏 2023年17期
关键词:陶渊明

⊙马雯雯 [安徽师范大学,安徽 芜湖 241002]

随着“乡村振兴”战略的推行,“乡村美学”问题也进入了学者的研究视域。但究竟如何于历史中挖掘既有的传统审美文化资源,从而激活“乡村审美”的文化品位、内在灵魂与诗意空间,仍是当下一个亟待探讨的新问题。海德格尔说:“只有理解了人类的生存本质,才能理解人类的生存空间。”①在理解人类的生存本质到理解人类的生存空间的过程中,“乡村”是一个重要的窗口,可谓是人类寻觅“诗意栖居”的最早空间。“作为人类的第一故乡——乡村,它不只是一个地域空间,更是一个个独立的文化空间,是人类审美意识的重要发源地。”②在乡村,人们生存、繁衍、终老,“生于斯、长于斯、终于斯”是人们对乡村最深沉的依恋。古代的乡村虽已远去,但透过“诗人之眼”“诗人之诗”,依然能唤起远去的记忆和乡村景致,典型如陶渊明的诗文。作为“隐逸诗人之宗”的陶渊明,《晋书·隐逸传》载:“潜少怀高尚,博学善属文,颖脱不羁,任真自得,为乡邻之所贵……(其)闲静少言,不慕荣利。”③据袁行霈先生《陶渊明集笺注》一书,收录其田园诗三十余首,对这些诗作进行分类、整理、解读,可以见出他塑造的审美意象群呈现的典型乡村结构和文化空间。

一、自然景观:“东篱南山”与“桑菊飞鸟”

“自然生命总是在运动中表现为过程,并通过大地上的花开花落、草木枯荣实现形象的表征。这样,人对自然物候变化的体验就成为对自然生命过程的体验,这种体验使中国人发现了时间,并进而以此作为人事的规范。”④作为乡村独有的表现时间的方式,四季物候是时间作用于生命的表现形式之一。陶渊明《四时》用四季的典型物象表现四季的变化和风采:“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秋月扬明晖,冬岭秀孤松。”⑤春水夏云、秋月冬岭,这些发生在特定时间内的物象就是四季。在观物体悟中,人们感受到时间的流动,总结出物候循环的规律,惊叹于时间带给自然的运动着的美感,最典型的是中国人民在劳动中总结出的节气。陶渊明《拟古·其三》中就描写了惊蛰节气到来时自然界发生的变化:“仲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众蛰各潜骇,草木纵横舒。翩翩新来燕,双双入我庐。”⑥在陶诗中有诸多关于乡村独有的自然景观与自然物象的描述,典型的有如“东篱”“南山”“桑”“菊”“飞鸟”与“田园”,等等。

(一)“东篱”与“南山”

“自然景物在渊明诗中向来不是一种点缀或陪衬,而是在情趣的戏剧中扮演极生动的角色,稍露面目,便见出作者的整个的人格。”⑦“东篱”与“南山”是陶渊明隐逸人格的显现,同时也是陶渊明诗文中独特的乡村景致,如《饮酒·其五》: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⑧

这首诗中,“结庐”“人境”“东篱”“南山”,点出了陶渊明日常生活空间自然景观。在东篱旁仰望南山,山气浮动,飞鸟往还,自然之“真”与诗人心境之“真”合二为一,“欲辨已忘言”。苏轼《东坡题跋》曰:“因采菊而见南山,境与意会,此句最有妙处。近岁俗本皆作‘望南山’,则此一篇神气都索然矣。”⑨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也讲:“‘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⑩可见此句既呈现了具体的实物,又营造了深远意境,同时寄托了作者的隐逸情怀。

(二)“桑”与“菊”

“桑”与“菊”在陶诗中也是很重要的乡村审美景物。桑树因养蚕缫丝承担着乡村人的衣食,为乡人所偏爱,而菊花因象征着高尚品格而被文人雅士所亲昵。陶渊明诗文中有大量关于“桑”和“菊”的描述,《归园田居·其二》中:“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⑪桑麻一天天长高,土地也渐渐拓宽,这本是一件乐事,但是陶渊明却生出了另一番心理,通过桑麻他真正感知到了物候的变化,农夫的命运全由未知的天气决定。此外,桑树依人而茂,人离则野,人弃则枯,就像游子之于故乡。《归园田居·其四》:“徘徊丘垄间,依依昔人居。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朽株。”⑫破败的废墟中依稀可以辨别出往日生活的痕迹,只是物是人非,从前生活的温情早已消逝,如今只剩下桑树竹子残余枯朽的根。这里桑树是一缕挥之不去的“乡思”。

与“植桑”意象紧密相连的是“种菊”。菊花只有生长在农村和原野才能真正呈现它的独特美感。在陶渊明笔下,“菊”首先是民俗氛围的化身。陶渊明在《九日闲居一首》小序中记道:“余闲居,爱重九之名。秋菊盈园,而持醪靡由,空服九华,寄怀于言。”⑬陶渊明喜爱重九之名,大概是因“九”与“久”同音,取长长久久之意。那一年的重阳已至,菊花开满院子,在浓厚的节日氛围里,按照民俗本是要饮菊花酒的,奈何诗人无酒可饮,只好空口服用菊花,聊以抒怀。无酒也罢,远离仕宦的喧嚣虚妄,感受乡村的乡风民俗,陶渊明以花代酒也乐得自在。

“菊”作为乡村审美的重要对象有时还与城市对立。在《饮酒·其五》中:“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⑭即使身处闹市却不为尘世的喧嚣所动,手中的菊花和天上的飞鸟都暗示着个体应回归乡土,回到无我的本真世界。这里的“菊”和“人境”形成对照,也就是乡村和城市的对立,具有浓厚的乡土气息。

(三)“飞鸟”与“田园”

无论是在巢的稚鸟尝试飞往广阔的天空,还是在外旅居的飞鸟思念旧林,抑或是疲惫不堪回到旧巢,这是自然界里所有生灵都会经历的“逃离-乡愁-回归”的过程,而在人的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

“羁鸟归林图”是乡村经常见到的景象,同时也是陶渊明这只飞鸟精神回归的外化形式,所有这些都汇集成《归鸟》:“翼翼归鸟,晨去于林。远之八表,近憩云岑。和风不洽,翻翮求心。顾俦相鸣,景庇清阴。……晨风清兴,好音时交。矰缴奚施?已卷安劳!”⑮全篇比兴,具有深远的象征意味。归鸟的四个阶段,正好对应陶渊明人生的四个阶段。陶渊明在仕宦途中日夜梦想着的是回归田园,每一个时刻看到的自然景象都像是故乡的镜像,内心辗转反侧的他像一只飞鸟,终于是回归了。

除了自喻之外,自然界的飞鸟点缀了陶渊明的田园梦想。“东园之树,枝条载荣。竞用新好,以怡余情。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⑯在《停云》闲适的环境中,东园里的树木枝繁叶茂,展现了欣欣向荣的姿态,翩翩的飞鸟收敛起翅膀,气定神闲地落在庭院中树木的枝头,互相唱着愉快的歌。这足以见乡村的良好的生态环境,人与自然相处之融洽。

由“飞鸟”转向“田园”,这是作者心灵的归宿,也是乡村审美的集中区域,即“田园诗”和“田园风光”。在田园中,农作物生长的每一阶段的变化都引人关注,大片耕地里种植的水稻和园中小块土地中生长的果蔬形成一种力量的呼应和互补。一株株稻穗形成一股坚韧的力量,它们不仅要展现自己的生命活力,还寄托着农人生存的希望,在田野里担负重任地拼命生长。而园中的果蔬,它们的生长周期较短,水分含量较高,显示了一种柔弱的力量。这两种力量融汇起来就是乡村的生命力,显示了刚柔相济的美学特征。如《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其二》:“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虽未量岁功,即事多所欣。”⑰平旷的田野上吹着来自远方的习习微风,茁壮的禾苗一天一个模样。即使还没看到丰收的场景,此刻也是心满意足了。《时运》中也有“山涤余霭,宇暧微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⑱。风赋予禾苗以动感,田野里有风、有新苗、有希望。禾苗像孩子一样茁壮成长,欣欣向荣的生命力让人感动,这是农人们一年辛劳的良好开端,也是农人辛勤劳作的内在的动力,所以会出现《劝农》中“纷纷士女,趋时竞逐。桑妇宵兴,农夫野宿”⑲的火热劳动场面。

二、村落结构:“方宅有致”与“曲柳入窗”

“乡村美学是以村落为主体场景的。村落是乡土生活中的基本民居环境,村落场景为乡村美学奠定了主体意象。这个村落意象,是范围局限而情义充盈的境界。”⑳相比于城市处处经营、整齐却显刻意的房屋布局、街道规划,乡村的一切都是那么不经意却又如此地恰到好处。陶渊明运用多样的乡村审美要素在他的诗文中建构成一个完整古朴的村落,房屋布局错落有致,菊鸟桑柳点缀其间,形成淡泊宁静的审美效果。

(一)“方宅有致”与“村落空间”

“乡村传统审美空间有三个叠加层次:第一是‘生境’,生态的生活环境,空间适合人的基本生活需求;第二是‘画境’,以中国山水画构图原理建构的美术空间,景观特征是隐逸和含蓄;第三是‘意境’,是富有诗意的思想空间,常表现为艺术和哲学特色的对于人生、社会和自然的理想感情。”㉑这三个层次在陶渊明的诗文中层层递进、妙合无垠。

在《归园田居·其一》中陶渊明全面地展示了他的生存空间: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㉒

“方宅十余亩”指陶渊明的宅屋周围的土地面积,“草屋八九间”状房屋错落有致分布之貌,勾画了一个大致的印象,这是第一层次“生境”。乡下的村落有一个显著特征——远远看着像是一片树林,这是生气和生命力的体现,陶渊明的屋舍也是如此。单单几间房子出现在土地上难免有些突兀,色调昏暗,而一旦加上树木情况则大为改观,色调变得明亮起来。“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榆柳种在屋后,榆树茂盛挺拔,柳树疏松柔软;桃李生长在前院,开花时节不免羞涩,育果时大方成熟,轮回交替、刚柔相济的美学特征再次得到显现。“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这是乡村的空间概括。在乡村,炊烟是村庄的呼吸,一缕炊烟就是一户人家,就是一份生命的存在。远处人家的村落依稀可见,房屋上方飘荡起缕缕炊烟,由远及近,画面昏昧隐约、若有若无。一切都如此地安详,仿佛这空间不受任何外力的干扰。这是第二层次“画境”。除了炊烟,家禽家畜是村庄生命的另一份体现。“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鸡和犬在乡村最为常见,因此最富乡土气息。鸡犬之声是地道的乡村之音,这里并没有破坏乡村静谧的氛围,反而是以动衬静、和谐统一。“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一语双关,上句既写户庭洁净,也暗指做官时的那些尘俗杂事消失不见;后句“虚室”既指屋内陈设简单,又指内心悠闲轻快。从不自由到大自由,这样和平安宁的村庄、这样错落有致的房子、这样干净整洁的屋子、这样生机盎然的院子给了诗人极大的想象空间,这便是第三层次“意境”很好的体现。

(二)“曲柳入窗”与“屋舍建置”

将目光从整体转向局部,从房屋内部出发,陶渊明的生存空间还有其精巧之处。庭院、门窗、屋内陈设无处不显示了陶渊明屋舍建置的精巧构思。

从诗文中可以大致推断出陶渊明将庭院分为了东园和西园。东园以竹木为主,不拘小节;西园以花卉取胜,精细葳蕤。《饮酒·其八》:“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㉓东园总体上陶渊明是任由其自然发展的,并且东园之树在陶渊明诗文中多次出现,《停云》:“东园之树,枝条载荣。竞用新好,以怡余情。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㉔东园的繁荣之树总给人以充满力量的审美感受,它们争相展示新发的柔韧枝条,让人心生愉悦。西园则是另一番景象。《和胡西曹示顾贼曹》:“重云蔽白日,闲雨纷微微。流目视西园,烨烨荣紫葵。”㉕天空层云笼罩,细雨落入西园中,让人眼前一亮的是,紫葵在细雨中盛放,引人注目。东园苍劲树木的古朴劲健与西园花卉的精致闪耀让陶渊明的庭院充满优雅平缓的冲淡之美。

“乡村景观建设要注重自然与人文相结合,小尺度场地运用有‘隐喻’‘借喻’的艺术方式表达景观形体以外的文化寓意,种植‘梅兰竹菊’‘松竹梅岁寒三友’寓意君子高雅品行。”㉖陶渊明向来注重在细节处提高居住环境的文化品位,梅兰菊柳是他审美趣味的寄托。门和窗是屋内与外界的通道,也是自然风光的天然画框。“有了窗子,内外就发生交流,窗外的竹子或青山,经过窗子的框框望去,就是一幅画。”㉗《蜡日》:“风雪送余运,无妨时已和。梅柳夹门植,一条有佳花。”㉘梅花向来是不畏严寒的存在,柳树柔嫩是春天的象征。在暮冬初春的时节,梅花盛放缀满枝头,一支斜斜地映入门框,俨然就是一幅灵动的画作,充满情趣。“荣荣窗下兰,密密堂前柳。”㉙“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㉚兰花幽幽盛开于窗下,菊花沿着东篱含着露珠开放,陶渊明在小范围内运用隐喻的方式巧妙布置草木,营造出充盈的文化氛围。

屋内的陈置可以看出陶渊明简洁洒脱的风格,也可见出乡村的生活情趣。《时运》:“斯晨斯夕,言息其庐。花药分列,林竹翳如。清琴横床,浊酒半壶。”㉛屋内的空间和他本人的心境类似,总体上处于“虚静”的状态。床上横放着一只清琴,半壶浊酒陪伴左右。屋内书声琴音酒香余音绕梁、挥之不去。屋舍不仅让陶渊明乐得其所,也让鸟儿找到自己的归属。在鸟中,燕子以其温顺近人的性格尤其得人们的喜爱。燕子筑巢是农村特有的现象,是一户人家生气的体现。《拟古·其三》:“翩翩新来燕,双双入我庐。先巢故尚在,相将还旧居。”㉜燕子的到来使得木石构造的房屋中添了生命的气息,它们是屋舍建置中的点睛之笔。

(三)“阡陌交通”与“农田方位”

与城市高度规划的城区和道路相比,农村的屋舍位置、农田方位、道路规划与农人的生产生活习惯相适应。屋舍一般在平旷地带依水而建,农田基本上或分布在房屋前后或村落外围,道路主要连接住宅和农田,适应村落内部生活发展需要。

《桃花源记》是陶渊明立足混乱政治现实建立的一个“乌托邦”式的世外桃源。没有统治者不合理的干预,这里的一切安定和谐,是陶渊明心中理想的社会状态。农田是乡村生活的最基本保障,在桃花源,土地平坦开阔,农田肥沃高产,人们在道路上往来种作,农田是均匀分布于村庄内部的。而在陶渊明其他诗作中,他的田地分布较为零散:

《归园田居·其一》:“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㉝

《归园田居·其三》:“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㉞

《归园田居·其六》:“种苗在东皋,苗生满阡陌。”㉟

《归去来兮辞》:“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㊱

《丙辰岁八月中于下潠田舍获》:“贫居依稼穑,戮力东林隈。”㊲

以上可见出在房屋的东面、西面和南面零散地分布着一些土地,此外在诸如南山下也存在着小块贫瘠的耕地,基本上围绕着自己的住宅,这是乡村农田方位分布的一大特点。

乡村的道路主要分为连接房屋的村内道路和田间小道,村落内部连接房屋的道路相比较来说较为平整,而田间小道则崎岖不平、杂草丛生。从桃花源总体整齐有序的状态来看,《桃花源记》中的“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交通”主要指村内连接房屋的道路。离开桃花源,陶渊明现实生活中无论是村内通道还是乡间小道都比较狭窄崎岖。《归园田居·其三》:“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田间小道狭窄长满杂草,夜晚露水沾湿衣裳,可见出陶渊明这块地比较偏僻,鲜有人至。《读山海经·其一》:“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巷子的狭窄劝退了驾车拜访的朋友。当然,这里的朋友指的是外界希望通过结识陶渊明抬高身价的所谓“名士”,真正的朋友是不会因为狭窄的道路而放弃前进的脚步。然而,无论平整还是崎岖,乡间的羊肠小道是连接土地和生活的纽带,是村落必不可少的结构成分。

三、乡土温情:“闲暇相思”与“耕读相兼”

“乡土社会的生活是富于地方性的。地方性是指他们活动范围在地域上的限制,在区域间接触少,生活隔离,各自保持着孤立的社会圈子。”㊳处在同一地域内人们的交往更加频繁亲密、更具人情味。陶渊明在诗文中就为我们展示了这种“土气”真切的社会之美。

(一)邻里温情:“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

良好的社会风气是社会秩序的体现,乡风同样是乡民淳朴心灵的反映。在《拟古·其二》中:“闻有田子泰,节义为士雄。斯人久已死,乡里习其风。生有高世名,既没传无穷。不学狂驰子,直在百年中。”㊴有位田子泰的乡人,高风亮节被称为英雄。虽然去世已久,但是乡民争相学习、袭承遗风,使之固定为乡里的优良风气。这位田子泰的高士给陶渊明归守田园提供了另一种思路——重振乡风。无论是“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还是“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彼此间的交往都是无功利、无利害的“有机的团结”,纯然是人性美好、乡风和谐的体现。

陶渊明笔下的乡民们是可亲可爱的。邻里温情是乡村之美、社会之美的最好体现。“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此理将不胜?无为忽去兹。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㊵乡村的好处就在这里,彼此间的关系都很纯粹,想见一个人即刻就去见,想念朋友披上衣裳即刻就去登门拜访,言谈欢笑没有满足的时候。这样的乡村生活实在太美好。衣食住行需要自己用双手创造,农耕生活真实地回馈每一份付出。

(二)耕读相兼:“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

陶渊明在乡村隐居过程中真正成为农人的一员。《归园田居·其三》:“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㊶南山下除了有带着露珠的菊花,还有陶渊明种的一畦豆子。野草猖獗打压着初生的豆苗,大有吞并之势,他只好早早来垦荒除草,一直到夜晚扛着锄头伴着月光回家。衣服沾湿了不值得怜惜,因为他的愿望没有被辜负。车马衣轻裘的背后是焦虑和痛苦,衣服沾湿的前提是他自在地存在于陇亩之中。

乡村生活并不总是忙碌辛苦的,农闲时的调琴阅读便是陶渊明的生活情趣。从《读山海经·其一》中记录的亦耕亦读可见他很善于调和生活。“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㊷在初夏与气温升高同时进行的是草木欣欣向荣的生长,飞鸟们为自己有托身的处所而感到快乐,陶渊明同样也爱着他的房子。耕种的工作在春日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在空暇的日子里,他终于可以捧起书卷,聊以文字娱乐。无论是圣贤书还是山海图,他的内心都得到极大的滋养,俯仰宇宙,再没有比这更让人快乐的事了。

从《五柳先生传》“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㊸。可以看出,读书是陶渊明生活的一个调剂,不求甚解就不会为训诂而费心,无意间与作者心意相通就会忘记物质欲求。也许是受够了官场的强人所难,隐居之后一切都随自己的心意自然而然地进行。“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和郭主簿·其一》),不追求高官厚禄,躬耕田园是他对待人生的态度;读书弹琴,交游会客是他对待生活的情趣。

四、结语

总之,中国古代有着丰富的“乡土”审美资源,陶渊明以丰富的乡村审美意象群描绘了独特的自然景观、村落结构、乡土人情、生活乐趣,从而构建了一个自然淳朴的“桃花源”式乡村生活镜像和理想范型,同时蕴含着独特而又深厚的“文化基质”和“精神空间”。通过深入研究可以发现,贯穿陶渊明整个文学创作和人生体验的是“回归”二字,而“回归”正是乡村美学的母题。“回归乡土,不仅减除了外界复杂的社会关系(‘尘网’),而且将个体生活重新植入血亲和乡土的本原性统一中,使个体身心均在这种统一中重新获得本原性的保护。”㊹以陶渊明的诗文为基底和案例,来管窥和挖掘有中国特色的“乡村美学”内容,可以为拓展传统诗学研究视域提供有益的补充,展现诗人眼中的“乡村审美”大世界。

① 〔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25页。

② 杨守森:《中国乡村美学研究导论》,《文史哲》2022年第1期,第4页。

③ 〔唐〕房玄龄等:《晋书》,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460页。

④ 刘成纪:《中国美学与农耕文明》,《郑州大学学报》2010年第5期,第9页。

⑤⑥⑧⑨⑩⑪⑫⑬⑭⑮⑯⑰⑱⑲㉒㉓㉔㉕㉘㉙㉚㉛㉜㉝㉞㉟㊱㊲㊳㊴㊵㊶㊷㊸ 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中华书局2022年版,第218页,第225页,第173页,第175页,第58页,第60页,第173页,第37页,第1页,第142页,第6页,第24页,第53页,第178页,第1页,第120页,第216页,第219页,第177页,第6页,第225页,第53页,第59页,第412页,第317页,第162页,第5页,第222页,第93页,第59页,第271页,第344页,第101页,第412页。

⑦ 朱光潜:《诗论》,北京出版社2019年版,第335页。

⑩ 王国维:《人间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1页。

⑳㊹ 肖鹰:《陶渊明〈归园田居〉与中国乡村美学》,《光明日报》2022年4月8日,第13版。

㉑㉖ 姚亦锋:《中国乡村审美空间的形成》,《江苏社会科学》2018年第2期,第3—4页。

㉗ 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6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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