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香 [贵州财经大学,贵阳 550025]
布依族人民在日常生活中,通过布依族古歌的传唱和传承来完成本民族的历史建构。因为布依族远古时期没有文字,所以人们常常在劳作和各种仪式上唱古歌,以此加强其历史的回忆。因此,布依族人民的历史建构、历史记忆、人生经验和意义都存在于布依族的古歌之中。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提出:“民族是一种想象的政治共同体。”①在布依族民族想象的建构过程中,布依族古歌以其独特的形式奠定了布依族人民的意识基础。布依族的古歌在其传承的过程中将布依族不同时空的人联结起来,其中所蕴含的深层叙事内涵成为布依族人民在身份识别、族群认同、历史记忆、精神建构方面的重要工具。因此,布依族古歌所承载的内容不仅记载了其历史,还成为其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布依族古歌的叙述过程也凝结了其子民对自然的认知和对自我的认知,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布依族古歌中的民族想象和记忆,是布依族人民获取民族意识和认同的基本手段,并在此基础上形成民族共同体意识。因此,布依族古歌中存在着历史叙述(historical narrative),也存在着虚构叙述(fictional narrative)。在历史的长河之中,布依族人民没有形成自己的民族文字,其历史难以用文字符号记载。因此,布依族先民借由古歌这一载体,记录了本民族的历史,并开创了本民族独有的文化和精神空间。
布依族古歌的开头歌《赛胡细妹造人烟》是布依族人民在想象中建构出上古世界存在的样态,并在想象的叙述中寻找人的起源和祖先的来源。歌中叙述了远古的世间是清浊气相碰相撞相互胶粘成葫芦型,世间没有任何树木野草,也没有任何走兽飞禽,只有一个布依族的祖先“布杰公”。其在歌唱中叙述和描述布杰公的力量是如何之大:“脚腿可作撑天柱,天上地下任他行,巴掌像棵大榕树,手粗能把天地分。”②之后又叙述布杰公开了天地,才有三皇五帝来定乾坤。唱完这个后又在后面的段落叙述中叙述了布杰公的功绩,布杰公是如何在洪水灾难中拯救天地灾害?如何和雷公展开斗争的?《赛胡细妹造人烟》用大段的篇幅歌咏了布杰公的非凡力量、智慧和勇气,展现出其英雄气概,为布依族创立了令人自豪、令人尊崇的祖先。通过解读布依族古歌文本,从个体经验来说,布依族祖先所经历的洪水灾难、与雷公展开斗争、射日月等事件,都与布依族民族经历或生活体验相关。
歌咏到此处,开始歌唱到赛胡和细妹是如何躲在葫芦里逃生并繁衍人类。布依族古歌绮丽的幻想将天地来源与人烟如何兴起的叙述融入古歌中,将人们的姓氏和时间万物的来源做了说明解释,从此确立了布依族的标识和姓氏,开启了“补禹(布依)”的历史。
通过布依族古歌中记叙的内容,他们共享了共同的历史记忆和共同的命运,借由古歌的传承与传播他们获得了民族共同的历史记忆,通过想象到记忆的书写,完成了布依族口头传播历史。据贵州地方志《民国平坝县志》记载:“苗、狆、仡佬、杂色民族中如龙家,已随插画划出,则取蜀地主义,不复再赘述。各民族有逐渐模仿汉人而蜕变者。”③据此,我们得以窥见布依族与周边民族有着共同的历史记忆。
除了《赛胡细妹造人烟》,流传于布依族地区的古歌还有《十二层天十二层海》,展现了布依族人民远古时期不同的生活场景,第一层天和第二层天主要是对天空的描述,第三层天开始描写产生出好米好粮的“达哈”(银河),有织布晒布的仙女和街道,有滚烫的太阳……这些场景都在叙事过程中展现了布依族远古的幻想,同时给人呈现出布依族多重空间的叠加。《十二层天十二层海》中所呈现的是布依族神圣空间与世俗空间的共生,是布依族先民独特思维方式的表现。远古时期,布依族人民认为神圣与世俗是共生的,神和人生活的地方是多重空间的叠加,而这些多重空间既是真实的,也是想象的空间。我们可以看到布依族生存空间的不断迁徙,从海洋到陆地,从平原到高原。正是这些想象,弥补了布依族远古时期没有文献记载的空白。
布依族古歌承载了布依族的信仰、迁徙、起源等信息,表达了布依族独特的历史记忆和叙事认同。布依族古歌中所记叙的自然灾害、民间疾苦以及“神之间的斗争(人与人之间的斗争)”等历史的“想象”,是布依族人民从不同维度记叙民族远古记忆的手段之一。
《造万物歌》《赛胡细妹造人烟》的叙事,都反映了布依族人民对人类起源和本族起源的认可,非凡的造物神“布杰公”“翁杰”开天辟地并创造世间万物的想象,形成了布依族原始社会记忆的独特想象。天地的形成与世间万物的形成都是由创世神的血肉身躯所化,所以他们珍惜世间万物,平等对待世间万物,并有着“万物有灵”的信仰。布依族古歌中的英雄有来自远古想象中的“造物神”、历史英雄两大类,这些英雄有的来自于想象,有的来自于历史,有的来源于生活,是布依族古歌的主要叙事对象。
《造万物歌》《赛胡细妹造人烟》和《盘果王》中的人物都是布依族古歌中最古老的想象“神”,所以布依族的民族叙事、英雄叙事都因他们而起,民族精神和民族象征符号也由此产生。但是,从创世神的死亡走向民族祖先英雄的叙述,从半人半神的英雄叙事转向平民英雄的叙事,完成了布依族民族身份来源的认同叙事,同时完成了布依族从神的形象到人的形象的自我想象建构。这一叙述展现了布依族的民族意识和民族精神,同时,这一叙述的转变在布依族古歌中是独具特色的。
《安王与祖王》是由布依族摩师(巫师)所唱的古歌之一,摩师将其称为“呼唤灵魂的歌谣”。该古歌的叙述是从神(盘果王)的叙事到半人半神(安王)的叙事最后转移到人(祖王)的叙事。一直生活在大地之上的布依族,从神话中走了出来,成为在田间耕作并且拥有世俗欲望的人。这一叙事对象从神到人的转换,是布依族自我认知进一步完善的表现。
布依族古歌显著叙事特征是塑造了共同的祖先和许多智勇双全的男性形象,它们的思想主题都是一致的。这些主题思想都是世界的来源、人的起源、族群之间的来源,是布依族塑造民族精神以及民族认同的重要手段。在《赛胡细妹造人烟》中,赛胡和细妹所生下的肉团,在砍碎以后成为不同的姓氏和族群,在布依族思想中,中国56 个民族都是共祖同源的,与“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显著特征相符合。
布依族古歌中所叙述的人物大都是依靠自己的智慧生存,他们所经历的事件是早期布依族先民所经历事件的再现。古歌中所唱的天地日月的来源、人类来源和自然灾难既是布依族人民的想象,又是布依族人民在自然斗争中经历的真实事件,布依族先民将其编码成古歌传承,逐步奠定了布依族人民的民族认同。
清朝末期,莫友芝、郑珍等将布依族古歌编入贵州地方志,布依族古歌开始步入官方记载文献。④1949年以后,布依族古歌被大规模发掘整理。布依族古歌的产生、流传和传承都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布依族人民在与汉族等各民族的杂居过程中不断与周围民族相互交融,本民族文化与其他民族文化形成多元一体的文化格局。笔者研究发现,布依族借用汉字符号创立了其专属的布依族方块字和拼音文,但是这些文字大多使用于记载布依族口传文化中的古歌和摩经文化。据贵州地方志所记载,布依族文化的交融在清朝有了显著的发展,其中主要以“莫氏三杰”为主要的代表人物,他们接受汉族的教育,将布依族古歌编入地方志,完成了布依族文化和汉族文化的交融。同时,也产生了使用汉字书写布依族文化的散文诗词。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便是莫友芝的散文《郘亭遗文》八卷。这些散文选材广泛,多以贵州社会生活和自然风光等为主要描写对象。除此之外,莫友芝所创作的诗词多达一千六百余首,这些诗词多从莫友芝生活场景中取材,融合个人情感与社会现状,是布依族文化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交融的重要成果之一。
布依族在历史发展中,不断与周围民族产生联系,使其文化呈现出多元的样态,在布依族的古歌中:《造万物歌》《赛胡细妹造人烟》和《盘果王》等都与其他民族的叙述有着相似的地方。美国学者吉拉道特所著《早期道家的神话与意义》一书中,将中国式葫芦剖判型神话列为宇宙卵型创世神话的亚变体,并参照中国少数民族神话材料,构拟出与道家的混沌主题相关的创世神话谱系规则。例如《造万物歌》和《盘果王》中将天地未形成的样态描述成混沌一团,其形状与葫芦相似。这便与汉族文化中的盘古开天辟地、天地未形成的样子不谋而合。这不仅与汉民族的创世神话相似,也与其他民族创世神话中的情节相似。布依族的创世神话与其他民族的创世神话有着共同的表述,体现出布依族文化与多民族文化交融的景象。《造房屋》歌中记录了布依族先民如何从其他民族那里学会造房屋,也记录了布依族先民如何获得其他民族的帮助得到了生产工具。此外,《赛胡细妹造人烟》中,两兄妹在洪水中存活了下来,按照上天的意愿结为夫妻,使人类得以繁衍生息。这些“洪水神话”和“人类的再繁衍”情节都与其他民族神话具有相似性,这些共同的文化因素造就了布依族文化与多民族文化共生的状态。布依族人民通过与其他民族共同的历史叙事记忆,完成了中华多民族文化现象的认同,也完成了布依族与其他民族团结的建构。
除此之外,布依族人民在与汉族和其他少数民族交流的过程中,也是会相互影响的。在民族间的交往过程中,民间故事的相互交融是显而易见的。因为民间故事具有文化调适功能,在其传播过程中有助于布依族文化和其他民族文化的融合与共建共生。在长期的民族交往过程中,为了适应和协调各民族文化和布依族文化的共通性,布依族人民主动接受、容纳汉文化与周边民族文化,并形成既有相似性又有布依族族群特性的布依族文化。布依族古歌《造房屋》歌唱了布依族的“王”走到蛮人和汉族人的村落中学习造房屋,得到了许多民族的帮助和赠礼,充分体现了各民族和谐共处的主题。
总而言之,布依族的古歌和民间故事与周边的其他民族故事有较多的交叉点,但是都具有较浓厚的布依族文化特色。在与周围的民族文化互动过程中,布依族古歌和民间故事的价值取向、地域文化特色、人物善恶观并没有被其他民族文化吞噬,而是一种共生关系,以多种故事的母题原型为主,融聚地域文化特色、民族精神和民族理想形成文化的共生关系。
布依族“无字”的历史现状,造成了布依族口传文学的繁荣,基于此,在布依族文化研究领域中,布依族古歌及其民间口传文本成为研究其文化传承的重要媒介。作为布依族文化的主要载体,布依族古歌具有独特的地域性、民间性和原生性。布依族历史和社会记忆借由布依族古歌的传唱保存下来,形成了独特的布依族古歌。布依族古歌,展现了布依族人民的历史、社会记忆和民族习俗等,是布依族民族精神的重要体现。同时,布依族文化中的叙事认同,也是中华文化认同的重要组成部分。从布依族《造万物歌》《赛胡细妹造人烟》《造万物歌》和《十二层天十二层海》等布依族古歌中,我们依稀可以窥见其与中华文化的联系,布依族古歌中的叙事认同是布依族人民牢筑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重要手段。
①〔美〕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吴叡人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
②贵州民族研究所:《布依族古歌叙事歌选》,《贵州民族研究》1987年第4期。
③〔清〕江钟岷修:《民国平坝县志》,第35页。
④毛建军:《布依族古歌整理与研究简述》,《民族音乐》2018年第2期,第25—2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