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杨矗
梁志宏是个治诗艺有年的老诗人了,作品很多,然写诗并不是以诗龄的长短来论高下、衡优劣的,要看的还是诗的品质本身。近读他的几首“小诗”(他曾发表过比较宏大的长诗,且获誉良多),得证诗龄与成熟、高超的诗艺之间还是存在着正相关关系的,得承认这几首小诗的水平是很高的,它们使我觉得诗不在短,也不在少,有道则宏、则著、则丽。而其“诗道”我想大致可以“物感心应的境界”称之。“物感心应”美学是包括诗艺文术在内的传统中国美学的基本主干,它渊源有自,流脉宏远;而不幸的是,近世以来受混乱无序的各种杂七杂八的“世风流弊”的影响,这种“物感心应”的诗艺美学竟已渐呈颓势,寻常难见,可能只有如梁志宏这样的老诗人偶尔还在宗守薪传吧?如此言说,是不是可以立刻感受到它的宝贵、重要,甚至是珍贵?
中国哲学的一个大的根基是“天人合一”观念,即在看待人和世界的关系上不像西方是“二元对立”的,而是“心物融合”的、万物一体相融相通的,联结两者的“媒介”是“阴阳二气”,移用到文艺创作、欣赏上则是“物感心应”的“感应”和“体验”关系,其最终的呈现也不是要揭示什么客观的科学规律,达致什么理性的真理般的认识,而是要完成一种情景交融的可感可通的艺术境界,使接受者可以在其中呼吸、悠游,神气相通。它是人的第二个“生命家园”,作用是让人的生命不断得以保鲜,和变得深厚、辽阔。
古代“物感心应”美学我们可以借陆机《文赋》的“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和刘勰《文心雕龙》的“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来感知一二,他们所表达的正是“四季”“万物”的变化和人的心理、情感变化之间的因果关系,同时也是在表明它们正是诗、文之根本来源。好了,已经荡逸得远了,赶紧收回来,回到梁志宏的这几首诗上,前面的这些说辞是为打开梁志宏诗作所提供的一点必要的理论准备。下面先看他的《雨夹雪》:
夜来雨夹雪,冷风传递寒消息
果然节令不饶人:今天立冬。
脚踩汾岸雪水,看雨洗松绿雪挂枝柯
老天还阴沉着脸,雨雪未见消停。
伸手接过几片雪花,即刻便融化了
秋仍在大地滞留,而冬派遣的
冷空气前锋已至,季节交接处
总是犬牙交错,路上一片泥泞。
忽闻头顶灰喜鹊叫响,疾飞如箭
是为过冬储备粮草吧,或衔枝加固爱巢;
我也该做些什么了,于古稀转身处
从容应对脚下的泥泞,乃至疼痛。
这首诗表面上是写气候,写“雨夹雪”这种秋冬之交特有的自然现象,但对应的却是“诗人”的“古稀之年”,这个对应是极其巧妙的,是“正相关”“等值对应”:“雨夹雪”,寒冷袭人,也会令万木凋零,天地肃杀,生一派萧索衰枯气象。而人的古稀之年也是人生的“秋冬之季”,体弱身衰、多病、孤独、心力不健、闲愁、失意、无奈、不甘等诸人生凄凉晚况会悉数纷至沓来,是人生不曾有的考卷,也是人生的必答之题,虽很不友好,却不能不迎面而对,没有丝毫能躲避的余地。以上分析可证,“雨夹雪”与“古稀年”真是对等对应的一对儿,两者的神似度很高,于此可见诗人设景选材的巧妙用心,说是匠心独到的神来之思、神来之笔,一点不过。
如何应对?“岁寒乃见松柏之节”,老境衰杀,壮志却不可夺移。面对颓败之境,人可以有两种不同的态度:或物衰人亦随之衰,或逆境而雄,用乐观强健的心志,转衰为盛,转逆为顺。这取决于你是何样的意志,用何种心意观物。比如在感受到寒冷,看到肃杀、泥泞的同时,还能别具慧眼,睿智地看到“雨洗松绿雪挂枝柯”,听到“喜鹊欢鸣”,仰见喜鹊“疾飞如箭”,虽为鸟类,却知道如何积极地做出应对:“储备粮草”“加固爱巢”,于是,观鸟思己,人也应该“从容应对脚下的泥泞,乃至疼痛。”
诗的脉络是:气象变化,老境转折,喜鹊积极应对,人亦应刚健从之。内含着两两对应的关系,其实质则是:物感与心应的统一、融通。
全诗主要是客观的描述、叙写,没有明显的修饰、雕绘,是近乎白描的“冷陈述”手法,因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真正的事象、境界总是不刻意、不造作的,它是自然的、平淡的,同时又内含着无限的生动、生趣,是生命般的“活的境界”,其中有物亦有人。
很明显,这首诗完全符合“物感心应”美学传统的一般特征。
立冬了。汾岸上冬与秋交接
寒意袭人,青杨叶银杏叶随风飘落
我的心头划过了一抹斑驳。
其实初冬没有那么萧杀。
汾河波澜不惊,小船剪辑云朵
火炬树紫果如炬,柳叶依然绿着。
而金银木红果晶亮欲燃,这穿越秋冬的
红精灵呵,如我心灵的成色和承诺。
就这样,我踩着落叶的黄地毯
举着金银木红印的签证入冬——
穿越朔风的凛冽、雪花的温情
抵达岁月:又一重境界无边的辽阔。
(《举着金银木的签证入冬》)
这首诗也是“主客对应”的设置,物感和心应也是一一呼应、对话的关系,时间设置也是“立冬”“冬与秋交接”,气象的变化也是冷:“寒意袭人”,还有树木凋零,落叶缤纷,“青杨叶银杏叶随风飘落”,而诗人也产生了相应的心理变化,“我的心头划过一抹斑驳”,“斑驳”本是指颜色的驳杂,在这里是对应树叶纷杂飘落的样子,正是“情以物迁,辞以情发”,那落叶既落在地上,也落在诗人的心头,物感与心应是互动的、交响的。
接下来诗人的笔锋一转,强调“其实初冬没有那么萧杀”,表现在“汾河”照样一如常态:“波澜不惊”,河上的小船也照样在自由自在地漂游,仿佛在“剪辑”着“河里的云朵”。“火炬树紫果如炬,柳叶依然绿着”,特别是“金银木”的“红果”更是鲜亮得像要燃烧的火球,“火球”是物理意象,这是不够的,它在诗人的心目中更是一种精神意象:“穿越秋冬的红精灵”,无疑,“红果”的“鲜亮、红艳”是在对应和超越秋冬的“萧杀”;“红色的精灵”是在对应和超越冬天的“枯萎”“萧条”或无生命、无生机现象,而这种“对应和超越”恰恰是人的意志的反映,是人“心应”的结果,抑或说那“红精灵”与其说是诗人把“红果”生命化、精神化,不如说它正是诗人的化身,是“人果两忘”“人果合一”的结果,正如诗人所写:“红精灵呵,如我心灵的成色和承诺”,“成色”强调的是:外有“红果”,内有“红心”;“承诺”强调的是:如“红果”一直要红过整个秋冬(穿越秋冬)一样,诗人也要坚强快乐地度过严寒的冬天,或欣然地拥抱冬天,与自然的大化运行和解,或亦可解为: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时令的冬,也可以变成人格的凛然或无畏。于是,“落叶”变成了“黄地毯”,金银木的红果,变成了“红印的签证”,它们成了诗人快乐“入冬”的踏板、通行证,使诗人可以豪迈地“穿越朔风的凛冽、雪花的温情”,抵达“又一重无边辽阔的生命境界”。作为自然现象的“秋冬”,最终变成了积极豪迈的“人生境界”。“物象”与“心境”就这样被诗人对应性地熔铸成了一个生动和谐的艺术生命物,可令人入其内、品其味、感其真、享其美,得到身心的淘洗、升华。
王国维说:诗“有造境,有写境”。写境重写实,造境重理想。或一偏于客观,一偏于主观;一着重再现,一着重表现。而梁志宏这两首诗并不偏重,而是写境和造境的统一,是心物融合的佳构,是传统“物感心应”美学的当代传承之作,是古曲今唱,老树重发新花。
当然,梁志宏诗作的风格是多样的,并不仅限于这一种,比如还有《诗心》这样的更偏于主观或表现的类别:
如同一块太阳石,沉静,闪烁
蕴含了天地亘古的苍翠;
如同一条长河,春波荡漾
源头来自关关雎鸠、汨罗江水。
涌动的爱、悲悯、正义、疾恶如仇……
这神奇的构造举世无以匹配。
因敏感和想象迸射霞光般活力
因博爱而博大,因燃烧而纯粹;
即使心扉敞开而伤痕累累
也因真善成为美丽的花蕾。
我已经历五十春秋涵养与淬炼
仍难以企及那出神入化的高贵。
(《诗心》)
还应指出的是:此诗虽着重于主观的抒发、描写,但诗人并没有完全脱离形象的依托,而是选取“太阳石”“长河”来做“诗心”的客观对应物,在根本上仍保留着“心与物”相对应的框架。
梁志宏的诗是内含着传统基因的,当然,也已吸收融汇了很多外来的现代血液,只是后者已超出了这篇短评的范围,就略而不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