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予恺 王芳[绍兴文理学院,浙江 绍兴 312000]
《达洛维太太》是意识流小说的典型作品之一,意象则是意识流小说常用的表现手法,现有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水”意象、空间意象两个方面,而有关“树”意象的研究相对较少。事实上,“树”在西方文化传统中享有相当重要的地位,诺斯罗普·弗莱曾用一个简单的公式概括西方文化中的“植物世界”,即“植物世界=花园=一棵(生命)树”①,可见树在植物世界中的重要意义及其作为生命之根的核心象征。据笔者初步统计,“树”意象在小说中共出现三十余次,其中具有隐喻色彩的占大多数,本文拟对小说中 “树”的隐喻做一探讨。
詹姆斯·E·O 曾指出树的背后隐藏着出生、繁殖和世代的奥秘,是可以追溯到旧石器时代的最早的表达方式②(“behind it lays the mystery of birth,fecundity and generation,going back to Palaeolithic times in its earliest modes of expression”),其中的出生和繁殖象征着生命本身的活力,而世代的奥秘则可与某种世袭的权力联系起来。
有关树木的活力,小说中有很多直接的表述,树的活力与人的激情存在着相互作用,“人的声音在某种大气条件下竟能使树木很快变活了”③,而幻象中“忽升忽降”的榆树又赋予塞普蒂默斯极大的激情,树叶甚至通过“百万条纤维”④与塞普蒂默斯同频共振,“它们煽动着他的身体,使其随之上下起伏”⑤,以至于利西亚要用手“使劲地按住丈夫的膝盖”以压制其近乎疯狂的激情。因此,在某种程度上,塞普蒂默斯生命的活力与树木密切联系,“不要砍伐树木”的三次出现是对其生命完整性的保护与强调。他试图把“树木都活着”作为“最高的秘密”之一向首相报告,而且还在自杀前的幻觉中告诉首相“不要砍树”,这两者便把生命之树上升到了博爱的层面,进一步凸显其象征意义。
然而生命之树不仅仅停留在个人层面,而有更深层次的帝国权力引申。这首先体现在那辆小轿车上,这辆轿车和其窗帘上的树形图案显然不同寻常,它吸引了大家前来围观。在赛普蒂默斯的意识流中,“一切事物逐渐地被吸引到一个中心的现象就发生在他眼前,似乎一种恐怖的东西很快就要出现,马上就要喷出烈焰,他感到十分恐惧。整个世界在动摇,在震颤,并威胁着要迸出烈焰。是我挡住了去路,他想。”⑥此处的中心可理解为他本人,而这种强烈的吸引是生命统一感(A sense of life unity)的表现,塞普蒂默斯被生命之树抓住了的同时无意识地逃避被注意⑦,但是此处的“树”还有更深的象征意义,这个“中心”还可以理解成树干,隐喻着大英帝国的权力。首先,树木曾化身为英国王室的保护者,后来也被视为王权的代表。17 世纪英国清教徒革命时,英格兰国王查理二世在流亡途中曾藏身于一棵空洞的橡树之中,从而躲过了追捕,王室复辟后,这棵橡树被封为“皇家橡树”。英国皇家海军则有八艘以“皇家橡树”命名的战舰,其中一艘还曾作为英军旗舰,舰内长期放置英王宝座。正是因为这种橡树情结,从理论层面上看,可以把树形图案视为英国王室的象征。其次,小说文本中也出现了明显的大英帝国元素,“然而它的充实性则是令人畏惧的,它的普遍吸引力则能引发公众的情感;因为在所有的帽店和成衣店里互不相识的人们面面相觑,联想起那些死者,联想起国旗,联想起大英帝国”⑧,这种联想显然是由树形图案所激发的,因为人们并不知道车里坐着什么人,“甚至对那人是男是女仍有争议”⑨。
除了小说开头轿车里的树形图案,从彼得·沃尔什对老帕里女士的评价中亦可读出大英帝国的隐喻,他评价“她会像一只寒霜里的小鸟,死去时仍用力抓住树枝”⑩,这里的树枝隐喻并不完全符合下文将要提及的“女性化原则”,因为“她属于另一个时代”⑪,“标志着过去的某个阶段”⑫,她死去时用力抓住的树枝显然隐藏着对大英帝国殖民主义的坚守,“寒霜”“另一个时代”也暗示了大英帝国逐渐走向衰落的历史现状。
综上所述,从邦德街的树形图案出发,既可以延伸出生命之树对塞普蒂默斯生命的激发,又能够凸显大英帝国的某种权力象征,而通过“树枝”意象对老帕里女士进行刻画则暗示了大英帝国的“日落”。
学者库珀较早地提出了《达洛维太太》中的“女性化原则及其滋养、庇护、保护,支持伟大母亲的方面”⑬,希利斯·米勒则指出:“阴翳满地的大树”是“最富于渗透力的形象”,“它是一个人格化了的伟大母亲,她张开枝叶纵横交错的怀抱,将万物的生灵集于一身。”⑭除此之外,在彼得·沃尔什这一人物形象的意识流中亦有类似的表述,“当他一面沿着小路前行一面望着天空和树枝的时候,他总是迅速地赋予它们以女人的特性,惊喜地看到它们变得多么严肃,看到它们在微风吹拂时是如何以树叶神秘的摇动将慈爱、理解和宽恕庄重地赐予人们,而后它们突然高高扬起,以狂饮的姿态颠覆自己虔诚的表面形象”⑮。从生命之树的角度看,作者固然有将“树”女性化的倾向,但它对女性不仅有滋养和庇护,而在一定意义上体现了某种禁锢,这两者是同一问题的两个不同方面。
在克拉丽莎的意识流中,“她确信她是家乡树丛的一部分”,而这是“她竟然幸存下来,彼得也幸存下来”⑯的原因之一,可见此处的树对于她来说是一种保护与支持,树深深扎根于大地之中,为其提供了坚强的后盾。面对基尔曼女士的刺痛,树的这种“后盾象征”表现得更为明显,“她听见树枝咔擦作响并感觉到魔鬼的蹄子踏入枝繁叶茂的树林深处,即灵魂的深处”⑰,此处把“树林深处”和“灵魂深处”对举,凸显出树保护与支持的象征意义。
树对于小说中另一位重要女性人物利西亚亦有某种庇护,但更体现了一定的禁锢。这种保护和禁锢是通过“鸟”和“树”两个意象共同完成的,其中本体是利西亚,喻体是鸟,树为她提供“薄薄空间”。“她像一只小鸟,躲在一片树叶形成的薄薄空间里……她得不到任何保护;她被巨大的树木和大片的云朵所环绕,四周是一个冷漠的世界”⑱,利西亚初到伦敦时无亲无故,她只能依靠塞普蒂默斯生活着,这事实上是某种意义的保护,但她在获得庇护的同时也逐渐丧失了“自己的房间”,“只要他一说话,她就立刻报以微笑,犹如一只小鸟飞落下来,用所有的爪子牢牢地抓住树枝”⑲。利西亚原本对自由和美好生活充满向往,但由“树”组成的保护网把她的憧憬与鸟儿般的活力近乎扼杀了。
结合以上两个主要女性人物的“生命之树”,可以看出作者虽然在小说中表现了某种女性化的原则,但是这棵生命之树对于女性来说不仅仅“人格化了的伟大母亲”,还体现了某种禁锢的作用。
在英国的文化传统中,树与“死亡——复活”模式密不可分,“在众多树意象中,占主导地位的是知识树和生命树,两者之间的冲突与融合不仅构成了‘死亡——复活’的对称模式,而且为英国诗歌提供了一个重大主题”⑳。虽然体裁不同,但在《达洛维太太》中亦存在“死亡——复活”模式,而树正是表现生与死主题的重要载体,树丛里麻雀的吟唱、埃文斯的应答、希尔维娅之死、老妇人的歌声都与树相关。
在塞普蒂默斯的幻觉中,“一只栖息在对面栏杆上的麻雀……叙述着世间如何没有罪恶;另一只麻雀也加入进来,它们一起用刺耳的长声唱着希腊文,从河那边死者经常出没的生命草场的树丛里,叙述着世间如何没有死亡”㉑,“死者经常出没”“如何没有死亡”,其实质便是一种“死亡——复活”模式,这在他与埃文斯的对话中表现得更为明显。“他唱了起来。埃文斯在那棵大树后面应答着。……但是树枝被分开了,一个穿灰衣的男人真的向他走来。那是埃文斯!”㉒上述两段引文中的“树”充当了生与死的“使者”,表明了塞普蒂默斯已然跨越生与死的鸿沟。
与塞普蒂默斯的意识流不同,希尔维娅之死以及老妇人的歌声更多体现了“向死而生”的思想,克拉丽莎目睹自己的妹妹希尔维娅“被一棵倒下的大树活活砸死”㉓(达,98),这棵树是死亡之树,但是这一恐怖的死亡事件又促逼克拉丽莎“为了拥有美德而行善”㉔(达,99)。与此相似的是作者把老妇人的歌声比作“一棵饱经风霜、永远不长叶子的树”㉕,不长叶子说明这是一棵枯死的树,然而它又“听凭风儿出入它的枝桠”并发出常人难以理解的歌声,这在某种程度上是生机的体现;“她用拳头不时捶着腰,微笑着把那一先令硬币放进衣袋……那一代又一代的过客——人行道上匆忙赶路的中产阶级——都消失了,像无数的树叶被踩在脚下,并被浸湿,抛透,变成腐叶土,被那永恒的泉水——义安发安叟,伏绥图印乌”㉖,此处树叶已变成腐土,泉水却是永恒的,这亦是“死亡——复活”主题的某种呈现。
因此,在小说中,树继承了英国文化中生与死“使者”的角色,在 “死亡——复活”模式的构建中起到承载作用。
伍尔夫曾在她的日记里写道:“在这本书里,我大概有太多想法,我想表现生与死、精神健全与精神错乱;我想批评这个社会制度,展示它是如何运转的,展示它最强烈的方面。”㉗“树”意象主要与生死问题相关,也隐藏着帝国的象征,既承续了英国文化中“树”的传统意义,也为其增加了更为丰富的象征色彩。
①Northrope Frye,Anatomy of Criticism,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1957,p141-142.
② James E O,The tree of life: An Archaeological Study,Leiden:Brill,1966,p163.
③④⑤〔英〕弗吉尼亚·伍尔夫,《达洛维太太》,谷启楠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6页。
⑥⑧⑨⑮⑯⑰⑱⑲㉑㉒㉓㉔㉕㉖㉗ 〔英〕弗吉尼亚·伍尔夫:《达洛维太太》,谷启楠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6页,第19页,第18页,第9页,第73页,第13页,第82页,第186页,第29页,第88页,第98页,第99页,第102页,第104页,引言。
⑩⑪⑫〔英〕弗吉尼亚·伍尔夫:《达洛维太太》,谷启楠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06页,第206页,第206页。
⑦ 贺晨:《弗吉尼亚·伍尔夫〈达洛维夫人〉中的幸福》,2014年浙江大学硕士学位论文集。
⑬ Cooper J·C,An Illustrated Encyclopedia of Traditional Symbols,London:Thames&Hudson,1978,p176.
⑭ 〔美〕J·希利斯·米勒: 《小说中的重复:七部英国小说》,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06页。
⑳ 胡家峦:《两棵对称的“树”——文艺复兴时期英国诗歌园林意象点滴》,《国外文学(季刊)》2002年第4期,第46—5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