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君/湖南博物院,湖南 长沙 410005
台江县位于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腹地,苗岭主峰雷公山北麓、清水江中游南岸,辖内苗族人口占总人数的98%以上,是苗族聚居最集中的县份,有“天下苗族第一县”之称。闭塞隔绝的自然和人文环境使得台江县成为苗族原生态民族文化保存最为完整的县份,其中包括古朴神秘的“蝴蝶妈妈”信仰。苗人普遍钟爱蝴蝶图案,但独以台江施洞镇、老屯乡、革一乡等一带的“蝴蝶妈妈”信仰谱系最为完整,刺绣图案最为复杂多样,节庆习俗最为原始本真,学界尚未有专文论述。鉴于此,本文试梳理与分析台江“蝴蝶妈妈”的神话源头和信仰谱系,刺绣纹样类型和内涵、现存相关祭祀习俗,并对台江苗族神话传说、刺绣图像和相关祭祀仪式之间的互促传承机制做一初步探讨。
苗族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古老民族,在漫长的迁徙、融合、发展过程中,积淀了丰硕、独特的族群文化。由于苗族没有自己的文字,苗民祖祖辈辈口耳相传的神话、传说、歌谣等民间语言传统成为传承苗族精神信仰和民族记忆的重要载体。台江地区保留有丰富的口头遗产,尤以《苗族古歌》著称。以该地为主要流传区域的《苗族古歌》涵盖了自战国以来苗族先民世代传唱的关于宇宙诞生、人类和物种起源、部落战争、民族迁徙等歌谣,是苗族古代神话总汇和文化灵魂。[1]1-7
“蝴蝶妈妈”一词源于《苗族古歌》(1)《苗族古歌》收集地以台江为主。中的“妹榜妹留”:“枫树生妹榜,枫树生妹留,我们来赞美,我们来歌唱,……枫树生榜留,有了老妈妈,才有你和我,应该歌唱她。”[2]185“妹”(mais)在苗语中意为“妈妈”,“榜留”(gangb bax lief)意为“蝴蝶”,合为“蝴蝶妈妈”。
“有了老妈妈,才有你和我”,蝴蝶妈妈是“你我”的起源,而“枫树生榜留”,蝴蝶妈妈的源头是宇宙最古老的树木——枫树。据古歌《栽枫香树》《砍枫香树》描绘的创世故事,“远古那时候,山坡光秃秃,只有一棵树”,而这颗“最古树木种”枫香树(即枫树)被砍倒后,变化为世间千百样事物,如树桩变作铜鼓,树疙瘩变作猫头鹰,树叶变作燕子。“树干生妹榜,树心生妹留,这个妹榜留,古时老妈妈”,蝴蝶妈妈则是诞生于枫香树干的树心。[2]117《苗族史诗·蝶母诞生》(2)《苗族史诗》收集地主要在台江、黄平、剑河一带。中亦载:“砍倒了枫树,变成千万物,蝴蝶孕育在枫树心里头”[3]。台江苗族自称“Hmub”(蒙)或“Mub”(穆),苗语中为“树心”之义,[1]50其对蝴蝶妈妈及枫树的崇信可见一斑。另外,古籍中多有枫木为远古时期九黎部落首领蚩尤死后化身而来的记载,如《山海经·大荒南经》载:“有木生山上,名曰枫木。枫木,蚩尤所弃其桎梏,是为枫木”,注曰:“蚩尤为黄帝所得,械而杀之,已摘弃其械,化而为树也”[4];《云笈七签·轩辕本纪》亦云:“(黄帝)杀蚩尤于黎山之丘,掷械于大荒之中宋山之上,其械后化为枫木之林。”[5]苗人笃信于此,亦将蚩尤奉为先祖加以祭拜。
枫树心中生出的蝴蝶妈妈何以诞育世间万物?据古歌传唱,蝴蝶妈妈从枫香树心出生长大后,与水泡游方(恋爱)成双(交配)后,“怀十二个蛋,生十二个宝”,然而“会生不会孵,会下不会抱,哪个替她孵? 哪个帮她抱?”——“鹡宇替她孵,鹡宇帮她抱。”至于鹡宇因何愿意帮助蝴蝶,古歌中交代曰:“香两老婆婆,砍到枫香树,树心生榜留,树梢变鹡宇,亲从这里起”[2]183-184,蝴蝶由枫香树心所生,鹡宇由枫香树梢所变,二者亲缘关系由此而来。在鹡宇鸟的协助下,蝴蝶妈妈最终孵化出姜央及雷公、老虎、水龙、水牛、大象、蜈蚣、老蛇等十二兄弟。十二兄弟分家后,“兄弟十二人,各走各的路,一人走一处,一人去一方:雷公在天上,雷公管雨水。水龙在大海,水龙管鱼虾。虎坐高山上,坐山称霸王;姜央得地方,姜央喜洋洋;开田又开土,做活忙又忙”[2]217-218。由此构建出苗人的原始宇宙观:世界分为天、海、山、地四部分,分别由神(雷公)、怪(水龙)、兽(虎)、人(姜央)主宰。
鹡宇鸟帮蝴蝶妈妈孵出十二个蛋,其中一个蛋中生出最早的人类、苗民的祖先姜央。姜央在台江苗人信仰世界中具有多重神格。古歌《十二个蛋》中,鹡宇鸟因历经十二年始终无法孵出姜央,十分气恼,打算放弃,尚在蛋中的姜央声声喊鹡宇:“妈妈不要走,妈妈不要飞。多抱一天生,多孵一夜出。丢了一天坏,放了一夜寡。死我一个人,死了不要紧。大家都要死,死绝一江略。”[2]206-207姜央一人的性命决定了整个人类的命运,若无姜央殷殷的劝说,姜央蛋不可能孵化,人类也无从谈起。《洪水滔天》中又有十二兄弟出生后,上天入海,各走一方,姜央选择开田拓土,垦种谋生。兄弟之一的雷公凶暴贪婪,试图用雷火和洪水毁灭人类,但姜央有勇有谋,带领人类与雷公(自然灾害)顽强斗争,坚持生产活动,最终得以生存繁衍。黔东南又有民间传说称,姜央认为瘟疫灾害发生的原因在于没有祭祖,便定下每隔十三年祭祀一次蝴蝶妈妈,祈祷其降福子孙的规约,代代传袭而成习俗。[6]由此,姜央对抗命运,指引人类征服劫难,制定乡规民约,除“人祖”神格外,还是苗人的民族英雄和精神领袖。另外,古歌中又有兄妹结婚的故事:蝴蝶孕育的人祖姜央实为兄妹二人(也说兄妹为姜央之子),雷公发动滔天洪水后,二人乘葫芦逃生,后为延续人烟成婚生子,被苗人尊称“央公”“央婆”。[2]253-280
综上,《苗族古歌》等流传于台江地区的口头遗产描绘出了苗族先民围绕蝴蝶妈妈建立的信仰谱系:九黎部落首领蚩尤死后化为枫树;枫树被砍后,树心生出了蝴蝶妈妈,树梢和树干分别化为鹡宇鸟和鼓;蝴蝶妈妈生下十二个蛋,在鹡宇鸟的帮助下,孵化出人祖姜央及雷公、水龙等神灵;姜央兄妹成亲后诞育了人类(图1)。
图1(3)文章所用图片如无特殊注明,皆为作者自摄、自制。 《苗族古歌》中以蝴蝶妈妈为核心的信仰谱系
“蝴蝶妈妈”是苗民心中神、人、兽的共同母亲,歌谣传唱之外,台江苗人还利用刺绣——“穿在身上的史书”——来记录和赞美这位“老妈妈”。蝴蝶图案作为苗族的血统印记,是分布在中国西南山区乃至全球各地苗人服饰上的辨识性标识。对蝴蝶刺绣纹样的钟爱并非台江苗人独有,然而,较之其他诸多苗族支系,唯独台江地区蝴蝶纹发展出人形“蝴蝶妈妈”、蝴蝶与枫树心、蝴蝶与鹡宇鸟、蝴蝶与姜央、蝴蝶与十二个蛋等系列组合图式,并呈现出人、动物形象神秘写意,叙事性强,原始创世观突出,宗教意涵浓厚等鲜明的地域和族群特征。
人面蝶身(图2)、人蝶合体(图3)等拟人化蝴蝶图像是台江苗绣的标志性特征。除长触角、彩色斑点翅膀、节状躯体等动物特征外,台江刺绣中蝴蝶还多以人的面孔和手足四肢表现其特殊性和神圣性。值得一提的是,相传枫树诞生的源头、苗人先祖蚩尤头长牛角,故台江及周边地区刺绣中蝴蝶等神灵多可见头生牛角的形象,妇女佩戴的银饰也多见牛角造型。
图2 蝴蝶妈妈 平绣 当代民族博物馆藏 图3[7]249 蝴蝶妈妈 岔针绣 当代黔东南州
台江苗人认为蝴蝶妈妈由枫树心孕育,蝴蝶和枫树心由此成为当地苗绣中常见的图像组合。该组合图像可见三种构图:一是在枫树心中绣饰一只或多只蝴蝶(图4);二是一只或多只蝴蝶围绕枫树心(图5);三是二者合体,仅以两只触角象征“蝴蝶孕育在枫树心里头”(图6)。三种图式均以横断面形式展示枫树干,圆周外围常环以同样受苗人崇尚的太阳纹;以中空状态表示枫树心,颜色多施象征生机的绿色。此图式折射出苗人精神世界中生命产生的最核心要素和逻辑:太阳养育枫树,枫树心养育苗族始祖蝴蝶妈妈。
图4 (4)图4出自网络。 枫树心与蝴蝶 当代 图5[7]185 枫树心与蝴蝶 破线绣、锁绣当代 黔东南州民族博物馆藏 图6 枫树心与蝴蝶 破线绣、锁绣清末民初 贵州民族民俗博物馆藏
蝴蝶和鸟图案组合是台江苗绣中另一常见图式,此鸟原型为苗族创世故事中一重要角色——鹡宇鸟。由上文神话传说可知,若无鹡宇鸟协助蝴蝶妈妈孵蛋,苗族是断无可能繁衍后续的。台江苗绣中蝴蝶与鹡宇鸟组合图式最多见为蝴蝶居中,二鸟左右对称分布(图7、8、9)。无论何种刺绣方式,鹡宇鸟头部均有鸟冠、鸟喙,扇动双羽,作翩翩飞舞状,特征鲜明,极易辨识。苗族先民在蝴蝶祖源观的基础上,特意在神话中增加了鹡宇帮助孵蛋的环节,使得鸟亦跻身祖灵之列。究其原因,应与古代苗族采集生计方式发生变化有关:为推广稻作农业的现实需要,先民必须在原有象征采集经济的文化元素(蝴蝶、枫香树)中增加新文化要素“鸟”,即太阳崇拜,这样才能为稻作丰收与持续发展提供能量来源。[8]
图7 蝴蝶与鹡宇鸟 破线绣、锁绣 当代 黔东南州民族博物馆藏
图8 蝴蝶与鹡宇鸟 破线绣、锁绣 当代 贵州省民族博物馆藏
丰富多样的人物纹是台江苗绣的一大特色,“人祖”姜央即是频繁出现的人物之一。例如,图10表现的是鹡宇鸟孵化姜央出壳的场景;图11中,已幻化为人形的姜央由两只鹡宇鸟和蝴蝶妈妈环绕;局部视之,图12以人物姜央为中心,上层绣鹡宇鸟(两侧)和蝴蝶(中间),中层和下层分别绣有螺旋芒纹和波浪龙纹,而整体又可拼接为一只硕大的蝴蝶——蝴蝶身上的圆圈纹、姜央和其他纹饰充当了整体蝴蝶的眼睛、身体和翅膀,构思精巧,为台江苗绣中典型的拼接构图设计。
图10 鹡宇鸟孵化姜央 破线绣、锁绣 当代 贵州省博物馆藏
基于古歌中兄妹合婚的故事,台江刺绣、银饰、剪纸等工艺作品中至今多见“蝴蝶妈妈孕育姜央兄妹”“葫芦兄妹”“姜央兄妹合磨成亲”(5)据古歌讲述,姜央兄妹不愿成亲,但迫于繁衍人类的需要,决定以“合磨”验证天意。二人分别扛磨爬坡,到达山顶后将磨的一半从山上滚下,结果两个半磨居然合在一起,遂成亲诞下肉球,剁碎后化为芸芸众生。等主题图像。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苗绣代表性传承人吴通英女士(台江施洞人)刺绣作品《姜央》(图13)中,蝴蝶妈妈用身体环绕着尚未孵化的姜央;而贵州民族民俗博物馆藏民国苗绣中(图14),蝴蝶妈妈体内的人物则为兄妹二人。
图13 (6)图13出自网络。《姜央》 20世纪80年代 吴通英绣制 图14 蝴蝶妈妈孕育姜央兄妹 破线绣、锁绣 民国 贵州民族民俗博物馆藏
台江苗绣中常见姜央或某兄弟,曾为鹡宇鸟孵蛋提供帮助的巨神府方、灵兽修狃,也可见蝴蝶妈妈与其十二个孩子汇集在一起的纹样(图15、16)。为凸显神话中先祖的神性,苗绣中人物或动物形象往往选取某一标志性特征,而故意对其他部位进行怪诞的想象或合体处理,如蝴蝶可能是蝶身人脸龙尾,龙可能龙身牛角,雷公可能是人脸鸟身等,体现出民间信仰具体实践中一定程度的随意性和个体差异性。
图15 蝴蝶妈妈与十二兄弟 破线绣、锁绣 当代
图16 蝴蝶、鹡宇鸟、修狃与十二兄弟 破线绣、锁绣 当代 贵州省民族博物馆藏
正如古歌《跋山涉水》中载:“姑姑叫嫂嫂,莫忘带针线。嫂嫂叫姑姑,莫忘带剪花(指绣稿)”[2]290。台江苗人在千百年迁徙路途中,以针线为笔,以刺绣图案为字,以贴身相伴的服饰为纸张,将关于蝴蝶妈妈的创世神话故事一代一代延续至今。
除了古歌传唱和刺绣图案,鼓藏节,反排苗寨的反排木鼓舞,施洞的姊妹节、独木龙舟节等台江特有的节庆礼俗和祭祀仪式中也无不渗透着对蝴蝶妈妈直接或间接的崇信和礼赞。
枫树被苗族民众视为祖先蝶母栖息之地、生命之源。黔东南苗族称枫木为“道莽”,道者,树也;莽者,妈也,合义“妈妈树”。该地苗民通常以枫树为护寨树,将其视为祖先的化身,因此每当需要择地立寨时,就会先栽植一棵枫树,如果枫树生长繁茂,即说明此地得到了祖先的判断许可,适宜居住。[10]台江县在内的雷公山地区把枫木视为繁衍子孙的始祖母和苗族的保护神,苗人常给古枫树烧香、挂彩红,每到过年过节,就到古枫树跟前祭拜,祈求儿女易养成人。[11]
用枫木制成的鼓被赋予祖先神的象征意义。自古代起,苗族每个氏族各立一鼓,将其视为蝴蝶妈妈、姜央和本氏族历代过世祖先灵魂安息之所在。台江最隆重的祭祖仪式是鼓藏节(也称祭鼓节、牯藏节),按十二生肖循环,每十三年举办一次,每次历时三四年之久:通常苗人在第一年于藏鼓的石窟里举行醒鼓仪式,第二年击鼓唤醒祖先灵魂后,引鼓下山——将央公、央婆木雕背入苗寨,安放于鼓主(推选出的仪式首领)家中,第三、四年则举办宰牛祭祖等一系列盛大的祭鼓活动。[12]927-932反排苗寨地处台江县城东南面,该苗寨的反排木鼓舞亦是源于每七年一届祭祖节上的祭祀性舞蹈,每次连续举办四年,至今已有四十五辈人,一千多年的历史。[12]938-943仪式主要包括“醒鼓”“招魂”“敬鼓”“藏鼓”四个环节,在每一环节通过跳木鼓舞来唤醒、召唤、敬奉和送别祖灵。[13]由是,台江苗人通过藏鼓、敲鼓、祭鼓等欢庆活动,缅怀祖先,获得祖先对族群的庇佑。
每年农历三月的姊妹节是流传于清水江中游,以台江县北施洞镇为中心的苗族传统节日。姊妹节历史悠久,可追溯至四千年前苗族居住在长江流域、环太湖地区先民的情爱古风遗俗,被誉为“世界最古老的情人节”。“踩鼓”“爬坡”是姊妹姐上的重要环节,台江施洞、老屯、良田、猫坡等地的苗族青年男女聚集在“游方坡”上“游方”(谈情说爱),在踩鼓场踩鼓(伴随鼓点节奏跳舞),[1]8-14重演蝴蝶妈妈与水泡游方产子,姜央兄妹爬坡合磨成亲的历史,以此祈求祖先保佑苗族后代爱情美满,子嗣兴旺。
每年农历五月,台江施洞苗民举办为期三天的独木龙舟赛活动。在下水仪式环节,巫师面对龙舟做祈祷,所唱内容即是古歌中的《十二个蛋》等祭词。[14]龙船节由“鼓头”主持,鬼师作法“请老祖先”等细节也与鼓藏节祭祖仪式颇有相似之处。[15]在苗族创世神话中,水龙是蝴蝶妈妈诞下的十二子之一,兄弟分家后掌管河海鱼虾,独木龙舟节正是苗族祭龙、祭祖,祈祷祖灵护佑,风调雨顺的节庆活动。
苗族蝴蝶崇拜的源头可追溯至古老的自然崇拜、生殖崇拜和图腾崇拜。“苗族源头DNA”、距今7300—2700年的千家坪、河姆渡、汤家岗、三星堆、中山国等高庙文化系列遗址中,均曾出土过印刻有蝴蝶纹、蝴蝶鸟翅纹、蝴蝶故事纹等图像的器物。[16]然而,由于长期迁徙和分散居住,各地苗人在不同的自然和社会境况下,其共同的原始信仰和宗教表现形式逐渐产生偏差。目前国内分布着东部(湘西、武陵山区)、中部(黔中、东南)、西部(黔西、川、滇)三大苗语区。东部因处于文化交流的前沿阵地,融合了诸多其他民族先进的东西;中部高山深谷中的苗寨保留了许多原始粗犷的远古面貌;西部险恶偏僻,流传下来的文化艺术则更为抽象晦涩。[17]他们的信仰对象和祭祀仪式随时代演进,或全部保留,或部分残存,或与其他族群杂糅演变,或永远消失于历史长河。例如,在黔东南传说中,人由蝴蝶妈妈诞育,湘西方言区苗族史诗《龙人歌》则称“龙”为人类始祖[18];台江信仰中,蝴蝶妈妈由枫树心生出,而广西融水苗族自治县安陲乡土段村苗族古歌《根忍纳》中却载:“一株根忍纳,被人砍成几节,生出了蜜蜂、蝴蝶等”,“根忍纳”指梧桐树,并非枫树,梧桐树生出的始祖也不只有蝴蝶。[19]
比较而言,台江“蝴蝶妈妈”信仰在数千年的流传中得到了相对完整的保存。除了偏僻闭塞的外在环境因素外,该信仰所依托的古歌创世神话、苗绣“蝴蝶妈妈”系列图像、祭祖仪式等载体之间形成的内在互促型传承机制亦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台江地区流传的《苗族古歌》民间口头遗产中《栽枫香树》《砍枫香树》《妹榜妹留》《十二个蛋》《洪水滔天》《兄妹结婚》等章节构建了以“蝴蝶妈妈”为中心的信仰谱系,这些神话叙事情感上贴合苗人真实境遇,质朴感人,逻辑上脉络清晰,环环相扣,易于记忆和传唱。“鼓藏节”“姊妹节”“独木龙舟节”等台江地区最具盛名和原生态风情的仪式活动,加之当地蚩尤崇拜、枫木崇拜等民风民俗,俱在不断地重温和巩固苗族后人对古歌中枫树、鼓、蝴蝶妈妈、姜央兄妹、十二兄弟的记忆。与此同时,苗人相信穿戴绣有神灵的服饰等于得到祖先的庇护,台江女性更是将对古老歌谣的绮丽想象,对祖灵虔诚的敬仰之情和祈愿祖先护佑家人安康的心意,图像化为蝴蝶、鸟、树木、人祖、灵兽等刺绣图形或符号,母传女、婆传媳、嫂传姑,代代相袭。在节庆、祭祖、婚礼、葬礼等重大场合穿戴有蝴蝶妈妈及相关图像的盛装,无疑又反向加深了台江苗人对古歌创世传说的记忆(图17)。
图17 台江苗族“蝴蝶妈妈”信仰的神话、
神话、图像、仪式等非文字形式是苗人民族记忆和文化传承的有限载体。面对经济高速发展和外界文化的持续冲击,上述任何一种单独的传承途径,都势必面临流变乃至湮灭的结局。而正因为台江“蝴蝶妈妈”各种信仰形式之间达成的互为解释,彼此印证和偏差校正关系,确保了该信仰在不同载体上长时期较为准确和完整的代际传递。
作为珍贵的民族文化遗产和族群徽记性装饰艺术,台江“蝴蝶妈妈”神话、图像和祭祀活动承载了苗人特有的对宇宙起源的理解,对人与自然、社会关系的思考方式,它们所生成的认同感和历史感维系着遍布世界的苗族同胞,是全球范围文化多样性的重要体现。在国家的重视和政策指导下,经过几十年对苗族古歌、反排木鼓舞、姊妹节、独木龙舟节等濒危文化的抢救性保护,“苗疆腹地”台江的古风、古俗、古歌俱得到了较好的恢复。(7)苗族古歌、反排木鼓节、姊妹姐、独木龙舟节、苗绣,鼓藏节等已先后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和“贵州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得益于台江苗族古歌神话、民风民俗、苗绣图像三者构建起的良性互促机制,蝴蝶妈妈相关图像能够在该地区持续稳定地传承:《苗族古歌》等口头遗产及各种传统祭祖庆典为“蝴蝶妈妈”图像提供了存活的土壤和养分,“蝴蝶妈妈”图像反过来亦不断触发苗人对神话传说的回忆和加深对仪式、习俗的理解。由此,对更多“蝴蝶妈妈”信仰等民族文化奇葩的挖掘与传承仍有赖于对原生态少数民族聚落物质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整体性、持续性和发展性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