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琛溢
上海教育出版社
启蒙运动不仅是整个欧洲思想文化转折的关键时期,也是欧洲医学从传统医学向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医学转折的重要时期。这一时期开始大量涌现的医学作品,并非完全无中生有的新生事物,而是对此前传统医学作品的继承与发展。15 世纪的印刷革命导致关于医学的书籍日益增多。到了18 世纪,在启蒙思想的影响下,一些医学界的知识分子认识到,只有少数特权阶层才能直接获得专业医生的服务,于是他们试图通过普及医学知识来提高普通人,特别是在医务人员稀缺的农村人口的医疗保健水平。这些书籍往往用各地区的俗语写成,将医学知识的普及与对穷人的慈善救济思想紧密联系在一起。
启蒙思想的发源地法国及其周边国家的法语地区也是医学普及书籍最先大量涌现的地区。尤其是18 世纪中后期,随着公众对医学知识需求日益增长,法国出现了一些此后在欧洲大陆范围内都广为流行的医学普及作品。瑞士医生塞缪尔-奥古斯特·蒂索(Samuel-Auguste Tissot)用法语撰写的医学普及书籍《给人民的建议》首次出版于1761 年。[1]蒂索的作品被翻译成多种欧洲语言。这部作品并非为了让人们彻底摆脱医生的服务,而是为了帮助人们尽可能地进行自我保健,以节省求医问药花费的时间和精力。蒂索在全书的开篇就清楚地说明,这本书并不是为医生撰写的医书,而是为农村穷人撰写的实用著作。他希望那些有一定文化,能够识字阅读的人们可以通过该书来帮助穷人,也希望该书能够增加农村医生和助产士的医学知识。这部作品与此前医学科普书籍以药方汇编为主的内容形式有很大不同。蒂索对疾病进行了简单而精确的临床描述和解释,并且批评了此前的一些医学普及书籍并没有这样的内容。蒂索认为医学普及书籍的目的不是要把每个普通人变成医生。他强调了卫生习惯和疾病预防的重要性,并嘱咐他的读者在病情严重时找专业医生。蒂索和其他一些受到启蒙思想影响的医学家一样,也关注了当时医学普及领域的一些乱象。他提醒人们摆脱迷信,不要随意采用危险的传统疗法,因为没有药物总比胡乱用药带来的危险性要小。
与此同时,深受启蒙思想影响的英国医学家布坎的作品《家庭医生》在法国也同样十分流行。[2]该作品法语版的译者是曾经在蒙彼利埃医学院求学的医生杜普拉尼尔,他后来成为了阿尔图瓦伯爵的医生。该书于1775年出版,到1789 年已出了第四版。 作为一个医学普及的积极推动者,杜普兰尼尔对布坎的疾病和疗法的讨论进行了广泛的补充,甚至还附加了一个附录。杜普兰尼尔在该译本的序言中称赞布坎比蒂索更出色,因为布坎也提及了慢性病的内容。在讨论出版这本书的意义时,他重申了布坎的论点,即医学知识的普及可以抵制流行的错误治疗方法和庸医的影响,他尤其认为该书在农村是非常有价值的。该书很快获得了成功,法国医学界将其与《给人民的建议》一起列为启蒙时代医学普及书籍的典范之作。蒂索和布坎的作品是既可阅读又可使用的书。对疾病进行描述和解释,并将他们的建议建立在医学的最新成果之上。实际上是两位作家互相推崇。布坎将自己的书作为蒂索的续篇,而蒂索热情地推荐自己的作品和布坎的作品作为乡村医生的医学参考手册。
在法国和欧洲大陆的其他国家中,蒂索的作品相对更受欢迎,但是在同时代的英国,布坎的作品成为当时最流行的医学普及书籍。布坎对于医学普及的热情也同样深受这一时期启蒙思想对大众教育的看法。布坎抨击了当时医学知识被专业医生垄断。医学知识的保密性引起了公众的怀疑,阻碍了医学的进步,并助长了包括江湖术士的欺骗行为。
威廉· 布坎( William Buchan)的《家庭医学》于1769年首次出版,该书一直19 世纪都在重印,是19 世纪以前英国最畅销的医学普及书籍。该书强调节制、卫生和顺应自然法则能够保证人们的健康。布坎受到启蒙思想的影响,旨在使医学更广泛地造福于人类。布坎同情病人们对于医学知识的无知。他认为他们的无知值得怜悯,而不是指责。这种愚昧的真正原因是,“医学仍然被从业者所垄断。” 以及了某些不良医生的贪欲。布坎并不反对医学的专业化,而是要对当时英国的医学界进行改革。他不认为人人都能够取代医生,但是他希望人们对医学有充分的了解和判断,这是杜绝医学知识垄断和庸医的可靠途径。《家庭医学》旨在表明,腹泻、颈部脱臼等的常见疾病都是一个普通人能够自己医治的,此外,大自然有强大的治愈力。新鲜空气、清洁和普通饮食,以及少量的药物可以治愈大多数常见的疾病。在布坎身上,启蒙思想所宣扬的知识为人民大众服务的理念获得了充分的体现。
同时代的另一位英国医生托马斯·贝多斯也同样是启蒙思想积极的支持者。他为英国的富裕阶层和社会下层都写过一些保健书籍。贝多斯与布坎一样谴责庸医和江湖术士对医学的毒害,他强调人人都应该是自己健康的守护者。医学知识普及的意义一方面是为了反对贪婪的专业医生通过垄断医学知识来压榨普通民众和穷人,另一方面也有助于破除普通民众中所流传的一些错误的医学观念。与布坎不同的是,贝多斯并不认为医学并不是绝大多数普通人能够轻易掌握并且实施的技术,他认为医学普及最重要的并非教给人们如何治疗自己的疾病,而是培养人们健康的生活和卫生习惯。[3]同时的医学普及作家詹姆斯·帕金森与贝多斯有着类似观点,认为劳动人民的生活方式要比社会上层更加健康。帕金森是居住在伦敦东区的一名全科医生,他最著名的作品是《村民们的朋友和医生》,这是一本针对体力劳动者的健康指导手册,书中赞颂了劳动人民的美德。由于他们日常的劳作,劳动者能够保证身体的健康活力。但他同时也告诫劳动者必须避免过度工作。因为这不仅可能损害健康,也会减少家庭的收入。帕金森通过他的医学普及作品宣扬了一种朴素的道德主义观念,即诚实的劳动能够获得健康的回报。懒惰、贪婪和过度工作,将带来贫困与疾病。[4]
18 世纪医学普及书籍在英法两国的流行对欧洲其他国家也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影响,推动了整个欧洲医学知识的大众化趋势。在启蒙思想影响下,欧洲各国政府纷纷开始实施开明专制,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科学与文化的发展。比如在这一时期的西班牙王国中,蒂索和布坎的作品在被翻译成西班牙语后也同样广为流行。从1771 年蒂索作品的第一版出版到1808 年拿破仑入侵西班牙为止,蒂索和布坎的作品在西班牙总共出版了18个版本。蒂索的作品主要在农村中流行,布坎的作品则受到城市民众的欢迎。[5]蒂索的《给人民的建议》西班牙语版本中最流行的是胡安·卡利斯特奥·西奥罗(Juan Galisteo Xiorro)的译本,他和他的弟弟胡安·卡利斯特奥·菲利克斯是18 世纪西班牙从事翻译工作最多的专业医生之一。他们接受了启蒙运动的思想,并努力使西班牙读者能够接触到那些在欧洲成功的医学普及作品。卡利斯特奥兄弟的西班牙语译本在法语原版的基础上,根据西班牙的实际情况,补充了许多相关的医学知识,比如增加了增加被毒蛇、蝎子、蜘蛛和蟾蜍咬伤的章节和温泉疗法的章节。[6]威廉·布坎的《家庭医学》在西班牙最流行的译本来自皇家医生何塞·伊贝尔蒂(Jose Iberti),他受西班牙王国政府的委托翻译此书。该译本也并不仅仅是简单地翻译,而是增补了不少和西班牙本土常见疾病密切相关的内容。正如译者所言,这些增加的内容旨在“证实作者的一些理论,补充一些我认为有用的遗漏条款,并使医学理论与这个王国的特殊气候和生活方式相适应。”[7]
与西班牙王国类似的情况也同样发生在这一时期的奥匈帝国。哈布斯堡王朝同样受到启蒙思想的影响,奉行开明专制的统治方式,推动了医学知识的普及,从而导致了大量本土和外来医学普及书籍的出版。蒂索的《给人民的建议》也同样在匈牙利广为流行。匈牙利语版本于1772 年出版,译者马顿·马里科夫斯基(Marton Marikowzki)也是一名医生。[8]他曾经在德意志境内的维滕贝格、哈雷和埃尔兰根学习多年,1755 年成为医学博士。此后几年在法国、比利时、荷兰和英国旅行,受到启蒙思想的影响。根据马里科夫斯基在序言中的说法,该译本是直接从法语翻译过来的。他赞扬了该书的价值,他能够帮助人们在没有医生的情况下应对突发的疾病,并教导人们在生病期间进行自我治疗,这本书不仅对病人有用,而且对整个社会有用,因为社会的幸福取决于人口的健康和增长。
与西班牙的译者一样,马里科夫斯基的译本并不是原作的简单翻译,他也同样根据匈牙利人的生活习惯与环境对内容进行了一定程度增补。其中特别提到了匈牙利人酗酒的习惯,认为这是一些疾病的最主要原因。
18 世纪启蒙思想对于医学知识大众化的要求推动了医学知识的普及。在欧洲各国有一批受到启蒙思想影响的医学工作者反对精英群体对医学知识的垄断,并且呼吁民众认识到鉴别庸医和江湖术士的重要性。医学普及著作的流行反过来促进了欧洲各国的医学交流,提升了整个欧洲的医疗水平。18 世纪欧洲医学知识的大众化与医学普及书籍的大量出现对19 世纪欧洲医学出版物的进一步发展有着深远的影响。公众不再仅仅满足于单本书籍上的医学知识,而是渴望定期了解最新的医学研究进展和卫生保健方法。19 世纪前期出现的许多医学期刊便在这种需求下应运而生,其中包括了《柳叶刀》(创刊于1823 年)、《英国医学杂志》(创刊于1840 年)这样迄今为止在医学界仍然具有重要影响力刊物。这些刊物不仅普及医学知识,也关注公共卫生问题。对国家的公共卫生政策和一些重要的卫生状况提供建议,让医学进一步摆脱古希腊罗马传统的经验主义与教条主义的桎梏,也提升了各国民众的医疗卫生知识,推动了欧洲医学进一步向现代医学转型。而这一切都离不开18 世纪医学普及类书籍以及他们的作者为推动欧洲医学知识的大众化所做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