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梓忻
【摘要】“道”在老子哲学中是核心概念,老子由“道”展开其整个哲学理论系统,并以此建立了自己的本体论学说,将“道”提升为统摄一切存在的根本。自老子提出“道”,它就是不可言说的,“道可道,非常道”,“道”难以用语言、概念来表述的特征,体现出老子哲学思想的形学本色,从道不可言说的性质出发,分析不可言说的原因、特征及其表达方式,说明道本就不可言说的样貌。
【关键词】老子;道;《道德经》;不可言说
【中图分类号】B223.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05-0004-04
“道”的本意是道路,《说文解字》:“道,所行道也。从辵,从首。一达谓之道。”[1]由道路之义可引申作动词“取道、经过”,引申为抽象义“方法、规律、学说”等。而老子则将“道”第一次抽象到哲学的最高范畴。《道德经》首章即言:“道可道非常道。”[2]表示道的不可言说,认为一旦将“道”言说出来,也就非“常道”了。庄子也有类似的阐述:“道不可言,言而非也。”“所以论道,而非道也”(庄子《知北游》)“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3](庄子《齐物论》)等论说,也都表示著语言表达“道”的局限性,用语言表达的“道”是不完整的,会造成对“道”的含义的亏损。越用语言描述越是远离道的本质,不可言说也就成为“道”的一个显著特征。
一、形而上的“道”难以用形而下的语言讲清
首先,在讨论“本体”式的具有“超验的”意味上的“道”是形而上的,区别于具体的形下世界,《周易·系词上》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4]老子所说的“常道”即是形上之道,“非常道”便是形下之器。王弼注:“可道之道,可名之名,指事造形,非其常也,故不可道,不可名。”[5]普通的“非常道”是有各种具体的规定的特性的,“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3](庄子《达生》),因而是可以言说的,而“常道”是形上的本体,《道德经》中讲“道”为“万物之奥也”[2](《道德经》第六十二章),“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 [2](《道德经》第十四章),“常道”是无形无象,没有规定性的,也即超越了具体可名状的有限存在物的无限的形而上本体,自然也就难以用形而下的语言描述。因此老子取名为“道”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2](《道德经》第二十五章),王弼在此注道“名以定形,字以称可”[4]。“名”是切中事物本质的严格的命名,“字”“称可”只是反映事物与称谓相应的一定特征,因此老子是在无法言说“道”的情况下“字之曰道”。王弼注解说:“吾所以字之曰道者,取其可言之称最大也。”[5]即是用“道”来表达其“大”这一特征的称谓,所以“道”是“字”而不是“名”,“道”这个总括天地阴阳、宇宙万物的至大的称谓本身是有限的,不能与真正的终极本源相提并论,由于“道”本身是什么,老子认为是不知道的,于是只能字曰道,这也表现了老子认为形下的语言难以为形上本体的“道”来命“名”。庄子也说“道之为名,所假而行”[3](《庄子·则阳》)。
其次,仅是道家所谈的“道”也有着复杂的含义,“道”的内涵不是唯一的,在不同语境之下有不同的涵义。例如,在老子看来,“道”首先是天地万物的本源,“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2](《道德经》第二十五章),道创生万物,为万物之母,但不为任何事物所生。其次“道”是实存的,“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2](《道德经》第二十一章)。“道”虽然“惟恍惟惚”,似有似无,但是是实存的。再次,道是世间万物运行的规律,老子认为世间万物运行的规律是由道支配,如“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2](第二十五章),“道”广大无边,周流不息,伸展遥远又回归本原。仅老子的“道”就已经有丰富的内涵,“道”作为一个超出经验世界的抽象的最高本体,是几乎无法言说明白的,语言能够描绘的东西是有限的,而道体是无限的。老子之道作为最高的形而上的本体,逐渐成为整个中国哲学领域乃至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重要概念,并经由后世,不断增添新的内容。
二、道变化于静与动之间
“道”不是寂静不动,亘古不变的,而是在不断周流运动,发用流行的。老子说道是“周行而不殆”[2](《道德经》第二十五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2](《道德经》第四十二章),道是循环运行、永不停息、永不衰竭的,正是由于道在无止境的运动中,才能创生万物。“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2](《道德经》第五章)也是说明“道”生生不息,动而不止的本性。并且老子以“反”“复”等来说明了“道”生生不息运动的无限性。《周易》中也说:“易之为书也,不可远,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4](《周易·系词下》)《周易》构建了一个运动变化的形而上体系,干道变化,则万物渐始,而坤道变化,则万物受生,“变化”是《周易》对世界状态的概括,在这个变化的世界中,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周敦颐在《太极图说》中也表达出道是动极而静,静极而动的动态过程。韩非子也表述道“尽稽万物之理,故不得不化。不得不化,故无常操”[6](《解老》),荀子也有类似表述“夫道者,体常而尽变,一隅不足以举之”[7](荀子《解蔽》)。因此道本身并不是静止不动的道运动不永不停歇的,处于永恒的运行变化之中,不断地生化流行出万物,这为用语言表述“道”增加了难度。
三、中国传统诗化语言的表达方式
“道可道,非常道”构成了语言表达的难题,“道”在本性上不可说,但是又不得不用语言言说,“道”的难以表述和理解,同语言表达的狭隘性和中国传统的语言表达方式也有关。
(一)受限于语言表达的局限性
亚里士多德说过语言表达是心灵印象的符号,文字是语言的符号。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也表示语言是表达思想的符号体系。“作为事物的符号,其最根本的特点就是语言与其所代表的事物之间没有必然的、本质的联系,一个事物之所以用某个词语来代表,完全与该事物的本质无关。一个事物之所以用某个词语来代表,完全是一个民族的习惯的产物,是约定俗成的。”[8]因此,语言是人类约定俗成的一种符号,与其所代表的事物没有天然的、必然的联系,那么语言也就无法反映所指代的事物的真实原貌,于是在传达信息时,就会削弱其传情达意的功能,因此语言本就很难对事物做出全面表述,那么面对“道”这种极其抽象、且复杂模糊的对象的时候,想要清楚地言说就更加困难,反而会造成其意义上的残缺和扭曲,以至于词不达意。同时,事物是不断变化发展的,人对客观事物的认识也随之发生改变,随着社会历史条件的改变,语言符号与意义的联系也会发生变化,同一语言符号,过去、现在与将来所表达的意义可能大有不同,产生的语境也可能不同,从而造成理解的偏差。
(二)汉字表意具有本土文化的特点
汉字是由古老的象形文字演变而来的表意文字,以“六书”即象形、形声、指事、会意、转注、假借等方法构字。相比于西方的表音文字,汉字重在表意,借助可感的形象符号标记语言指称的客观对象,一字可以多义,一义可以多字,因此汉字在表达上就具有模糊性、广泛性,也造成了《易经》所说的“言不尽意”。
(三)诗化的语言表达方式
基于语言本身的局限性和中国文字的特性,中国传统的语言表述方式就是一种诗化的含蓄的表达方式,强调意境,欣赏言简意赅、言少意足。“意”有着重要的地位,用很少的字营造出丰富的意境来传达信息是中国传统语言表达的常见方式。孔子曰“辞,达而已矣”[9](《论语·卫灵公》),老子言“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2](《道德经》第四十五章),庄子说“所以论道,而非道也”[3](《庄子·知北游》),于是对“道”的阐述,不是做逻辑的言说,而要用诗化的语言。“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圣人立象以尽意”[4](《周易·系词上》)。对于“道”的论说,不是以西方惯用的“某某某是某某某”的下定义的方式,而是以隐喻、寓言等“象”的句法,为缥缈的“道”立象,用“象”来隐喻指涉“道”,“道”体现在万物中,那么认识“道”就可以借助“物”“象”来表现,用描述性的方式,阐述对“道”的想象和体悟,从而立象以尽意。
1.以描写的表达方式塑造“道”的形象
对“道”的阐释,老子在《道德经》中不以定义、判断的方式言说,而是以描写的表达方式,塑造一个形象,通过描绘“道”的“象”,引发个体在头脑中对“道”的想象和感受。如:“(道)渊兮,似万物之宗……湛兮,似或存。”[2](《道德经》第四章)“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涣兮其若冰之将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2](《道德经》第十五章)老子用“似……”“……兮”“若……”来描述“道”,使人在头脑中得以形成“道”的“象”。
老子论“道”时,还以一些具体的、形下可感的事物来类比“道”以求理解,对“道”的隐喻方式有很多,“水”“母”“牝”等都是他常用的事物。例如在阐发“道”时,贯穿着以“水”为隐喻的表达,老子选择生活中最常见的水作为隐喻来诠释“道”,以“水”的特性来诠释“道”的特征。老子认为水的特性是处下、柔弱、不争,这些特点与“道”相合,“天下莫柔弱于水”[2](第七十八章),但同时,水又具有强大的力量,长养万物,依据对水的经验性的认识,借水喻道,便于理解“道”的特性。此外还有关于“牝”的隐喻,“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2](《道德经》第六章),着眼于“牝”(母)的产生生命的方面,“牝”是雌性的兽类动物,用“玄牝”借喻有无限造物能力的“道”,植物、动物、人类生命的产生延续是由雌性完成的,谷神即生养之神,“毂,生也”。老子用“牝”隐喻道生化万物的“生”的特性。此外还有以“弓”来喻“道”,如:“天之道,其犹张弓欤?”[2](《道德经》第七十七章)儒家在论述“道”“仁”“德”等的时候,在话语表达模式上也具有同样的取向,如:“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9](《论语·阳货》)天以“四时行,百物生”的“象”与人进行对话,与道家的表达方式异曲同工,还有如:“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9](《论语·颜渊》)
2.以故事、寓言的方式体现“道”
庄子擅长以寓言的形式表达对“道”的认识,通过讲述故事,借他人之口说出自己的看法,这样的表达既生动形象,又增强了可信度。在《庄子》中,几乎都是以各种看似缥缈、奇诡的故事构成,故事中的鸟兽虫鱼、神鬼精怪、历史人物甚至是各类杜撰的人物都是庄子的传声筒,通过他们之口传达的是庄子的想法。如《庄子·逍遥游》中惠子与庄子争辩大瓠——“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庄子曰:‘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3]惠施认为,葫芦太大,不能做容器盛水,也不能剖开舀酒舀汤,是无用之物,意在讽刺庄子学说大而空洞,玄而无用,庄子则反驳凡物皆有用,大有大用,小有小用。庄子擅长从各种寓言、故事入手,依托形下的现实经验展开,最终导向形上的“道”。在《庄子》中,这种寓言式的表达比比皆是,如庖丁解牛、庄周梦蝶、庄子与惠施论鱼等。寓言既是庄子言说自己思想的方式,同时也是庄子想要言说的内容本身。同样的方式在《论语》中也出现了,《论语》常以孔子与弟子对话的故事的方式论说“道”“仁”“德”“礼”等,例如《论语·先进·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孔子让三人谈谈自己的志向。通过对话,三人表达了自己的志向,孔子赞赏了曾皙的志向“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吾雩,咏而归”[9]。类似的话语模式在《论语》中也不少见。
3.小言与大言
这种“立象以尽意”的表达方式是中国传统的诗化表达,“象形”汉字是形成这种诗化表达的基础。王弼在《周易略例·明象》中写言生于象,故可以寻言以观象,肯定“象”的中介作用,通过“象”来领会“言”,这种诗的语言可以通过庄子提出的“小言”“大言”进行理解。“大言炎炎,小言詹詹”[3](《庄子·齐物论》),“大声不入于里耳,《折杨》、《皇荂》,则嗑然而笑。是故高言不止于众人之心,至言不出,俗言胜也”[3](《庄子·天地》)。“小言”是“常言”“俗言”,局限于描述形下的器物世界,“小言”不能得“道”,反而会遮蔽“道”,“大言”则是“道体之言”,可以通“至道”,与“道”沟通,是生命“诗意的道说”[10]。“大言”就是“去言”,“丘也闻不言之言矣,未之尝言”[3](《庄子·徐无鬼》);“至言”就是“去言”,“道言”的本质就是去言、不言的,即“道”就是“不可言说”。
4.悟道的方式
因“道”的“不可言说”,以及诗化的语言表达方式,道家提倡的理解“道”的重要方式就是“心斋坐忘”“妙悟”“得意忘言”的方式,“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3](《庄子·外物》)。“道”并不是通过语言表达讲清的,道家希望,闻“道”者,不执着于语言本身,而是通过体悟的方式“悟”道,通过体悟言外之意,而达到“道”的境界[11]。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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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孙玮志.从“道可道,非常道”看《道德经》的表达困境[J].铜仁学院学报,2020,22(06):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