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北的女人(之六)

2023-09-22 19:21
广西文学 2023年8期
关键词:老丁二嫂春花

穗 子

小学助教

大公鸡屁股后的翎子闪着蓝光,我想揪下来做毽儿,就跟上它。我让大公鸡耍得转圈儿跑,跑着跑着就听到了上课钟声,吓得我赶忙往学校奔。钟,就是吊在树上的一块生铁。

路过老师办公室时我放轻脚步,听到里面有动静心里立刻有底了。细一听,里面传出的是嘤嘤哭声。张春花,是张春花!我悄悄走到门后蹲下来。哭,一直哭,不大不小的声。我受不了别人哭,更受不了张春花哭,也跟着揉眼睛。

张春花其实是个大人,都十七岁了还天天跟我们一起上课。不光听课,有时候也上讲台教课,她说话声音太小,我们不理会时就用教鞭狠狠地敲黑板。教鞭是吴校长春天时用杨树杆削的,削完了刮,刮完了磨,弄了好几天,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砂纸,趁他不注意还用手指肚试了试,也就那么回事儿。

我们女生都喜欢张春花,头一个是因为她啥都会,一到五年级的课程她全都背得滚瓜烂熟,老师在讲台上提问时她就在下面帮我们提醒。张春花说话声老师听不到,我看有时候是假装听不到,他给张春花面子,她能帮他管课堂纪律。万北小学那时候两个教室,高年级一个,低年级一个,张春花上午在四五年级的教室,下午跟我们在一起。

“李二丫,毛主席的席字,上面那个点儿让你就饭吃了?”

“留根儿,你把第二道算术题再检查一遍,掰着脚指头。”

“桂枝,你把好字写分家了,重写,写三行儿。”

我们女生喜欢张春花,最重要的就是因为她有红脸蛋。万北只有张春花有红脸蛋儿。我们也抹过红脸蛋儿,得过年大人写坏了福字时,把边上没有墨的红纸撕下来,用水洇湿才行。红纸平常没有,我们的脸该黑的黑,该黄的黄,白的少。张春花的脸白,她的红脸蛋儿也不是抹出来的,越到下午越红。

现在,红脸蛋儿的张春花在哭。

“没办法,你都结核开放了。”吴老师的声音能拧出水。

“我明白。我,我就是想哭。”张春花哭得直抽答,还咳嗽,一声接一声地咳嗽。我也哭抽答了,吴老师出来把我撵去教室。万北小学校长和老师都是这一个人,跛着脚,是天生的。

“张春花开放了!”

我把消息一宣布,三个年级四十六个人全都震惊了。

“她咋开放的?”

“开放哪儿了?”

这我可说不清。但是,开放肯定不是件好事儿,因为她哭得很凶,咳得更凶。

张春花进教室时戴着口罩,全万北只有她有口罩。平时,她的口罩大多掖在衣服里,领口只露着两条白色的细绳,显得可精神了。我们让她掏出来过,左看右看,细绳居然可以拉动。用口罩蒙着,她的红脸蛋就看不见了,只露着两个肿起来的眼泡,张春花是单眼皮。

吴老师拄着拐棍在台上讲课,讲《登鹳鹊楼》。戴着口罩的张春花在教室里转,用她的肿眼泡查看大家写得对不对,一查一个准儿。讲完课吴老师去了高年级教室,她就站在讲台上看纪律。戴着口罩也遮不住她的咳嗽,空空地咳,把肺都能咳出来的阵势。唉,张春花要是不长肺子该多好!

高年级学生敲响了下课钟,张春花从讲台上下来时,淡淡地说了一句,“你们都好好学习,我再也不来了。”

我们四十六个全哭了。“不开放行不行?”李二丫问。“已经开放了。”张春花很平静,好像在吴老师那屋已经流干了所有眼泪。

我们都跟在张春花身后出了校门,一声不出。随后高年级的也跟了上来,也一声不出。张春花走得很慢,我们也慢。

老邓婆子从对面走来,拎着一瓶酒,这是上合作社了。老邓婆子是张春花的妈,改嫁给老邓时女儿才五六岁。张春花她爹是右派,后来跳井了。老邓是跳大神儿的,肥得满身流油。张春花瘦,后脑勺扁扁的,整个人就像片快被磨平了的窗户纸。老邓婆子也瘦,是皱巴巴的牛皮纸片。

“你怎么还出来嘚瑟呢?”

“不用你管。”张春花气息很弱,说话就像蚊子。可是我看见她使足了力气,嗓子里有风箱一样呼啦呼啦的气流。可没等话说完,咳嗽就蹿了上来。

“不用你管!”我怕她妈听不见,就用最大嗓门帮她重复一遍,跳着脚。

“不用你管!”我身后的人一齐重复,都用了最大嗓门,都跳着脚。

张春花跟俩哥哥一起生活,俩哥都没娶上媳妇。

“回去吧,一会儿我给你们送干粮,老邓给人看病挣的。”老邓婆子急急地走了,一扭一扭的,像老邓跳大神儿那样。

“不要,我自己会蒸。”

“不要,我自己会蒸。”这回是我们大家一齐喊的,可响亮了。

张春花回了她和俩哥的家,一个利利索索的院子,然后扶着墙喘。喘了有一会儿,她才抬起头向我们摆了摆手。看着我们走远些她摘了口罩,摘了口罩红脸蛋也模糊得看不清了。

那只大公鸡又围着我嘚瑟,我再也没心思理它,什么毽儿不毽儿的。我心里明明白白的,张春花再也不会从那个院门儿里走出来了。

老丁二嫂

一迈上往东拐的小桥,丁梅花脸上的笑容立刻闪电般消失,跟每天一样。小学最后一年我俩一起考上镇中心校的尖子班,每天一起上下学。

“不是刚吃了几颗乌米吗,还饿?”我故意说着废话。

这些日子是一年来我俩放学最快乐的时光了,十里山路简直就是天堂。道两旁陪伴我们的有高高矮矮的庄稼、稀稀落落的树和叽叽喳喳的鸟,关键是已经到了傍晚,凉快些了。一溜小跑直奔山梁下面那一大片玉米地,然后都瞪大眼睛找啊找。找的是乌米,不能结粒的嫩穗。眼下乌米正嫩,剥开叶子是灰白色的小胖子,一口咬下去,灰的部分能解决空肚肠之急需,白的部分清香甜润便带来口齿之快。

“饿倒是小事儿。我就是愁。”丁梅花也不瞅我,只是把手里的长把儿乌米分给我一半。“这些,给你小妹。”

“愁啥?”我必须假装不知道,才能不伤她的面子。

“不想说。”丁梅花挺了挺她干瘦的脊梁,看着前方。前方,谁家的老母猪东拱一下西拱一下在路上瞎晃呢。

“跟我还有啥不能说的。”

“我就是愁不知去哪儿找我妈。”丁梅花叹了口气停在路边,踢着脚下的一块土坷垃。

不远处,小妹坐在门口四处寻摸呢,她在等乌米,这几天吃上好了。

“别愁。我还陪你。”我握紧丁梅花的手,悄悄从后面那条街跑开。“咱直接去大肚子家,说不定能一下子把你妈揪出来。”丁梅花笑嘻嘻地来揪我,“到时候你不揪她,我就揪你。”大肚子老婆啥也不会干,园子的几垄菜地都长满荒草。但是她会养鸭子,养了许多鸭子,靠养鸭子成了万北的第一富户。她家都有窗纱,还有收音机。

“大婶,我妈在这儿不?”

“帮我拌饲料来着,半晌午就走了。”我们扭头就走,女人高了八度的语声还是追了过来。“告诉老丁二嫂,明天上午我给鸭子打疫苗,让她早点儿过来帮我。就说我等她到了再去卫生所取药,取早就失效了。千万别忘了呀!”

我们又去了后趟街。四驴子媳妇是二人转戏班儿的,当年一次演出后稀里糊涂地睡到了四驴子的炕上就再没离开万北。“四大娘,我妈在吗?”女人正挎着筐在园子里摘柿子,一个个红艳艳胖嘟嘟的。“你妈头晌帮我给稻地追二遍肥了。老丁二嫂就是心眼儿好,知道我皮肤过敏沾不了水。”她晃了晃手里的一个大柿子,并没有给我们的意思。“趁着这两天日头好我要洗被了,告诉老丁二嫂明天可得来帮我。”四驴子媳妇明明年纪更大,却也一口一个老丁二嫂地叫,气人。过什么敏,她就是懒。丁梅花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脚底下也慢了。我得使劲儿拖,她才肯往前走。

陈疯子笑呵呵地坐在门口,一眼一眼看一院子花花绿绿的被里被面。“丁梅花她妈在你们家吗?”我嗓门很大,远远地喊。疯子翻了个白眼儿,扭了两下肥屁股。“她下午帮我洗被走了有一会儿了,看,洗得多透亮。那啥,梅花你回去告诉你老丁二嫂,明天过来缝被子时带个顶针儿,我这儿没有多余的。”

我牙根儿直刺挠,脸子也拉了下来。走到大榆树下时丁梅花蹲了下去,把头埋在臂弯里。“一定在徐二家。我们去,不信找不着!”

我俩扑腾扑腾跑过去时徐二家娘们坐在门槛子上吃黄瓜呢,嚼得咯吱咯吱的。“老丁二嫂呀,晌午帮我给茄子打完杈就去梁华家了。你们从我家后园子过去吧,可别摘黄瓜,都是留着打种的。”我憋了一肚子气,跳过石头墙大声回了她一句:“我们也不是小偷!”

“活腻歪了是不是?你给我回来!”

丁梅花拽着我就跑。总算有了她妈的准信儿,她居然又笑。“你看,我妈是全村人的老丁二嫂。你说我妈是不是心眼不全?”

“不能这么说自己的妈。”

老丁二嫂果然在梁华家,此刻正站在院子中间切菜,豆角丝散落在她手下的菜墩上,堆积在她脚下的大盆里,也挂在院子里纵横交错的铁丝上,四围的篱笆上。“你说你!”丁梅花眼睛一瞪,两行眼泪就顺脸滚了下来。

“哟,一忙乎一下午就过去了。怎么还哭了,饿了吧?我也饿了,咱回家。”老丁二嫂放下刀往下摘围裙,脸上带着歉意的笑,“梁华呀,剩这几根儿你自己切吧,我得回家给梅花做饭了。”

“二嫂那你回吧。我们家今晚吃剩饭剩菜,就不留你们了。”梁华从里屋出来,拎着烧火棍。走到菜墩跟前抓起豆角丝,她脸上都是笑。“切得又细又匀,二嫂你的刀功在咱万北村没人比得上。明天来帮我切茄子丝儿呗,趁好天多晒点儿,冬天时得吃的了。谢谢!”

看丁梅花哭得凶,老丁二嫂脸上的笑也渐渐淡了,像是明白了啥,又像啥都没明白。“妈回家给你做小米 粥。”

“小 米不是没了吗?”梅花噘着嘴。

“我在你二舅家借到了。”

老丁二嫂回了头,笑呵呵地摆了手,然后拐着两条风湿腿走了,弯起的胳膊肘里好像还挎着梁华赏赐的那声“谢谢”。丁梅花把乌米塞到她妈手里,大步往前走了。看到乌米我才陡然想起小妹,赶紧往家跑。

好宽一条河

余珍要疯。她想大吼一声,大哭一场,再问问天老爷到底为个啥。得忍。这会儿,大丫一定比自己更绝望。

只能卸车,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装上去的稻子一捆一捆卸下来。余珍踩着车辕子攀上车,用四齿叉挑起又湿又沉的稻子往大丫的方向投,一个,又一个。大丫眉眼已经模糊,镶在暮色这块灰布上的两个白眼珠倒还分明,在风中晃来晃去。卸完之后把牛车往外赶,逃出这个坑,再绕开另一个坑,牛车停在离稻子堆十米开外。

“歇歇,你好好喘口气儿,我去河边饮一下牛,它比咱们累。”卸了车,余珍牵着牛转身走开,眼泪到底流了下来——拉这趟稻子还要闯多少关?把稻子从地里运到家里,收成才是真的。这块地离万北村十七里,这是下午的第二趟运输。是自己太恨活儿了,不该来这第二趟。

这条沿河土路是种地收地用的,平时谁上这儿来呢?几天的冷雨把这条本来就不清晰的路泡得更马虎了。上了大冻路面倒是能结实点儿,可哪敢等呢,要是突然来一场大雪,从雪里往外扒稻子就更难了。要是下的不是雪是又一场雨就会更惨,稻子出了芽这一年就白忙。

这趟运输一开始就不顺。大丫往上挑,余珍在车上码,第一层铺四排,每排九捆。稻捆子像是睡着的娃娃,随着她抱起放下,第二层往里收一收每排八捆,跟每次一样,有一瞬她真以为自己抱的是八个月时候的墩儿。装到第三层,车上的稻娃娃睡醒了,一个接一个往下跳。余珍傻眼了,不带这么玩儿啊。

抹掉眼泪,余珍想也没想就往西山坡的方向望了望——她爹,看见我们这个惨相了吗?你太不够意思,都没教过我装车。你再能,也没算到今年会包产到户吧?

说啥都没用,重来。挑完一百一十六捆稻子,大丫的头上开了锅,热气像是解开封印的咒语,忽啦啦一齐往外蹿。余珍穿完棕绳跳下车,解下自己头上的围巾兜在女儿额头上,在她后脑勺打个结。大丫一条腿用力地踩在地上,另一条腿用力地蹬着车上的稻子,身子用力往后仰,一下一下往怀里捯绳子。系好棕绳插上了棍子,娘俩用力绞,一圈、两圈。没散,稻娃娃们终于消停了。

牛吱溜吱溜喝水,余珍坐下来。坐在水边她才发现,这条河可真宽。对岸小北屯的灯火飘忽在水里,明明灭灭。小北屯住着个姓邢的,哪一盏灯是他的呢?

“驾,哦,哦,吁——”余珍牵着牛,牛拉着车,吱呀吱呀没走出几步,过那道已经铲平了的田埂时熊孩子们又起义了。还是不够平,唉。这次是大丫装车,余珍往上挑稻捆子。孩子昨天来了月事,不敢让她太累。反正自己也没码明白,大丫儿上阵兴许能行呢。

大丫是行,可路不行。这不,又装了一遍车走出去不到二里地,右边的车轮就被卡住了,怪自己太大意,低估了那个不起眼儿的泥坑。

对岸的灯越来越多,余珍不敢再看。姓邢的跟大丫她爹都是生产队长,有些来往。他女人老早就没了,余珍还给他家孩子做过棉衣裳呢。余珍折叠起目光,牵牛往回走。

套车。

“今天礼拜五,咱回去能吃上现成饭,加把劲儿。你说,二丫能给咱做啥吃?”

二丫在中学住宿。二丫学习好,余珍总觉得这孩子能替自己和大丫念出个名堂来。三丫早该下学了,那孩子眼里有活,能想着烀猪食喂猪。墩儿就不好说了,可别又在外面让人欺负。

“她呀,就会烀土豆倭瓜,蒸辣椒酱。”

装车。

头两层码的稻捆子余珍是一个个抱过去的,第三层以上得用叉子挑,挑着二十来斤的稻捆子走二十来步,再往上举,每往上举一捆余珍都直冒虚汗。大丫从叉子上摘下稻子时,余珍都怕叉子落下来伤着自己,真没劲了,握不住叉子把儿。饿,晌午那两个大饼子早消耗没了。

一个月前给孩子爹烧的周年,吃完饭大丫她姑看了她几眼,余珍就知道她有话要说。她姑要给余珍介绍城里的工人,说看不了她这么累。说这件事儿时她姑的眼珠直轱辘,都快滚出眼眶了,余珍明白人家是拿话试她呢。

城里的人多好余珍也不惦记,可那个姓邢的不一样。铲二遍地时一天傍黑她打发大丫先回家做饭,那人就突然从地的另一头冒出来,一锄一锄地铲过来,余珍一屁股坐在地中间哭了。

“咋就不行?”男人掏出拴在腰上的铁刮板,三下两下刮掉锄头上的泥。

“明摆着的,改嫁就是背叛,迈出这步我的腰杆儿就直不起来了。人这辈子,不就活个腰杆儿直吗?”

“你才四十岁!后面还有几十年的日子呢,咋熬?”

“该咋熬咋熬。你快走吧,别坏了我名声。”

咬咬牙,九十八。手别抖,九十九……一百一十五,我不怨命苦。一百一十六,福气在后头。好几下才把绳子甩上去,数不清的金花乱在夜的黑布上。余珍靠在稻娃娃们的怀里抖着。不行,得稳住神儿。绑绳子,上绞棍。“前面都是好道了,这回咱俩都坐车上,回家喽!”

一拐弯,小北屯被牛车甩在后面,万北的灯火越来越近。

要过年的时候大丫好一顿收拾屋子,扫灰,糊墙,她爹病着的这两年不能折腾。拾掇柜子时她抠出几个避孕套,马上就炸庙了。好几天不跟余珍说话,还摔东摔西、打狗骂猪。避孕套不知是哪个猴年马月宣传计划生育时妇联主任给的,倒是能解释清楚,可孩子的态度摆在那儿呢,过什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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