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 琦
(福州理工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 福州连江 350506)
人类语言起源的问题自古有之。在远古时代,由于人类对世界的认识的欠缺,普遍认为世界是由某种神力创造的,语言自然被认为是由神所赐予的。直至17、18 世纪,这种语言神授说仍然影响着西方大部分学者的思维,其中以苏斯米希为主要代表;同时,一些有见地的学者开始用世俗的眼光看待语言起源,主要代表为赫尔德、孔狄亚克和卢梭。
苏斯米希认为:“所有已知语言的声音都可以归诸大约二十个字母。”这种机制只有万能的上帝才可以创造出来。然而,在赫尔德看来,这个事实是错误的,结论更成问题。首先,人类的言语器官所能发出的语声是多种多样的,没有任何一种书面语言可以完全表现出来,就连被认为最接近神的语言希伯来语的书写都存在着巨大的缺陷,希伯来文并不记录元音;其次,通过对各个民族的语言的考察,人类最初的语言一定是简陋的,充满了感性的成分。纯粹的、无法被区分的自然音符很多,这些很难被书写。最初的语言是如此的不完善,又怎么可能是由全能的上帝创造的呢?赫尔德巧妙地驳斥了影响已久的语言神授说,为他的语言起源观奠定了基础。
对于同样反对语言神授说的孔狄亚克和卢梭,赫尔德也提出了批判。孔狄亚克的假说基础是:两个孩子在不会使用任何符号前就孤立地生活在一片荒漠中。这个基础本身就是极不自然的,又怎么可能得出自然的结论?同时,两个孩子通过交往产生了语言,但人是因为语言而得以交往,这就陷入了一种循环论证。而卢梭在对孔狄亚克的假说表示怀疑的基础上认为人类不可能自发地发明语言,人类语言是从自然的喊叫中产生的。这个结论直接否认了人类的主体性地位,显得更加荒谬。赫尔德指出,孔狄亚克和卢梭都在语言起源问题上有着根本的认知错误,他们未能正确地区分人和动物。而且两人错误还有着根本性的差异,孔狄亚克把动物当成了人,认为动物和人一样具有交流的欲望;卢梭则把人当成了动物,认为人的语言就是动物的语言。
赫尔德的这种驳斥和批判为他的语言起源观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赫尔德以书面语言的不完善性巧妙地否认了全知全能的神创造语言的可能性,那么,人类语言的起源必然要回归到人所处的这个世界;同时,从赫尔德对孔狄亚克和卢梭的批判可知,人类语言的起源必然要从人类自身寻找。赫尔德的语言的问题最终落脚于人的问题。
“当人还是动物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语言。”[1](P2)这是赫尔德在他的《论语言的起源》一书中的第一句话,并成为语言思想史上的一句名言。这句话看似模糊了人和动物的关系,但由上文赫尔德的批判可知,赫尔德仅仅想要表达动物和人之间有某种联系,人和动物都有一种对情感表达的方式,人和动物有共享的语言,但人地语言又超出了动物的语言,动物永远都不能像人一样清楚明确地用语言表达自我。赫尔德认为,人和动物的区别并不在于程度上的高低,而在于种属不同。赫尔德将“理性”看作人的种属特征,将“悟性”看做人的天生禀赋。[2]
就本能而言,动物的本能远远大于人类的本能。每一种动物都有自己的生活范围,在这个范围内,它们的本能得到了最大的释放,但是,也正是因为这种范围的局限,动物的感官、想象力等只能在这个范围内活动、被无限减弱,就好像蜘蛛织网、蜜蜂筑巢一样,人类几乎不可能拥有那么精巧的技术,然而它们的艺术本能也仅限于此。动物之间的沟通来自于动物成员之间的一种共识,而其目的只是为了协调一定范围的活动,它们的语言显得更为感性与含混。而人类的本能是那么弱小,却拥有着整个世界的活动范围。人如何在这么大的范围内活动?这就在于人和动物之间本质性的不同。
语言的产生不是来自于动物,而是来自于人自身。人具有理性,这种理性能力里就好像动物具有本能那样简单,不需要条件,是人类的种属特征。人所具有的这种理性能力使人能够和感性的欲望保持一定的距离,能够清楚地认识世界并主导自我的行动。人是一种独立、自由的生物,不仅仅可以自由认识、思考和行动,而且能够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认识、思考和行动,这种积极的力量以一种极为精妙的组织形式,在相比于动物所处更大的空间中明白地显现出来。赫尔德把人的这种天生的禀赋称为“悟性”,“悟性——即把他的所有力量限定在一个主要方向上的那种能力——自始至终就是他命中注定的属物。”[1](P24)在赫尔德的语言起源学说中,悟性和理性是联系非常紧密的一对概念。悟性是使理性得以发挥作用的一种倾向,而理性是悟性的一种功能,语言则是悟性的外在表达。悟性是创造语言所需要的内在力量,从人出生,悟性就存在人的身上,为人所独有,但它是黑暗的,需要被照亮。当人初次使用悟性的时候,语言就产生了。赫尔德以羊为例,羊具有很多特征:它是白色的、柔软的、毛绒绒的等等,但这些都不是最具辨识度羊的特征,如何能够准确地找到一个特征是羊所独有的并能够被所有人所认可的,人的正在思考的心灵告诉他——这羊儿在咩咩地叫,于是,“咩咩叫”就成为人的心灵对羊的区分特征,语言便产生了。语言并不是一个单纯的词汇,而是人所看到的世界在心灵中的图景,“咩咩叫”不是词汇,而是人所看到、理解的整只羊。
“悟性”是赫尔德的语言起源观的一个最基本的概念,同时也是一个最为复杂的概念。人的语言产生于人自身,“悟性”是赫尔德所理解的人性,人之为人在于悟性,它是人的综合力量的统一体,是一种倾向,人的一切感性、知性、理性活动都因“悟性”得以可能。人在不断与世界遭遇的过程中发明了语言,照亮了世界,同时也反过来照亮了人自身。
(一)三个基本概念——悟性、感觉、氛围。语言的产生不只是有“悟性”的参与,而且有被赫尔德称为“感觉”和“氛围”的东西加入,这三者成为赫尔德的语言起源观的三个重要也是最基本的概念。从上文的讨论可见,悟性是使语言得以可能的内部力量,语言是悟性的外在表现,而语言所展现的并不是单独的词汇,而是人类眼中看到的世界图景。这就引伸出两个概念:感觉、氛围。“氛围”指的是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是人类真实存在的这个世界。“感觉”是主体受到刺激而感受到的东西,这个东西输出就变成了赫尔德所谓的“语言”。
悟性为人所独有,是人的天生禀赋,但悟性不可能独自创造出语言。语言的创造离不开人的感官和我们所生存的世界,语言必然是作为主体的人在和作为客体的世界的遭遇过程中产生的。人的纯粹感官系统,即眼、耳、口、鼻、舌、身,这些并不能独立产生语言,它只是人与世界联系的中介。人通过自我的感官系统获得对外界的一种自我的知觉印象,这个知觉印象是冗杂的、混乱的,人正在思考的心灵需要从感觉的海洋中抽取出一个最鲜明的、最具标识性的特征。而这个最为标识性的特征,在赫尔德看来,就是听觉所感知的世界声音。比如“树叶”,树叶具有很多特征:绿色的、有很多的纹路、形状是什么样的,在这所有的特征中,最能够被人所区分的是树叶的沙沙作响,于是,“看,那个沙沙作响的”就成为人心灵中对树叶最直观的描述。人的感官系统是心灵对外的知觉形式,通过这些不同感官对事物特征区分,心灵便形成对事物的较为明确的观念,其中,听觉相比于其他感官更加鲜明地凸显出来,“与区分特征一道,便产生了内在的语言。”[1](P50)这种内在的语言被表示为一种代表性的符号,输出为表达这个世界的“语言”。语言所描述的世界是我们眼中的世界,我们不可能认识到我们所生存的、真实的、不带任何主观性的世界,因为当我们认识世界时就已经带上了主观色彩。
由于人所处的外部世界的不同,人们的理解也是不同的,所表现出的语言和世界也是不同的,这中间是不可通约的。相同的环境造就了一群对世界、自身有着同样理解的人,这种相同的理解赋予了这群人一种共同的、我们称之为“文化”的东西。文化是人性的具体表达方式,也是群体性悟性的具体表达方式。由此,人类语言在相互交往过程中被广泛应用并逐渐形成被群体所认同的表达方式。
(二)四条自然规律。
1.“人是一个自由思维、积极行动的生物,他的力量在持续不断地发挥作用,正因为如此,它才成其为具有语言的生物。”[1](P72)人从出生开始就是一个有意识的、能够进行思维的生物,它的理性和悟性永远都在持续不断地发挥作用,只是因为这种作用的发挥受到人的生理的局限。在人的幼儿时期,意识和思维只是最简单的,而当幼儿逐渐长大过程中,人的这种意识和思维能力也自然而然地发展。这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最根本的东西。当人的意识开始发挥作用,语言就产生了,人的意识的不断发展推动着语言的不断完善。
2.“人本质上是群体的、社会的生物,所以,语言的发现对于人来说是自然而然的,不可避免的。”[1](P85)和动物不同,人没有强大的本能,身体是孱弱的,必须群居才可以生活下去。人是社会性的,脱离了社会就无法生活。出于相互交流的需要,语言的发现是自然而然的,体现了语言本身所具有的社会性特征。赫尔德指出了家族这一由血缘关系组建起来的群体对于语言发展的重要作用,父辈教给子女语言的运用,语言以一种家族的形式得到持续发展。
3.“人类不可能始终停留在所有的人全都群居在一起的阶段,同样,人类也不可能只用一种语言。因此,各种不同的民族的语言的形成是很自然的事。”[1](P94)赫尔德指出,从严格的形而上学意义说,人们之间的语言没有完全相同的。一个家族的语言特点在语言中就足以形成不同的方言;气候、水等外界因素对发音器官的影响也会影响人的语言。人不可能永远生活在一起,差别、仇恨等会造成不同民族不同的文化习惯,同时也会导致不同的语言形成。
4.“从各方面看,人类都是一个持续发展的整体,来自一个巨大的宇宙秩序中的一个始源。同样,所有的语言以及整个文明的链带都出自同一源泉。”[1](P102)赫尔德认为,人类生活的一切状态通过“悟性”这一人的天生禀赋被组织为一个连续的共同体,包括语言和语言的发展。人类是一个统一的持续发展的整体,人的心灵力量以及语言通过教育这种途径传递给后来的人,实现持续发展。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类,人类只有一种语言。语言随着人类的发展不断发展、完善。
人是一种自我表达的生物,生来就注定要拥有语言。人类最早的语言一定是一些发声的动词,而我们现在所使用的书面语言或者说理性语言是后来产生的。考察我们现在的语言,人类口中的一些词语仍然无法用书面语言表述出来。
语言来源于人对自然音的模仿。当人开始认识世界时,人的感官系统接受到的因素是纷繁冗杂的,人类正在思考的心灵想要区分出一个最为标志性的特征——听觉所接受到的因素。赫尔德指出,在面对外部的刺激,听觉是最为适中的充当语言的感官。以“羊”为例,最早对羊的认识一定是咩咩叫的,“咩咩叫”就成为羊的标志,关于羊的语言产生了——“咩咩”。这是人的最原始,也是最为感性的语言,它表现的是当时的人对这种事物的最直观的感受,所对应的是整个事物。那如果是不发声的事物呢?赫尔德对此的回答是:所有的感官在语言的产生中并不是独立存在的,而是综合在一起的,只是声音是最具辨识度的而已。对于没有声音的事物,人们可以通过其他感官来区分事物。人如果不能以一个特征表达对象就不能说是真正认识了对象,而人的这种想要表达的感情就越强烈。当人以其特有的悟性去认识、思考的时候,语言就产生了。
人的思维和语言是联系在一起、相辅相成的。人对外部事物的特征抽取所积累的经验越多,思维就越发达。理性能力越强,语言就越清晰、明确,而语言的发展又反过来促进思维的发展。语言越古老、越原始,人的各种感觉在语言的词根里就越是交织在一起,冗杂的成分也越多,同义词越丰富。我们用一个特征表达整体,不同的人用不同的特征表达整体,这些特征都指向同一对象。为了去除这种不必要繁多的成分,人们通过思维抽象将这个对象用一个词来表达。如“羊”,所有的特征毛茸茸的、软绵绵的、咩咩叫的等都是对它的形容。抽象语言在此基础上发展起来,它是人的思维和语言共同作用的结果。
感性语言到抽象语言的发展是一个必然的结果,是人们之间相互交流表达的迫切需要。当这种需要不复存在,处于单纯的爱好和模仿,人们留下了语言的比喻和形象,但在赫尔德看来,这只不过是失去了灵魂的躯壳罢了。语言表达的场景已经不复存在,留下的只是一种语言的形式。
赫尔德的语言起源观从对苏斯米希的神秘主义的驳斥,对孔狄亚克、卢梭的语言观的批判开始,他用语言的不完善巧妙地回应了语言神授说,不完善的语言怎么可能是由全知全能的上帝创造的呢?同时对孔狄亚克和卢梭的语言观进行了批评,认为他们都混淆了动物和人的区别。赫尔德从历史主义的角度解释语言的起源,他认为语言起源于与动物共享的语言,但又超越了动物的语言,其语言问题最终落脚于人的问题。悟性、感觉、氛围是赫尔德的语言起源观的三个主要概念,人类语言在这三者相互关联中得以产生。人在与世界遭遇的过程中产生了语言,语言照亮了世界,也照亮了自身。赫尔德的语言起源观是他的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人类语言的研究有着深远且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