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鹏
(苏州科技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江苏苏州 215000)
作为运用历史唯物主义分析城市问题的开创者,恩格斯的理论将资本主义发展与城市空间的生产进行了结合,有力地回应了马克思主义缺少空间维度这一观点。青年时期的恩格斯从他亲身的生活实践出发,将城市作为分析资本主义社会的重要空间场域,通过对城市问题的批判揭示了资本主义发展、城市空间生产与阶级革命之间的关系。在与马克思共同创立马克思主义后,恩格斯以成熟的历史唯物主义方法剖析城市问题,指出城市问题的根源是资本主义自身发展所导致的,是资本逻辑下工业城市完全服务于资本增殖积累的结果,因此要想解决城市问题,就必须解决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带来的矛盾。尽管如今全球化背景下的城市与19世纪恩格斯所处的工业城市相比展现出更复杂的图景,但实质上依然没有逃出恩格斯的批判逻辑体系。通过梳理恩格斯的城市思想内涵,有助于我们科学分析当下城市问题的实质,对贯彻“人民城市”理念,不断完善中国特色的新型城镇化道路有重要的理论启示。
(一)工业城市的形成与发展机制。青年恩格斯所采取的研究策略是“找到预示着新的发展的批评个案(英国,和英国内部的曼彻斯特)——这些新的发展随后会普及开来”[1]。这一时期他的代表作就是《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其中详细记录了他对曼彻斯特这一新兴工业城市的考察结果。曼彻斯特也许不是最典型的资本主义工业城市,但它具备了现代资本主义城市原型中的基本特征,恩格斯也以此为例指出了资本主义工业城市的形成与发展的机制。
在恩格斯看来,工业城市形成的关键在于“集聚”,起初由于技术上的革新和社会组织的变化,要想获得最大收益就必须将工厂、机器、劳动力等生产要素集中起来。人口的集中让村镇迈出了发展为工业城市的第一步,而其增长的动力则来源于竞争,例如过剩工人间的岗位竞争降低了人力成本,机器制造业、建筑业的内部竞争降低了兴建新工厂的成本,这就吸引了更多工厂主的到来,资本的集中也使得工厂能够不断地扩大规模,周而复始下去最终就产生了一个拥有繁荣市场和庞大人口的工业城市。这种新兴工业城市对乡村的影响是巨大的,一方面乡村中的零散工人为了更高的工资进入城市,与其他劳动者竞争有限的工作岗位,最终成为只能依靠雇佣劳动获得收入的无产者。另一方面,乡村相对于城市依然拥有更低廉的生产成本,一个村镇只要吸引了一个工厂从城市中迁来,也就开启了它自己向工业城市的前进道路。
在恩格斯看来,工业城市是人类进步的象征,他肯定了集聚效应对城市化、工业化的积极作用,他在书中描绘了伦敦的繁荣景象:“这种大规模的集中,250万人这样聚集在一个地方,使这250万人的力量增加了100倍;他们把伦敦变成了全世界的商业首都,建造了巨大的船坞,并聚集了经常布满泰晤士河的成千的船只”[2](P58)。但恩格斯同样注意到这种繁荣是有代价的,包括大工业对自然环境的破坏,以及工人阶级作为城市空间中生产、生活的主体面临的艰难境遇,因此他从城市空间结构与社会阶级关系的角度出发,对资本主义城市问题进行批判。
(二)城市空间结构与社会结构的关联。在资本主义城市面临的现实问题中最先得到恩格斯关注的就是环境问题,不仅仅是工业对自然环境的破坏,还包括人们生活环境的恶化,占据城市人口最大部分的工人阶级拥有的却是最低的生活质量,空间正义严重缺失。恩格斯极具开创性地将资本主义社会结构分析与城市空间结构相结合,揭示了城市空间布局背后隐藏的阶层对立问题。
在《伍珀河谷来信》中,恩格斯就描述了他家乡的美丽风光是如何被大工业破坏的。生产排放的废气严重影响了空气质量,纺织工厂的污水混杂着染料被肆意排放到河水中,使得“狭窄的河流泛着红色的波浪”[3]。除了排放污染,工业规模的扩大使得工厂对矿石、木材等原材料的需求量与日俱增,生态环境因此遭受到严重破坏,长期在不良环境生活的工人们很容易染上各种各样的疾病。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他用很大的篇幅描绘了在城市的繁华背后,工人阶级恶劣的人居环境。“这里的街道通常是没有铺砌过的,肮脏的,坑坑洼洼的,到处是垃圾,没有排水沟,也没有污水沟,有的只是臭气熏天的死水洼”[2](P62)。城市公共设施的不健全,以及公共卫生管理的缺失最终会导致疾疫的横行,对整座城市乃至更大范围造成影响,而贫困人群自然要遭受更严重的危害。
恩格斯意识到,城市环境问题暴露出的不仅是资本主义生产逻辑下人与自然间的对立,还有更加深刻的阶级对立问题。他指出即使不是刻意的空间规划,城市布局已经表现出了阶级间的对立。恩格斯将这种布局称为“伪善的建筑体系”,在市中心是不住人的商业区,商业区外侧的大面积带形区域就是工人阶级居住的贫民窟,再向外一环则是中产阶级居住的,整洁干净的区域,富人们居住在更远的,环境优美、空气清新的乡村或高地。市中心的交易所向四面八方延伸向城郊的大道被修整得平坦干净,街道两侧都是华丽的店铺,这样那些“神经脆弱”的富人们进城就不需要看见肮脏不堪的贫穷区域了。“工人区和资产阶级所占的区域是极严格地分开的……系统地把工人阶级排斥在大街以外,这样费尽心机把一切可能刺激资产阶级的眼睛和神经的东西掩盖起来”[2](P85)。除了宏观布局,恩格斯还深入考察了工人阶级住房的建筑特点,他指出工人阶级的居所被设计的窄而密,以便尽可能地容纳更多的工人,连潮湿阴冷、空气闭塞的地下室都挤满了工人。显然工人们被当做纯粹的生产工具,生活质量低到仅仅能够维持生存。
在对城市问题的批判中,恩格斯开辟了将城市空间结构与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相结合的分析思路,他从中看到了资本如何塑造城市面貌,使空间中的一切都便利于它自身的增殖,也看到了阶级矛盾日趋尖锐下,工人阶级觉醒的可能性。
(三)城市对工人阶级的塑造。恩格斯在深入接触工人群体,了解他们的生产与生活状态后意识到城市成为工人阶级意识兴起的重要载体,他指出“大城市是工人运动的发源地”[2](P56)。一方面,城市为工人阶级的团结提供了空间。城市的集聚属性将数量庞大的工人集中到城市的工厂与贫民区,为阶级力量的凝聚创造了前提。另一方面,工业越发达的地方对工人的压迫也越重,工人群体越能够感受到他们正站在那些富人、工厂主的对立面,必须作为一个阶级整体联合起来反抗。
城市空间的非正义折磨着工人阶级的身心,使他们在无法忍受时必然走上反抗的道路。恩格斯在实地考察中发现了工人们精神世界的萎靡,这是由他们恶劣的生活环境决定的。贫民窟恶劣的卫生条件、贫乏的生活、过量工作的压迫摧残了工人们的身体,甚至工人的孩子们会因为狭小的居住条件使骨骼得不到发育。因此,一些工人沾染了不良恶习,用酗酒、赌博、犯罪麻痹自己,一些工人盲目地将怒火发泄在机器上,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工人对资本主义社会压迫的一种消极反抗。恩格斯从城市空间布局对社会阶层互动的影响角度出发,指出富人们将贫困工人完全隔离出自己的活动区域,垄断了优质生活空间,这促进了工人们阶级斗争意识的觉醒,使他们认识到自己的利益与资产阶级是相对立的。阶级分化的城市空间为工人们有组织的积极反抗提供了必要条件,工人们能够在工厂或其他富人不屑染指的区域举行集会,以凝聚的力量进行抗争。越是在工业发达的城市,工人阶级的力量也会越强大,组织工会、开展工人运动的影响力也越大。
青年的恩格斯基于对城市的考察来研究资本与劳动力之间的分裂,并通过对社会现实的批判来探索解决阶层间对立的思路。他开创性的思维将城市空间视角纳入到了社会阶级关系的考量之中,当他开始与马克思亲密无间的合作后,他也将这种维度融入进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建构中。
(一)城市的历史形态。马克思和恩格斯基于“两种生产”的逻辑,指出城市的起源是由于生产力发展而引发的社会分工。“一个民族内部的分工,首先引起工商业劳动同农业劳动的分离,从而也引起城乡的分离和城乡利益的对立”[4](P12)。
马克思与恩格斯考察了前资本主义的三种所有制形式,阐述了城市的产生与发展。第一种是部落所有制,这一时期分工不发达,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城市。第二种是古典古代的公社所有制和国家所有制,这一时期“几个部落通过契约或征服联合为一个城市……分工已经比较发达,城乡之间的对立已经产生”[4](P13),第三种是封建的或等级的所有制,这种所有制随着发展也逐渐与城市对立。在乡村,贵族支配着农奴,实行着土地占有的等级结构,而在城市中与之对应的则产生了行会以联合起来应对贵族,帮工和学徒这类等级制度也发展起来。到这为止,城市虽然已经产生,但仍处于乡村的统治之下而发展缓慢。
随着分工的进一步扩大,形成了商人这一特殊阶级,城市间建立了彼此联系,生产与交往间的相互作用引起了城市间新的分工,于是工场手工业产生了。工场手工业摆脱了行会的束缚,让资本开始积聚到个人手里,商业的发展更是加速了活动资本的积累。当旧的工业生产力无法满足世界的需要时,大工业也就产生了,它采用机器生产并实行最广泛的分工,并把所有的资本都变为工业资本,使资本循环的流速加快。正是大工业发展的需要,让人口、资本等一切生产要素积聚到城市,推动了高速城市化的进程。
(二)城乡关系的分离与对立。城市化就是指乡村向城市的转变,但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生活的时代,二者间的矛盾冲突却越发尖锐。马克思与恩格斯依然从社会分工的角度出发,认为城乡的分离具有历史必然性,这是由社会分工造成的,“物质劳动和精神劳动的最大的一次分工,就是城市和乡村的分离”[4](P14),而城乡对立的根源则在于私有制的存在,同时也是生产力发展水平不够高的体现。第二次大分工中农业与手工业的分离产生了单纯以交换为目的的生产,城市作为交换的空间载体进一步兴起,但这种劳动分工的发展导致了人的劳动方式受到空间的局限而片面化,在城市中只能从事工商业,成为“局限的城市动物”,在乡村中只能从事农业,成为“局限的乡村动物”,劳动方式的对立最终带来了城乡利益间的对立。在资本主义生产条件下,工业化的城市发展迅猛,无止境地从乡村掠取廉价劳动力和自然资源,逐步将乡村作为城市发展的牺牲品,“资产阶级已经使乡村屈服于城市的统治”[5]。这样的结果是过度膨胀的城市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城市病”,而在乡村人与土地的和谐关系也被打破,农业发展受到巨大挑战。
马克思与恩格斯强调,城乡分离是人类发展的必经阶段,但绝不是永恒的。在物质层面要拥有高度发展的生产力水平,因此大工业的发展是必须的,以大工业推进农业,实现农业的工业化。在社会层面必须消灭私有制以及它导致的旧的分工,通过阶级斗争最终消灭阶级本身。在他们的设想中,未来“从事农业和工业劳动的将是同样的一些人,而不是两个不同的阶级”[6],城市和乡村间的差异将会消失,成为和谐的统一体,人能够真正实现自由而全面的发展。
(三)城市问题的根源。恩格斯运用他成熟的历史唯物主义观点重新审视城市问题的根源,针对城市住房危机批判蒲鲁东主义者和资产阶级改良主义者的观点,阐明无产阶级解决城市问题的基本立场和观点。
19 世纪70 年代,德国城市人口的急剧增加让城市无产阶级陷入了住房短缺、居住条件恶劣的境地。蒲鲁东主义者和资产阶级宣扬一种改良主义,其核心观点就在于要让工人拥有自己的住房,前者主张依靠工人阶级分期付款购买住房,并废除住宅租赁制;后者则是要求雇主为工人建造住房,通过公共工程保障住房的质量与环境,恩格斯对这些观点逐一进行了批判。他指出在大工业的统治下,住房“不仅成了工人最沉重的枷锁,而且成了整个工人阶级最大的不幸,成了工资无比地低于正常水平的基础”[7](P11)。购房负担让工人沦为工作的奴隶,房子将大城市工人束缚在土地上,让工人失去了迁徙自由的优势,因而失去了反抗工厂主压低他们工资的力量,当发生工业普遍危机的时候,房屋根本找不到买主或者只能低价出售。总而言之蒲鲁东主义者的观点只会让工人失去自由,承担巨大的风险。对于资产阶级改良主义的代表萨克斯,恩格斯称其为“天真得令人起敬,无知得令人更加起敬”[7](P54)。而在保留资产阶级生产方式的情况下,让无产者通过占有房屋从而变成“有产者”更是无稽之谈,“资产阶级社会主义的实质是希望保全现代社会一切祸害的基础,同时又希望消除这些祸害”[7](P41)。
恩格斯在批判改良主义者幻想的劳资利益和谐梦境时,对资本家帮助、工人自助、国家帮助三条解决路径做出精辟的总结:“资本即使能够办到,也不愿意消除住房短缺”[7](P58),“资本家不愿意,工人则没能力”[7](P60),而作为资产阶级用来剥削无产阶级的工具“十分明显,现代的国家不能够也不愿意消除住房灾难”[7](P66)。最终,他将居住问题的根源同其他城市社会问题一样,归结到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矛盾上,解决城市问题需要消灭的对象正是资本主义城市本身。人口涌入城市的速度远大于城市建设的速度,资本逻辑主导下的城市完全忽视作为城市主体的人的需求。“当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还存在的时候,企图单独解决住宅问题或其他任何同工人命运有关的社会问题都是愚蠢的。解决办法在于消灭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由工人阶级自己占有全部生活资料和劳动资料”[7](P72),在有问题的城市中试图解决某个具体城市问题是不现实的。
(一)坚持人民城市理念。恩格斯的城市思想深刻批判了资本逻辑统治下的城市中,作为城市主体的人的缺场,城市中的一切,包括空间、人口等均是为资本增殖服务的工具,底层人民的生存生活状态长期遭受忽视。新中国成立以来,党领导人民发挥社会主义的制度优势走出了有别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城市化道路,进入新时代以来,党中央从人民的根本利益出发,强调以人民为中心,提出了建设人民城市的理念,实现了城市中人的主体性的回归。
人民城市的理念是对恩格斯城市思想中工人阶级主体性的继承与发展,既揭示了城市的存在意义与发展方向是为了人而服务,又强调了人民是城市建设的根本依靠和主体力量,同时也为城市的发展水平提供了可评价的标尺。中国的城镇化道路超越西方城市化道路的重要一环就在于对资本力量的规训,一方面利用资本与市场的力量进行城市建设,另一方面限制资本的无序扩张,警惕资本对城市空间的塑造能力,让城市发展的成果由全体人民共享。坚持人民城市理念还意味着必须认识到城市主体的多样性,重视不同群体、个体表现出的不同特征与诉求。城市间的发展差异,以及城市内部不同区域生活质量的差别都是对城市建设的挑战。要想“不落下任何一个人”,就必须贯彻人民群众为中心的发展理念,坚持底线思维,牢记城市发展为了谁,依靠谁。
(二)正视城市发展中产生的问题。恩格斯指出,在生产力水平没有达到一定高度之前,城市问题是不可避免的,但这并不代表我们面对城市发展中的问题就无能为力。
中国面临的城市问题与世界其他国家的城市问题之间既有共性也有个性,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经历了世界历史上最大规模也是最快速度的城镇化进程,让如此庞大的人口享受高质量的城市生活并非易事。在高速发展的背后,我们面临着城乡区域发展差异大,城市生态状况严峻,以及人口、住房、交通等方面的问题考验。我国城镇化的高速度也让问题加速积累而尖锐化,在前所未有的新型城镇化道路的探索中,我们依然经验不足。
对此,我们必须正视问题的客观存在,直面问题中表现出的国情特征,以科学的理论为指导,全面揭示新型城镇化道路中问题产生的具体原因与解决路径,从哲学角度把握中国城市发展的核心理念,坚持问题指向,以解决实际问题为目标,以中国之理解答中国之问。
(三)构建和谐城乡关系。城乡关系是恩格斯城市思想的重要内容,他在指出城市对乡村的剥削时也强调了城市对推进乡村建设的积极意义。对于我国而言,构建和谐城乡关系,实现城乡融合发展既是社会主义国家解放与发展生产力实现共同富裕的本质要求,也是实现人全面而自由的发展的必要条件。对此我国提出了推进建设以人为核心的新型城镇化,将其作为促进区域协调发展的重要举措,以及为人民群众创造美好生活的重要路径。坚持以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的发展理念为引领,以人的城镇化为核心。恩格斯在他的时代曾表示假设未来的无产阶级政权如何解决具体社会问题是一种无意义的空想,因为那时候的人们会根据那时候的具体实际提出对应的解决方案。新型城镇化道路就是我们探索出的另一条城乡融合发展道路。
在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道路上城镇化是重要的动力来源,统筹城乡发展更是重中之重。其一要加强中心城市、城市群的建设,提高其人口承载能力,重视生态环境保护,提高城市治理水平,精神文明建设与物质文明建设相匹配,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共处,城市社会公平有序。其二,要有效利用城市群优势,发挥大城市对中小城市的辐射引领作用,推动城市间的交往融合,以实现大中小城市、城镇协调发展。其三,要坚持推进乡村振兴战略,强化以工补农、以城带乡,实现资源在城市和乡村间的合理配置和积极流动,形成工农互促、城乡互补、协调发展、共同繁荣的工农城乡关系,推进城乡一体化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