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语与反物语的风景:再读宫本百合子的自传体小说《伸子》

2023-09-21 21:05周萍萍张智辰
绥化学院学报 2023年8期
关键词:物语百合

周萍萍 张智辰

(1.外交学院 北京 100037;2.上海外国语大学 上海 200083)

宫本百合子(1899−1951)在1926年完成了第一部长篇自传体小说——《伸子》。这部小说以作者自己的生活经历为原型,讲述了一位年轻女性——佐佐伸子为了追求生命自由和个性解放,两次突破家庭的牢笼,寻求女性自我解放的曲折道路。战后的日本文坛给予《伸子》高度评价,伸子也成为日本女性追求独立自主的代名词。但是,《伸子》的存在不仅仅是一部反世俗、反传统的小说,它的创作理念中交织着物语与反物语的文学特征和审美意识,反映出日本文学从“物语”向“私小说”发展时交错相知、无法分割的丝丝情结。

一、从“物语”到“私小说”

百合子在《伸子》中继承了日本传统物语文学的语言典雅、笔意含蓄的风格,长于刻画人物的内心世界。小说的主题叙事围绕女主人公伸子的成长而发展,将现实生活中的小故事穿缀而成的形式类同于《源氏物语》。但是,《源氏物语》等物语文学作品的世界弥漫着父权制社会的道德观念和女性观,隐藏了作者的真实感受。而《伸子》立足于女性自身的话语,真实反映和揭示社会中的性差别问题,成为反“物语”的一道风景线。

《伸子》的女性主义立场概括为突破家庭的禁锢、追求生命自由和个性解放、积极寻求女性的人生意义。作品中,伸子两次突破家庭的藩篱:与父母的决裂;与丈夫的离婚。1918年,伸子为了摆脱父母过高的期望,跟随父亲远赴美国,认为“能够获得按自己意愿去生活的机会,才是随父亲来纽约的最主要的动机。”[1](P34)到美国后不久,伸子不顾母亲的强烈反对,坚决与年长15岁,没有金钱和地位的佃一郎结婚,而且在回国后虽然寄住于娘家,但很快就搬出来开始了二人世界新的生活,彻底与父母的家庭分开。在男权社会包围下的二人生活,伸子发觉自己的人生追求与丈夫的人生理念渐行渐远,再次回到自己对婚姻的质疑:“有一种漠然的痛苦,狭义的平庸的不安之感总是侵袭着伸子。为什么人一结婚,就像到了人生的一个终点站而松懈下来,为什么要和世俗的社会保持一致呢?”[1](P58)难道“人生就没有其他稍微不同的形式吗?”[1](P59)这些疑问撞击着伸子心灵的深处,改变了伸子最初的结婚信条,意识到自己与佃一郎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下定决心离婚,与丈夫的家庭决裂。

伸子追求生命自由和个性解放最突出的表现在前卫的结婚条件:继续工作和不要小孩。当时伸子所处的时代依然是男性主宰社会,婚后女性的生存状态被界定在生儿育女、相夫教子的固定模式中。在伸子看来,“佃有佃的事业,自己也有自己的事业。在经济方面,伸子没有必要依靠他”[1](P59)。伸子只想和他一起生活、互相搀扶着走人生之路。可见,伸子积极主张两性平等,重视女性的社会价值,希望在和谐的婚姻生活中两人的个性和自由得到健全发展。

离婚后的伸子积极寻求女性的人生意义,坚持自己的写作事业,实现女性在经济上的人格独立。她认为:“事业不能放弃,也许一生也做不出什么大事来,但不能放弃。”[1](P68)这时候的伸子已经认识到经济权的获得是女性独立的关键,所以即便是离婚了也不依赖娘家的经济支持,而是自己在外租房,依靠写作的稿费维持自己的生活,做到了“一个女人如果要想写小说一定要有钱,还要有一间自己的屋子”,[2](P148)完全否定和颠覆了当时日本社会对女性角色的期待,表现出自尊、自立和自强的女性主义意识。

《伸子》中对身体欲望的描写和刻画,呈现了女性生命的本能冲动,张扬了女性的情欲权利。[3](P24)而情欲的表达是衡量性别意识解放的一个重要尺度,也是性差别问题在男权社会中的重要体现。当时女性在性欲方面的表现处于被压抑的客观现实状态,对于女性的性爱书写多采取避讳处理。但是百合子却大胆地描写伸子对因公出差的佃一郎的思念——

伸子闭上眼,拥抱着佃的幻影,身体一阵热,一阵冷,颤抖着。他脸庞的触感……他的唇——触摸着他柔软的头发,那种手感传到掌心,伸子呻吟似地念着佃的名字。[1](P61)

这里将伸子的欲望毫不掩饰地加以宣泄,充分肯定了女性欲望表现的合理性,彰显出反“物语”传统女性形象的女性主义精神。由此,日本著名女性评论家渡边澄子评价道:“不管怎么说,我都认为百合子生涯中最高水平的作品,还是《伸子》。它尽管有很多不足之处,但它不但是百合子的精髓,充满了青春活力,而且还鼓舞读者,特别是希望有意义活着的女读者的人生指南,是让软弱、低下、丑陋的人们反省的作品。”[4](P149)

二、从“物哀”到非“物哀”

日本的物语文学以感物兴叹的“物哀”为审美理念。“物哀”意为感物而哀,就是从自然的人性与人情出发,不受伦理道德观念束缚,对万事万物的包容、理解、同情与共鸣。在这种审美理念下,作者将自己的思恋、哀怨、寂寞等感知寄予风花雪月、鸟木虫鱼等大自然。陷入少女情怀的伸子在与佃一郎畅谈两个多小时后,心情十分愉悦,躺在沙发上休息。回忆着刚才与佃一郎谈话的神情,让伸子伏在沙发上思索不已。因为对佃一郎的朦胧思恋,在伸子的眼里,沙发、靠垫,甚至是街上的喧闹都是和谐的存在体,连午后的阳光也是和煦的,让人感到十分惬意。

然而,婚后生活的不协调让伸子对佃一郎充满了哀怨。为了努力挽回自己的婚姻,伸子尽可能地营造温馨的气氛,但总是不尽人意。在邀请佃一郎聊些有趣话题遭到拒绝后,扫兴的伸子觉得自家的房子充满了陈旧感。

为了呼吸新的气息,伸子开始了几次短暂的旅行,去见了在别墅避暑的母亲,也两次回到祖母的家乡小住了一段日子,但是她并没有走出婚姻的阴影。在弟弟和一郎回东京后,伸子又回到寂寞的生活里。

傍晚,她“站在廊沿上,越过大片的庄稼地,眺望对面山脚下的镇上,灯火闪着点点亮光。”联想到“东京的光景,在一条条热闹、拥挤的街上,车辆喧嚣地穿梭”,[5](P161)特别是在夜深人静之时,伸子便会感觉到“四周一片黑暗”和“自己的沉重心情”,但是,充满哀怨和寂寞的伸子仍然“觉得树木和草丛犹如梦幻般地富有生命。人的灵魂在这样的月夜里似乎很容易地飘到遥远的地方,”企望“离开一两千里地的妻子和岳母的彻夜长谈,如果佃的灵魂今夜能听到,他该有何感想呢?”[5](P228)可是,回想起一次次的失望和绝望,伸子不想挽回自己的婚姻。

物语文学中“物哀”建立在佛教悲观主义、虚无主义的基础之上,努力表现“前世姻缘”、“因果报应”和“轮回”等佛教观念。作品中的人物都是“苦”的化身,自认一切皆前世注定而无可奈何地消极接受,缺乏对现实命运的抗争精神。[6](P149)而宫本百合子的《伸子》却充满了积极进取和现实主义精神,可谓是非“物哀”。

一战后的新气象刺激了伸子,带着美好的愿望,伸子积极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和个性自由。当伸子与佃一郎的婚姻生活“好像陷在泥塘里似的”之际,她来到日本东北部的乡下。火车的“车窗外渐渐展开了农村的景色,伸子的心中就浸透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心旷神怡和平静。电线杆子、人和树木从田野上飕飕地迎来,就飞过去了。”[5](P149)还有火车“适度得摇动和有规律的车轮响声”,都让伸子感到“一种孩子般的愉快,……贪婪地玩味着这种心情”,高声赞美“这种无拘无束!这种丰富的自由!”[5](P149)在伸子的眼里,沿线风景异常美丽。

离开了令人窒息的家庭,伸子觉得正是“因为自己一个人来观赏这些山峦和矮树林才愉快呢。谁也不会妨碍她,她可以全身心地欣赏、玩味、感觉的这种快活才真正使她感到恢复了久已失去的自由。”“并且自己又是多么贪婪地在享受自己的自由啊!”[5](P150)

伸子认为,婚姻需要两个人一起经营,共同去获得幸福,所以,婚后的她经常思索婚姻的幸福问题。她不会消极地去等待和迎合,也绝不会向丈夫乞讨,她“知道自己是站在这样的立场上的女子,她必需用自己的力量来发现在佃一郎之外的自己的境界,或是必需创造出自己的境界。”[5](P162)

面对不幸福的婚姻,伸子“觉得悲痛得心里有些颤抖”。在与佃一郎一起的5年间,她总结了自己的感受——

只看到倔强地掩饰着绝望的自己,或者是象暗淡的火焰一般的男女关系而已。留在记忆中的每一个情景,没有一个不是满面泪痕,……。尽管如此,而始终以生活为中心拼命挣扎的也是自己。[5](P290)

所以,伸子决定不再继续与佃一郎的婚姻生活,要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而且,“伸子自从决意不和佃共同生活以来,就决心不让自己的精神和肉体上的经验空置,不使它成为一个单纯的不幸和失败,而要从这个不幸和失败中醒悟。”[5](P290)终于要与佃一郎分开了,伸子看见一只从笼子里放飞后又折回的小鸟,顿时“一阵痛苦涌上了她的心头,她把眼睛调过去看着别处。心想:绝不做笼中鸟!”[5](P302)决意破笼而出。

三、从“物纷”到解“物纷”

“物纷”在《源氏物语》中原本是用以表示主人公私通乱伦行为的委婉用词。江户时代末期的源学家荻原广道在《〈源氏物语〉评释·总论》中将““物纷”加以概念化,提升至日本古典文学的一种创作手法。“物纷”的字面含义为“事物之纷乱”,意思是事情很复杂,头绪纷繁,说不清,理不清。它追求的是一种如实呈现人间生活的全部纷繁复杂性的写作方法和文学观念,近乎当代人所说的“原生态”写作。所以,含有“物纷”方法创作的作品往往给人以强烈的印象,但不能给人以明晰的逻辑条理。[7](P91)

《伸子》作为叙述一个贯穿数十年、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背景广阔的长篇小说,情节的发展不仅过于缓慢,而且群类性较明显。每个故事实际上是没有逻辑结构的,而是呈现出类似短篇连缀式,处于无头无尾的“未完状态”。《伸子》分为7大部分,每部分下设9小节或10、11小节不等,缺乏结构的严谨性。从“物纷”的角度看,这种没有结构的结构最大限度地摆脱了人为的编排和削凿,是最接近生活原样的。

《伸子》的内容素材完全取自于平淡的生活,讲述的是女主人公的成长过程,整个故事情节琐碎,基本上是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并不具备深刻的含义。而且作者对于作品的内容没有进行浓缩和提炼,每个故事显得松散、模糊,甚至是絮叨。这就是“物纷”写作手法的特点——看似平淡无奇,但实际上却像生活一样的复杂,道出了生活有多么平淡,文学就得多么平淡。

宫本百合子在《伸子》中追求的是人物的典型性和完美性,对“伸子”这个形象充满肯定,坚持认为伸子的一切行为都是正确的,都是符合时代潮流的。由此,她在《伸子》中同时塑造了两个与伸子相对立的人物一个是伸子的母亲,另一个是佃一郎。

伸子与母亲的矛盾激化归结于结婚对象的选择。在决定与佃一郎结婚时,伸子知道“佃离他们理想中的哪种人物都是有距离的。如果他们知道了自己的决心,……一定免不了要生气的。”[5](P64、65)但是,伸子却敢于告诉母亲她“必须用自己的手来抓住自己所追求的东西,否则绝不肯罢休……”[5](P99)这样,从不受旧式婚姻父母主宰、坚持婚姻自由的立场树立伸子的正面形象,同时进一步形成了伸子与母亲的对立。随着佃一郎的回国,母亲不断流露出不高兴和抱怨。佃一郎不太喜欢和人打交道,要依靠伸子父亲的关系去找工作,对此伸子母亲特别瞧不起,觉得佃一郎是“不知感动”“冷淡”,甚至可以说是连“无学无知”的人都不如,[5](P117)“总要发泄她对佃夺去伸子的愤怒,以及由于伸子甘心让他夺去自己而使母亲感到的寂寞心情”。[5](P120)对此,伸子觉得佃和自己受到了侮辱,气愤地反驳道:“那种价值,没有也罢。”[5](P125)在“养子问题”受阻之后,为了进一步反对母亲包办一切的专制行为,伸子毅然与母亲断绝来往,传达了伸子不遵守传统的社会规则和家庭观念的积极态度,成就了伸子的“完美”形象。

小说中对佃一郎的贬抑性描述反衬和凸显了伸子的进取精神和无可挑剔。伸子不能容忍佃一郎的孤僻性格和书呆子气,认为“佃几乎没有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人”,[5](P143)甚至挖苦他“一无是处”。[5](P160)而且佃一郎在言谈举止未免有些过于小心,说话委婉不果断,经常受到伸子的讥讽和申诉,说他“缺乏作为一个男人应有的风趣与可爱”,是一个“掉进人堆找不着的平庸男子。”[5](P161)在生育问题上,佃一郎以极其平淡的语气答应了伸子结婚后不生育的要求,让伸子觉得他的反应“缺乏情意”,[5](P70)甚至是被逼无奈的神经质的表现。在养子问题上,佃一郎给伸子母亲的回答是“想想看,然后再答复您。”[5](P127)而且被伸子追问时,也没有明确表达自己的想法和态度,只是应道:“要是那样做你能幸福的话,我——反正是献身于你的。”[5](P128)佃一郎模棱两可的态度让伸子怀疑他的伪善和转弯抹角,觉得佃一郎的“那个回话的性质非常复杂”,而且“肯定了她的推测:佃正如她所预言的是一个处世狡猾的人,为了某种目的而把伸子拖到结婚上来的。”[5](P128)在“假哭”事件中,佃一郎彻底变成卑微和猥琐的小人了。伸子果断离开丈夫的决定,再一次美化了伸子正面、高大,甚至是“完美”的形象。

这样,伸子的完美形象升华为反抗旧式家庭,追求个性解放的政治观念的符号,凸显了作者创作主题的明确性和塑造人物的典型性,以及追求解“物纷”的明晰性和确定性。

应该说,《伸子》的创作者更倾向于积极进取和反抗传统的精神塑造,反物语的风景勾勒色彩浓厚。但值得注意的是,很多叙事作品都存在双重叙事进程,在关注《伸子》以女性主义为主导的情节发展背后,不可忽视存在于其中的“物语”色彩。如果能看到物语与反物语相互交织、忽明忽暗的亮丽风景,就能达到对《伸子》的主题意义、人物形象和审美价值更全面的了解,且能从一个新的角度理解《伸子》这一作品及宫本百合子其他类似作品的复杂性和丰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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