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雁
《中华人民共和国未成年人保护法》明确规定,全社会应该树立爱护、关心未成年人的良好风尚。然而最近有一种很不正常的厌童情绪正在社会上蔓延。
近来,在社交媒体上关于“厌童”现象的讨论逐渐受到大家的关注。打开各大视频网站,可以看到很多惩治“熊孩子”的“解气”视频。有些视频明显有摆拍的嫌疑,却能赢得高赞。有人觉得,惩治“熊孩子”已经成为流量密码;更有人忧心忡忡地表示,“厌童”情绪正蔓延成风。
谁在讨厌孩子
5月“高铁掌掴事件”、6月“热水泼小孩事件”、7月“熊孩子揪乘客头发,乘客反被家长怒怼事件”……这样的新闻多了,舆论又开始从一边倒地谴责“熊孩子”“熊家长”,转而反思成年人应该承担的责任。
一些宝妈开始站出来,诉说带孩子旅行时遭受的歧视和敌意。“我家小孩两岁不到,有一次我带她坐飞机,她一直哭。我们想了各种办法也安抚不了,只能不停给周围人说对不起。但是,后面两个女孩还是一直骂。”小琪妈辛酸地回忆。“周末带6岁的儿子去看电影《长安三万里》。刚准备坐下,我们旁边的女生抬起头直接对我说:‘能不能别让孩子坐我旁边?”朵朵妈无奈地说:“这些年轻人对儿童太不友好了。”
到底是谁在讨厌孩子,又是什么原因导致他们厌童呢?笔者采访了几名自称讨厌小孩的人士,让我们听听他们怎么说。
小陈,20多岁,大学毕业,单身。
我自从初中起就讨厌孩子,能躲就躲。如果孩子来纠缠,我会立刻推开,哪怕是亲戚家的小孩也一样。现在,只要听到有人谈孩子,不管是谁,我起身就走。小时候,我是个乖孩子,但我发现只有自己听话时才能得到父母的喜爱。我心里就一直有一种阴暗的感觉,讨厌孩子,也不喜欢讨厌孩子的自己。
张先生,30多岁,男,自媒体从业者,离异再婚,无子女。
我是从刚成年一直到现在都不喜欢孩子。以前在单位,每年七八月份总有女同事带着孩子来上班,因为暑假孩子没人管嘛。小孩在办公室里跑来跑去,有的还到处瞎鼓捣。有一回烦了,我直接对那个最皮的男孩说:“你别以为你妈在这儿,我就不敢揍你!”那个小孩一下就老实了。后来,单位里的宝妈都拿我吓唬小孩:“你再淘气,我就让张叔叔来管你!”
刚结婚时,我也觉得应该要个小孩。我妈知道我不喜欢孩子,对我说:“你要想好呀,生了娃儿可是塞不回去的。”我想了半天,觉得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一直到现在也没生。
方女士,50多岁,民营小企业主,离异无子女。
有一回,我和朋友带着她家孩子逛商场。朋友把孩子交给我照看一会儿,我和那个四五岁的小姑娘就站在过道里面面相觑。小姑娘说:“阿姨,我要尿尿。”我直接打电话把朋友叫了回来。朋友很不高兴地问:“你就不能带孩子去厕所?”我说:“不能,这是你的责任。”
我讨厌小孩主要是因为孩子不理性,没办法沟通,只能迁就照顾。我的个性比较强势,希望别人按照我的要求做。如果别人做不到,我就容易急。所以,我不但讨厌和小孩接触,也对所谓的亲密关系不感兴趣。30多岁离婚以后,我就没再找人,和母亲同住。母亲去世后,我一直独居,觉得挺自在。
人们一般以为厌童的人多半是未经世事的年轻男女,但笔者在访谈中发现,不同年龄、不同阶层的人群中都存在厌童者。不过,他们很少说出来,只是冷淡地避开和疏远儿童。
厌童症:厌的是儿童,病的是社会
北京联合大学心理中心副主任、心理学博士黄大庆教授分析,作为社会心理现象的厌童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的成因:自身性格和行为模式影响,比如性格强势或自我中心,不愿意迁就别人;在生活中有过与儿童相处的不愉快经历,或是在亲密关系当中长期有受挫的感觉,缺乏安全感;年轻人在青春期本来就有自我中心的心理倾向,加上受到流行的厌童风气影响。
知名情感作家叶倾城接触过很多自称不喜欢孩子的年轻人。她认为,天生就喜欢孩子的人是少数,因为喜欢和爱是需要机会的。母性也不是天生就有,而是随着女性的身心成熟、体内激素水平的变化而慢慢产生的。很多自称不喜欢孩子的女性,在孕育孩子的过程中对孩子产生了强烈的爱和保护的欲望,这是一种生命本能。
有些人把这种讨厌小孩的心态称为厌童症。从心理学角度,厌童症的一般定义是一种人际交往障碍,通常表现为对儿童的厌恶和排斥,进一步可发展为无法容忍一切与儿童相关的事物。国内医学界关于厌童症的研究和报告很少。据精神科医生阎生(化名)介绍,在英文资料中,与厌童症对应的两个词是“paedophobia”和“misopedia”。其中,“paedophobia”更多是从社会学角度创造的一个词,并没有出现在世界通行的诊断分类体系之中。“misopedia”则是网络流行词,不是诊断名词。这些词都是靠着一些医学名词另造出来的。“厌童症不是一种病,更不是精神病,而是一種社会现象和社会心理的表现。”阎医生的看法得到了多数受访专家的赞同。因此,我们不宜轻率地将厌童症当作一种精神疾病去渲染。
作为个体来说,不喜欢儿童当然无可厚非。但如果厌童成为一种社会流行文化甚至主流倾向,则会形成一种对儿童充满敌意的文化氛围,不利于社会的和谐发展。
以韩国为例。2012年,韩国出现第一家挂出“儿童禁入”标识的餐厅。目前,全国已经有500多家餐厅和咖啡馆采取了同样的举措。甚至有些商店不禁止宠物进入,却不欢迎孩子。民意调查公司韩泰研究2022年发布的调查数据显示,73%的受访者支持设立“无儿童区”(no kids zone),反对者的比例仅占18%。对孩子的厌恶甚至还延伸到对母亲的指责上。有些人用“妈虫”一词来形容无法管教孩子、任由其在公众场合喧哗的妈妈,后来进一步用于指称没有收入的全职妈妈。极低的生育率与蔓延的厌童情绪相互影响。韩国统计局发布的最新数据显示,2022年,韩国出生人口总数较前一年减少4.4%,2023年第一季度的总和生育率仅为0.81,均创历史新低。
在国内,近来也有一些餐厅和咖啡厅宣称不欢迎儿童入内。据澎湃新闻报道,北京一家高档餐厅在5月发布公告:“因餐厅开放式空间设计,欢迎12岁以上的小朋友家庭惠顾。”而另外一家咖啡厅则宣称:“不接待儿童,有些钱不挣也罢。”
专栏作家苏小懒投诉,很多高铁广播中要求家长带着哭闹的孩子去不断晃动的车厢连接处,增加了安全隐患,有歧视儿童的嫌疑。“小孩是没有使用说明书的,他不存在一个按钮,你按一下,他就不哭不闹了。”她说。
如果说厌童症是一种病,那生病的不是个人,而是社会。
建设尊重每一个人的“友好社会”
很多声称不喜欢孩子的年轻人并不承认自己厌童,认为厌童症是一个污名化的标签。“我不讨厌儿童,只是讨厌‘熊孩子。”“我不讨厌‘熊孩子,只讨厌‘熊家长。”“我谁也不讨厌,只是讨厌噪声,这也错了吗?”更有人反问:“你们总说要建设儿童友好型社会、老人友好型社会,为什么不建设年轻人友好型社会?”
受访专家普遍认为,对儿童的敌意只是一个表象,反映了当前社会人们的一种紧张情绪,负面情绪总要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现代社会不同主体之间的需求互相冲突是客观存在的,简单地责备年轻人厌童,既不公平,也无济于事。
“有些年轻人可能工作和生活不顺利,或是身体不适,情绪处于敏感易激惹的状态,遇到一些小事就可能失去控制。”黄大庆说。
“厌童也可能和独生子女的成长经历有关。作为独生子女长大的成年人,在童年和少年期缺少和儿童相处的经验,如果被孩子吵到自然反感。”叶倾城分析。
“要解决成年人的问题,还需要从理解、尊重儿童开始,给孩子一个可以自由玩耍、正常交往的生长环境。”北京永真公益基金会创办人、《儿童友好社区建设规范》牵头人及主笔周惟彦建议。
对于公共场所的管理者而言,他们能做的有很多。在秦皇岛一家度假酒店里,每天都有很多家庭带着孩子来餐厅就餐,孩子多了难免吵闹。聪明的餐厅老板把墙上的一大幅壁画换成触摸式涂鸦墙,孩子们开心地在上面用手指画画,很少再乱跑乱吵了。
有几位受访者建议设立专为带孩子家庭准备的“儿童友好车厢”。在现实当中,如果公共场所的服务人员能够及时照顾到儿童的需求,例如送一些小玩具,可以收到不错的效果。高铁也可以设置静音车厢来照顾需要安静的旅客。
2021年,国家发改委联合全国妇联等23部门发布了《关于推进儿童友好城市建设的指导意见》,提出了“儿童优先,普惠共享”的基本原则,要求“坚持公益普惠导向,扩大面向儿童的公共服务供给,让广大适龄儿童享有公平、便利、安全的服务”。
浙江省引入“1米高度看城市”儿童视角,推进交通公共服务设施适儿化改造,第三卫生间成为公共厕所标配,“妈咪暖心小屋”覆盖面不断提高……让儿童享受更加优质的健康成长环境。鄞州万象汇是宁波市首个“儿童友好商圈”,该商圈的改造工作由宁波市政府妇儿工委办参与发起。主体商场配备并升级了小象星球、天空乐园、儿童露天电影院等规模化的儿童特色活动场地,总面积达6000多平方米。
在完善学校周边慢行交通体系上,山东省菏泽市妇联下足“绣花功夫”。多所中小学门前施划完成“爱心斑马线”就是具体举措。“无障碍路面、慢行和智能交通系统、风雨连廊以及彩虹斑马线。”
接纳成长,拥抱生命
“我们要接受一个现实,儿童出现在公共场所是一个常态。孩子有天真可爱的一面,必然也有不太听话、不太可爱的一面,这才是他们真实的样子。”黄大庆说。
“在德国,嬰儿的哭闹声被定义为‘自然声,和风声、雨声是一样的,不需要消除。”叶倾城说。
专家建议,对儿童的吵闹需要区分不同情况对待。3岁以下的儿童无法自控,哭闹多半是因为身体不适,父母也难以干预,他们不应该受到责备。3岁以上的儿童则需要学习在不同环境当中遵守规则,父母和教师要负起更多的教育责任。
如果在公共场所遇到儿童吵闹,我们如何尽量减少给自己带来的负面感受?黄大庆建议,作为成年人,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感和情绪,不能过于以自我为中心。可以学习一些儿童发展的常识,尝试理解儿童的行为。如果孩子真的打扰到自己,和其父母理性沟通,不要带着情绪,激化矛盾,更不要上纲上线,发展到互相敌对的程度。如果觉得讨厌小孩的情绪影响到了生活,也可以寻求专业的心理咨询。“多数时候,你需要的仅是一些小小的技术手段或工具,比如降噪耳机。”
“我们应该尝试接纳成长,包括自己和别人的成长。”叶倾城说,“成长是需要过程的。儿童从蒙昧无知到懂得遵守规则是成长,成年人从不理解和漠视孩子到了解和接纳孩子也是一种成长。”
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何怀宏在《孩子,我们来谈谈生命》中写道:“我们对自己的生命并没有绝对的权利,因为这生命并不是完全属于我自己的。它的孕育、存活、成长其实包含了我的父母、我的亲人、我的朋友和其他许多知名和不知名的社会成员的付出。于是,对自己生命的权利就同时还是一种义务。你获得了你的生命,你因此负有这样的义务和责任。你必须保有这生命,乃至还必须发展这生命。”
作为个体的人,我们有喜欢和讨厌别人的权利。作为社会的一分子,我们有守秩序、讲文明的义务。作为提供公共服务的组织,有保护儿童、服务大众的社会责任。儿童的健康成长需要家庭和社会付出巨大的努力。这其中也包括那些不喜欢孩子或受到孩子困扰的人,需要对孩子给予宽容。
让我们一起接纳成长,拥抱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