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建民
至今难忘我当兵时在部队过的第一个春节,餐桌上没有七碟八碗的丰盛菜肴,可大锅熬炒的“百鸡宴”吃得我们满嘴流油,现在想起仍回味无穷。
1976年冬,18岁的我穿上新军装,被一列火车载入太行山下的某军营,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
那年冬天,太行山区连降大雪,平地积雪足有30多厘米深,天地一片银白,冷森森的。我在山脚下的新兵连度过了艰难的26天,高强度的入伍训练让我的两条腿都肿了。晚上睡在门朝北的简陋营房里,感觉雪花从门缝中进来、直往铺板里钻。我们盖着一条薄被子缩成团,战友间相互戏称为“团长”。
咬牙坚持之际,上级到连队挑选报务员,一名参谋抓起我的双手看了看,又让我写了一遍家庭地址,当天就将我调走了。
那晚,我住进有暖气的招待所,躺在松软的钢丝床上,兴奋中我单纯地以为,这回可算是掉进福窝里了。谁知第二天早起,一辆卡车拉着我,和沿途不断上车的穿着厚棉裤大袄的新兵,一路行驶,钻进了一条狭窄的深山沟。途中根本不见人烟,沟坎两旁到处是红褐色的石头,岩缝里冒出一丛丛干枯的酸枣刺,四下十分荒凉。
经过长途跋涉,卡车嘎吱吱地倾轧着残雪,在深山坳中的一处营房停了下来。营房依山而建,听老兵说,这是个机务站。
这时候,还有其他新兵陆续乘卡车到达,大伙下车后,跺着早已冻僵麻木的双脚,一瘸一拐地去篮球场集合。由老兵按照花名册点名编班,训话的队长身材魁梧,操着一口浓重的四川口音高声介绍说,我们将要在这个报务员集训队封闭训练。
学员们像初入校门的一年级新生那样,每人领取一支铅笔和方格生字本,外带一把削铅笔的小刀。一切都要从头学起,教员先教我们削铅笔。一开始,学员们都觉得这还不是“小儿科”,因此都有点心不在焉。教员提醒我们,报训队的淘汰率是50%,说不定哪天你就得卷铺盖走人。
果然,很快就有学员不适应训练节奏,陆续被调走。一天到晚,学员们的神经都处在高度紧张中,生怕半路被淘汰。就连夜晚熄灯睡觉了,班长还提醒大家,注意嘴里默念、手指头多划拉。学员们天天勤加练习业务,手指被磨出了血,钻心地疼,慢慢又结下一层老茧,不断适应、成长。山沟里寒风刺骨,滴水成冰,学员们长时间脱帽端坐在四处透风的教室内,不能随意晃动身子,裸露的手冻得像胡萝卜,但没人叫一声苦。听说训练出来的报务员以后大多能穿上“四个兜”的干部服,大伙憧憬着未来的军营生活,心里都是热乎乎的。
转眼到了大年三十这天,队长笑呵呵地冲学员们说:“大雪封山,缺少副食蔬菜,过年喜庆,咱们要吃‘百鸡宴”。
一听说要吃百鸡宴,学员们马上联想起电影《林海雪原》中杨子荣的英雄形象,一个个欢呼雀跃,一窝蜂地涌出了教室。按照队长的吩咐,学员放假一天,每人到给养员那里领一元钱,结伴进山去山民家里买活鸡。
当年,附近山区的山民家家户户养鸡,自己平时舍不得吃,几乎都卖给了部队。淳朴的山民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凡是官兵进村买鸡,不论斤两,不分公母,一只大活鸡一元钱,立马成交。
临出发前,为了轻装上阵,我脱下军用棉鞋,换上未婚妻给我做的新条绒布鞋,蹦蹦跳跳地出了营区大门。我们几个新兵都生长在豫东大平原,从来就没见过高山,乍一扑进大山的怀抱,连日来封闭训练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都无拘无束地朝着大山嗷嗷叫着,回应声此起彼伏,在幽幽山谷传出老远。我模仿豫剧《朝阳沟》里拴保的唱腔大吼起来:“翻过了一架山,走过一道洼……”旁边的战友捏着嗓子接上了银环的唱腔:“这块地种的是什么庄稼……”逗得大家前仰后合。
俗话说,看山跑死马。我们眼瞅着山那边的沟坎里有树木、有房屋,是个人烟稠密的山村,可嘻嘻哈哈地跑了半天,再看村子还是那么遥远。更糟糕的是,还没走进山村,我突然觉得脚后跟有点疼,坐在大石头上脱了鞋仔细一瞅,乖乖嘞,新布鞋的鞋底已经被坚硬的山石磨破了,露出两个鸡蛋大的窟窿,让我心疼不已。
那是在临入伍前,我特意去了一趟未婚妻家,和她告别。未婚妻去集上扯回来二尺黑条绒布做鞋面,又拿梳子梳理好麻穰,刷一层糊涂面汤,两边用破布黏贴起来打成袼褙做鞋底。寒冬天,阴云密布,无处晾晒,未婚妻就将剪好的鞋底坐在身下暖干,连夜纳鞋底、做了一双布鞋,当成送我参军的信物。我在新兵连时都没舍得穿,谁知原本在平原土路上耐磨的麻袼褙鞋底,在山地竟是如此脆弱,让我当众出丑,进退两难。一起入伍的老乡见我难堪,赶紧脱下鞋,掏出鞋垫帮我垫上,凑合着继续赶路。
晌午时分,我们翻过了一座大山,终于走进一个有着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村。就地取材的石头墙、石头房子前,高门台上蹲着一个汉子,手里端着陶瓷大碗正低头“呼噜呼噜”地喝汤。毕竟是初次和山民打交道,我们怯生生地掏出一元钱,笑着说明来意。那汉子很爽快,满脸憨笑,抬手一指院子里正在觅食的芦花大公鸡,买卖就算成啦。我们几个围上去,顿时撵得满院子鸡飞狗叫,可算把那只芦花公鸡挤到旮旯里逮住了,拿细麻绳绑紧双腿,用棍子挑着,继续到另外一户人家寻找新的目标。
大半天的工夫,我们每人肩膀头上都挑了一只咯咯叫乱弹腾的活鸡。也有人跑了半天买不到活鸡,就花上一元钱购买山民家一只兔子,那兔子沉甸甸的,比鸡还肥。
下午回营,尽管饥肠辘辘,学员们你瞅瞅我、我看看你,一个个直乐得相互推搡。大伙儿将买来的鸡和兔子纷纷撂在炊事班门口。
回到宿舍,我赶紧脱下磨坏的鞋子,揉着疼痛的脚。本想把这双鞋扔掉,想来想去还是没舍得,找了个盒子装起来。后来,我花5毛钱让修鞋匠给鞋子钉上了旧轮胎鞋底,可是又钉得不均匀,一只底薄、一只底厚,只能凑合穿。
大年三十的夜晚,寂靜山坳里寒风呼啸,周围的大山黑蒙蒙一片,听不见以往熟悉的鞭炮声,更没有老街坊相互走动的热闹。远离家乡的学员们聚集在灯火通明的饭堂里,每人打一碗鸡块炖土豆,就着大米饭吃上了一顿有滋有味的“百鸡宴”。
满面红光的队长端着碗站在前面,高声朝大伙说:“同志们,我们来自四面八方,把驻地当故乡,视山民为亲人,过年有幸吃上这顿百鸡宴,我们要感谢党、感谢当地的人民!让我们唱起来!”
学员们端着香喷喷的炖鸡块,更加激情满怀,齐声唱起杨子荣的唱段:“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作者为二级伤残军人,尉氏县作家协会副主席)
编辑/李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