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1月,我随正热恋的兵哥哥去接受未来公婆的“审核”,一路辗转,我们在大年二十九抵达山东兖州(今山东省济宁市兖州区)。刚一出火车站,兵哥哥便夸张地深呼吸了一口,“我闻到家的味道了,走,我带你去吃鲁西南特色美食胡辣汤。”说着,他便拉着我的手,一甩军大衣的衣襟,大步流星地奔向一处遥看冒着热气的人群。我跌跌撞撞地紧随其后,饿空的胃,对他所说的美食“胡辣汤”充满了期待。
待我走近,从人挤人的缝隙里,看到汽油桶上架着大铁锅,锅沿上环绕一圈沉积性的“污垢”,旁边的大锅盖上也是污渍斑斑,大锅里黏稠的面糊夹杂着各种菜蔬,“噗噗”地冒着气泡、升腾着热气……一大群人都在争先恐后地抢购胡辣汤,而本就晕车的我,因这脏乱的情境,胃开始翻江倒海地难受。我连忙逃出拥挤的人群,到旁边透了口气才忍住没吐。
兵哥哥买到胡辣汤后,急不可待地端到一旁的矮桌上,又顺手拿了两个马扎,招呼我一同坐下。他充满热情地给我示范胡辣汤的吃法:倒一点儿胡椒粉,滴几滴醋,捏一撮香菜末放进碗里,搅拌一下……就着烧饼,他便“哧溜哧溜”地大口喝了起来。我实在无法享用这样的“美食”,他像得了便宜般把我那份也喝下了:“如此美味可口的東西,可不能浪费了。”
那年,我们俩相识于广州的一所军事院校,当时他是年轻有为的军官,我是学校图书馆的临时工。他是以儒雅、清爽、干练的兵哥哥形象入驻我心里的。即使无人查内务,他单身宿舍的被子,也永远都是规整的“豆腐块”,就连软塌塌的毛巾被也能叠出棱角。他带我走进西餐厅,第一次感受了西餐的优雅吃法;他也第一次教会了我,粤式早茶的“叩指礼”……太多的美好、难忘的第一次,用当今的话说,让我如“迷妹”般爱上了一身戎装的他。
哪知,刚一踏入故乡的地界儿,他“秒变”为粗糙的汉子——喝胡辣汤竟然能享受般地喝出那么大的声响。那态势,实在太颠覆他在我心中的“男神”形象了。
在兖州通往成武(今山东省菏泽市成武县)的长途汽车上,我默默地从侧面凝望着兵哥哥英俊的脸庞,心事重重地揣度:我迷恋的这个男人,还有多少不为我所知的另一面?
到家后,见了爹娘,兵哥哥一口普通话立马转换为家乡话。次日,他便脱下军装,换上娘提前备好的土布棉衣,在传统过年的迎来送往中,沏茶倒水,礼仪待客。大年初二,他骑上家里的三轮车,拉着娘去看舅舅,一边骑车一边哼着跑调的豫剧《李双双》里的唱段《走过了一洼又一洼》,惹得车上的娘笑得前仰后合……
兵哥哥回归故里后的农民形象,与我初相识时虽然反差很大,但却着实拉近了我与他的心理距离。我不但不失落,反而心生窃喜:原来,我爱恋的并不是什么完美无缺的大都市军营“男神”,而是一个特别有适应力的“邻家哥哥”。他生命初始的故乡比我的家乡还要落后封闭,他家的经济条件也落后于我的娘家……我倒在我们的关系里找到一个平衡点,不再担心他于我“高不可攀”了。
我终于明了,他为何会避开院校里诸多条件优越的女孩不追,而选择了我。我想,他是希望自己所爱的人,可以接受并融入到自己的原生家庭中。
当时,我笃定地认为,婚后住在广州的营院里,我是女主人我主厨,那么,胡辣汤——就不会成为我们未来小家的餐饮“主打”。我甚至谋划着,要巧用心思,在遍地美食的驻地广州,逐渐令他淡忘掉这么“粗糙”的食品。
谁知,他的胃对“娘的味道”是有永久性记忆的,越难以吃到反而就越会思念。每逢春节,他都尤为想家、想娘,而想家的载体之一就是胡辣汤。佳节酒后,“胡辣汤”甚至成为梦呓,而我用心炖煮的粤式老火靓汤,无论如何也激活不了他的味蕾。
最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我们那出生在广州营院的儿子,刚学会吃饭,便对胡辣汤有着与生俱来的喜欢。一岁半回奶奶家过年时,他就不仅跟着祖辈和父辈大喝特喝,而且边喝边鹦鹉学舌地感叹:“得劲,好喝,暖和。”这番“人类幼崽”的“萌状”,常常引得一家人在餐桌上笑作一团。
父子俩的挚爱,让我这个有心要做“贤妻良母”的人,不得不对胡辣汤提升研学兴趣。
胡辣汤,是中国北方地区早餐中常见的传统汤类名吃,用胡椒、八角、草果、牛肉粒、骨汤、粉芡、细粉条、黄花菜、花生、木耳、豆腐皮、千张等制作而成。
当年婆婆做的胡辣汤,并没有这么多食材丰盈其中,冬天顶多就是从自家菜窖就地取材,有啥就放啥。驱寒暖胃的粥饭,糅合了贫困时期的酸甜苦辣。寒冬腊月,喝一碗胡辣汤出门,一整天,人的身心都是暖暖的。
2018年1月,孔昭凤与丈夫。摄影 /孙宏韬
婆婆曾不厌其烦地一边做、一边教我:胡辣汤的鲜和辣都是加佐料可以调制的,唯有面筋是需要展示自家本领的,放面筋就是为了胡辣汤有捞头、有嚼头……后来我用小本本认真记下婆婆的话,并重新作了解析:面筋是一锅胡辣汤的灵魂所在,好的面筋会让家常胡辣汤充满质感。
学做胡辣汤的过程,也是一个自我修正的过程。那些年,婆婆做的胡辣汤,堪称是一家人的“心灵鸡汤”。我深为自己曾经的嫌弃而羞愧,唯有利用少有的几次探亲机会,在婆婆家的厨房里,虚心向她讨教。我按照婆婆指导的步骤认真操作,而尝试多次,也无法揉搓出像婆婆那样筋道的面筋。婆婆意味深长地说:“不急不急,这是功夫活儿,要慢慢地摸索,居家日子过久了,自然也就会了。”
婆婆说得对,在柴米油盐中熏染久了,我自然而然就能熬出以爱为底料的胡辣汤了。
2012年,随着儿子从军,我从军嫂荣升为兵妈妈。此时,我不仅从内心到肠胃都深深地爱上了胡辣汤,而且还能在传统胡辣汤的基础上进行优化改良,补充现代营养元素。
某个周末的清晨,在外地某部驻守的儿子打电话告诉我,他有任务会路过广州,经批准可以中午到家吃顿饭。我接到儿子的电话,就像古时御厨接到了圣旨,急速跑到菜场购回了诸多原材料,急三火四地把“上车饺子下车面”一并备齐,恨不能让儿子在一顿饭里,把为娘擅长的所有美食尽享。果然,儿子吃着桌上的,还惦着锅里的,最后撑得实在吃不下了,又用保温桶把最爱的胡辣汤带回部队,准备继续回味“妈妈的味道”。那是我用心熬煮的改良版胡辣汤:用老鸡汤做汤底,用鲍鱼提鲜,用虫草花和海草等菜蔬生色……熬煮出了一锅香味浓郁、色彩斑斓的高端胡辣汤。儿子乘高铁回驻地,到达营院后,那胡辣汤依然热辣鲜香。儿子与战友分享后,大家大赞“妈妈的爱心胡辣汤,暖心暖胃聚能量”。
对他们父子俩的深爱,是我学、试、做胡辣汤的原动力。
感谢我们所处的伟大时代,我无需像婆婆那样曾经为一日三餐发愁。胡辣汤也不再是单纯用来御寒饱腹的粥饭,而是我用来提升两代军人幸福指数的独家秘籍。我们夫妻俩偶尔因家务琐事闹矛盾时,只要我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胡辣汤,一切矛盾都会烟消云散;儿子在外地那些年,每年冬天休假时,我都会用不同食材做胡辣汤,让他感受到母爱的温馨、家的温暖。如今,儿子所在的部队和我们的大院很近,做年夜饭时,他也会下厨熬煮一锅热气腾腾的胡辣汤以应节庆、孝敬父母。
我家的胡辣汤,萦绕的是人间烟火气,也凝聚着强军报国志。
(作者为某军校图书馆退休人员)
编辑/吴琼(实习)